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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长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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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年春节。
那年冬天天寒地冻,南方受冻雨侵袭,气温一降再降。南方城市没有抵抗极寒天气的经验,连水管都在户外,交通和生活都受了影响,很快冻雨成了冰灾,几座城市受灾严重,其中就包括了常市。
水管被冻坏,煤气也供应不上,有些区域连电都受到了影响,真正的断电断水断煤气。外面树枝被厚重的冰压断,走在路上也得一再小心,因为路面上结着冰。
从窗外看,世界白茫茫一片,人们都闭门不出,被断裂的树枝和冻死的植被衬托,竟是有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
也有开心的事情——为了安全起见,各个学校提前放寒假,因为太过匆忙,寒假作业都没来得及布置。
小孩们被关在家里,即便又冷又无聊,但不用念书写作业,也还是开心的。
因为断了水,家属楼的邻居们都会去附近一家人院子里的水井里打水。那家人是自建房,祖上留下的房子,门口保留着从前的水井。原本已经成为被时代抛弃的产物,摇身一变成了香饽饽。这家人还趁机发难财,要进院子打水行,但五块一桶。
家属楼是最先停水的一批,早已是山穷水尽,面对水井打水要钱这一举动,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郑渺跟着自己爸爸妈妈去打水,她已经快七天没洗头了,实在坚持不下去,她妈妈便同意多买一桶水回家烧水给她洗头。
她跟着父母在打水队伍里排队,然后看到了尤欢和她的父母。尤欢的脸色不太好,嘴唇都发白,也不知道是冷成这样还是哪里不舒服,刘海油成一缕一缕的,看来也有好多天没能洗头。
郑渺排着队百无聊赖,就观察尤欢,尤家来得比较早,很快就轮到他们了。这天不知怎么回事,水井这家人坐地起价,两桶以上每桶还要再贵两块钱。尤欢的母亲听到这个噩耗,顿时勃然大怒,指着尤欢骂:“就你矫情要洗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任性!吃的水都保证不了,就知道顾自己!你才多大啊,这么爱美那以后还了得,岂不是要出去卖了!活都活不起了还洗那个破头!”
见她越骂却起劲,那家人看着尤欢苍白的脸,臊眉耷眼的,心里知道尤欢她妈妈那些话都是骂给他听的,又有点可怜尤欢,只得讪讪开口:“算了算了,不涨了,多少桶都是一桶五块,行了吧。别骂孩子了。”
尤欢的母亲见目的达成,鼻子里哼出一声,瞪了尤欢一眼:“这次就满足你的要求,你要记住,妈妈对你的好。”尤欢低着头默不作声。而这个过程,尤欢的爸爸都在一旁毫无反应,就如同一个陌生人。
郑渺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她一面觉得好像被父母骂是件很寻常的事情,可又觉得尤欢妈妈的话太过刺耳。她把尤欢妈妈的话听进去了,等尤欢一家提着水桶离开后,郑渺抬头问自己妈妈:“妈妈,洗头用一桶水很贵吗?要不拿我零花钱抵?”
郑渺的妈妈听到她的话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笑了笑:“不贵。不过,也有人会觉得贵。况且,我们也沾光了呢,要不是艳芳,大家都要被坑了,现在还是原价。你别把别人的话放心上。艳芳也怪不容易的。”艳芳是尤欢妈妈的名字。
“你瞧,艳芳对尤欢还是很好的,这不是买了水给她洗头嘛。”
郑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只是尤欢低着头挨骂的样子,却一直浮现在脑海里。
可是第二天,郑渺在楼道里见到尤欢时,她的刘海依旧是油的,头顶也沾了一些白屑。
那一瞬间,郑渺心中疑窦横生。
尤欢的妈妈昨天不是买了给她洗头的水吗?
只是她和尤欢并不熟,她便也没能开口询问。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临近过年,低温天气终于好转,冻雨也停了,世界冰雪消融。
城市正在抢修,水电都陆续恢复了供应。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下能过个好年了。
人们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个个都喜气洋洋的准备过年,公路上的冰都已经融化清理干净了,交通恢复后,家属楼里的邻居们都做好准备买齐东西回老家。
郑渺家老一辈都过世了,从她出生起就没回过老家,每年过年都留在常市,那一年也不例外。
只是过年期间的家属楼冷冷清清,她也早就习惯了。
不过,那年有个变数,那就是尤欢。
大年二九那天,郑渺从外面买了烟花回来,惊奇地在楼道里遇到了尤欢。
郑渺没忍住:“尤欢?你怎么在这儿?”
尤欢诧异于郑渺会和自己说话,看了她一眼,但面对她的提问又很犹豫,片刻后才怯怯道:“……我住在这儿呀。”
郑渺:“……”
她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昨天就看你爸妈买了东西要回老家呀。你怎么还在家?”
尤欢抿了抿唇:“他们……没带我。”
郑渺惊呆了,下意识问道:“可明天就要过年了呀。”在她的意识里,过年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即便是她家不用走亲戚,没有那么多人团圆,可一家三口的新年也得是郑重其事的。所以每一年过年,郑渺都十分期待且重视。
大概是不太习惯郑渺的亲近,尤欢紧张地退后了一步,却还是耐心解释:“我家……有亲戚开车过来顺我爸妈回乡下,车里位置不够了……我就……”
郑渺嘟了嘟嘴:“可是你一个人在家啊?”
尤欢笑起来:“我还挺愿意我一个人的。”
她这话让郑渺皱起了眉头。
楼里的小伙伴都跟着父母回了老家,郑渺没有了玩伴,往年她倒是能耐住寂寞,可知道了尤欢还在楼里,她就忍不住了。郑渺放下了心中的偏见,邀请尤欢一块儿去放烟花。
尤欢有些惊喜,只犹豫一秒就应了下来。
于是两个从未有过交集的女孩子,就这样玩了一天。
女孩子的友谊有时候十分莫名其妙,可能就是一块儿去了一趟厕所,或者一块儿出去玩了一次,关系就亲近起来。
郑渺就是在和尤欢出去玩的那个下午,感觉到了尤欢不像别人口中那样。
尤欢总是害羞着,是内敛的,不怎么会提出问题,郑渺做什么她都跟着,从不拒绝。
郑渺想,这样的尤欢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她父母口中的恶劣又调皮又任性的孩子啊。
她不仅这样想了,还真问出口了。她说:“你跟我想的不一样。”
尤欢听见她的话,脸上出现欲言又止的神情。最后,她什么也没说。
郑渺是在很久之后,才看懂尤欢的欲言又止。
那天回家后,郑渺和父母说了尤欢被落下的事实,最后还叹了一口气:“尤欢一个人在家呢,难不成要一个人过年吗?有的可怜呢。”
郑渺的父母听着她说,也面露不忍,想了想,才对郑渺道:“那明天叫她来我们家过年吧,一个小孩儿,多双筷子的事情。”
郑渺瞪大眼睛,惊喜道:“真的吗!”
小孩子还是喜欢热闹,和小伙伴一块儿过年,实在多了很多乐趣。
于是那年过年,尤欢是在郑渺家过的。
尤欢在郑渺家,守礼又知分寸,虽然不怎么说话,却知道帮着大人干活,她的表现大大出乎郑渺父母的意料,心里那点嫌隙也没了,只招呼着尤欢去跟郑渺玩。
这一晚的气氛十分融洽,尤欢还和郑渺一块儿守岁。到零点时,郑渺妈妈掏出了两个红包,她还给尤欢准备了压岁钱。
尤欢又惊又喜,却不肯要。最后郑渺妈妈笑着道:“这是我家的习俗,小朋友都有的。尤欢你就收下吧。”她这样坚持,尤欢只有红着脸接下来了。
晚上她和郑渺睡一张床,两个小人头挨着头。郑渺感觉到尤欢很兴奋,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依旧没吭声,好似她所有的情绪都只向内蔓延。
郑渺却不,她得表达,她说:“尤欢,今天我好开心呀!”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尤欢轻轻的声音:“我也是。”
郑渺那时不知道,那一个春节,是尤欢人生里,过得最像样的一个。她说的“我也是”,是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第二天,郑渺醒来的时候,尤欢已经早早离开了。而枕头上,是郑妈妈给她的压岁钱,她没带走。
郑渺起床后,原本想去找尤欢。可她爸妈突然面色严肃的拦住了她。
她妈妈脸色不那么好:“以后你就别和尤欢玩了吧。”
郑渺还有些愣,怎么一个晚上过去,一切又变样了?
原来尤欢父母得知了尤欢在郑渺家过年,便在早晨打电话给郑渺妈妈,寒暄间解释他们不是不带尤欢回老家,只是出发前尤欢又不听话了,惹他们生气,还偷了家里的钱,他们这才一怒之下让她单独留在家里反省。
郑妈妈还一脸心有余悸:“那孩子看着挺好的啊,怎么手脚不干净啊。幸好家里没丢什么东西。”
而郑渺却想到枕头上的那个红包。头一次,她有了自己的判断。
不对,尤欢才不是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