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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九死一生生闺女,暗夜冷风忆难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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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丰强原以为自己会受到一番刁难才能请到城大娘,没想到她什么也没说,十分爽快地就答应了。
“原本是差了几天要生产的?”城大娘紧紧走在后头,微微喘气。
“差了有半个月吧。”
“那她从什么时辰开始肚子疼,流黄水出来的?”
“大约是今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吧。”
城大娘看看天,“月亮都这么高了,这会儿得有晚上八点钟了吧,你媳妇儿已经在床上躺了有好半天了。”
“是啊是啊,城大婶子,你可得帮帮我媳妇儿,我看她疼得厉害。”钟丰强说话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从许婧安进产房开始,他的眼皮就跳个不停,心也扑通跳个没完,一如当年老乡长被抓的那个午后,他满脑子都是不好的想法在冒。
说话间,两人走到前埕,城大娘看看大石头,在门口止住了步子。
“请进来吧,是我阿娘让我去请你的,快来吧婶子。”钟丰强诚恳地说道。
城大娘像是藐视,又像是真的有痰,她淬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便跟着钟丰强进厝了。
她还没有进产房,就已然闻到了血腥味,屋里传来王氏的声音:“安安,你醒一醒啊,你可不能睡过去啊!你还没有把我的大孙子生下来呢!”
“阿娘,我好困,好累啊,你让我睡一会儿吧。”许婧安折腾了许久,此时已气若游丝。
“快,你先去把这催生汤煎了,三碗水熬成一碗。”城大娘从怀里掏出一包早已配好的中药交给钟丰强,她推开门,血腥气扑面而来,满地的血水蔓延开,只见王氏满头大汗地坐在床尾喘气,春莲则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等候指令。
“春莲,你去按住她的人中。”城大娘吩咐道。
春莲按照她的吩咐去按许婧安的人中。
“再用点力。”城大娘掏出自己带来的催生符,吐了一口唾沫抹在上面,将符咒贴于床头,嘴里念念有词。
“你到底行不行,搞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来唬人。”王氏说话时,并不正眼去看城大娘。
城大娘并不理会,她掀开被子查看许婧安的宫口,“再用点力啊春莲。”
“嗯!”许婧安哼唧了一声,她睁开了眼睛,双目无神。
“安安,你醒啦!”王氏转头看到城大娘,瞬间收回了自己还未展开的笑容。
“来,阿强媳妇,你把这个催生丸吃了,吃下去你就能把娃生下来了。”城大娘撬开许婧安的嘴,送了一颗黑色的小药丸到她的嘴里,她示意春莲帮她端一杯温水过来服用。
“你给我儿媳妇吃的什么?你是想毒死她嘛?”王氏拦住城大娘,睥睨着眼睛。
“给她吃能生娃的东西,你还想不想抱大孙子了!”城大娘推开王氏,自顾自地喂许婧安呷一口温水。
不一会儿,钟丰强煎好催生汤在门口叫唤:“婶子,你给我的药,我已经煎好了!给你端进来嘛?”
“春莲出去端!”
春莲听城大娘的吩咐,开门拿来催生汤。
“我说,当婆婆的那位,你过来搭把手,把她扶起来。”城大娘说话时也并不拿正眼去瞧王氏。
只见王氏一动不动地,靠在床尾,犹如没有听到一般,她心里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使唤我,一个又夫又克死儿子和媳妇的丧门星!”
春莲见状,只得将催生汤先放到桌上,到床头来和城大娘一同将许婧安扶起。
城大娘耐心地撬开的许婧安的嘴,春莲忙给许婧安喂药。许靖安吃一口,吐半口,总算是艰难地喝了大半碗汤药,床上和地上,全是许靖安吐出的汤药和流出的污血,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
“阿强媳妇儿?阿强媳妇儿?”城大娘轻轻摇晃许婧安的肩膀,只见她微微的睁开眼睛,“他媳妇儿,你现在得使把劲了,你得用尽了力气,才能把儿子生出来!明白吗?”
许婧安失血过多,头脑早已变得不清醒,她在恍惚中将城大娘看成了自己的阿娘,泪如雨下,“阿娘,我好想你啊,你怎么来了?”
城大娘是个经验丰富的产婆,什么阵仗都见过,只见她温柔地抚摸许靖安湿透的头皮:“听话啊,你听大娘的,你再用点劲,把娃生出来就好了。”
“阿娘,我好累啊,我不行了,我要死了!”许婧安不住地低声哀嚎。
“糟了,这下又魔怔了。”一旁的王氏哀叹道。
“乖媳妇儿,你是不是还没给你家留个男娃?你要是办不到这事,你阿爹阿娘都要怪你了,来,你躺好了啊,大娘再给你擦擦。”城大娘拧干热毛巾,擦擦她的宫口。
药劲终于上来了,宫口变大,王氏激动地叫道:“哎呀,大了大了,快使劲啊安安!”
城大娘坐在床头,不住地婆娑许婧安满是汗水的额头,她的抚摸让许婧安不再哀嚎,许靖安想起自己的阿娘,半生辛劳,只因为没能生下一个儿子,便得不到阿爹的宠爱,二娘生下弟弟,受尽荣宠,她阿娘心如死灰,一心向佛不问世事,临了却还要被枪毙。
“阿娘,等我给你生了孙子,阿爹就不会总去那个狐狸精那里了,阿娘,你等等我······”
“阿强媳妇儿,一会儿生下了儿子你阿爹就来看你了,你阿爹阿娘就在屋外头候着呢。”
“啊!”许婧安用尽全身力气。
屋外的钟丰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一会儿抽自己的嘴巴,一会自言自语。
第二碗催生汤都已经灌下去了,屋里只有叫喊声传来。
“阿哥,要不然我现在去白云镇请朱大夫过来吧。”钟丰强看着钟丰刚,渴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都这么晚了,外面乌漆嘛黑的,你都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摸到白云镇,你现在去喊朱大夫过来,回来天都亮了。”钟丰刚坐在大厅,手撑着头,用浓浓的茶水吊神。
“那你说这么等算怎么回事啊,从前阿嫂生莹莹,还有春莲生阿雨的时候,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磨人,安安生阿华的时候,里头有一大堆的产婆和大夫伺候着,两个时辰就生下来了,这都快一天了,她的血都快流干了,你说她这是不是难产啊?”钟丰强不住的在原地打转,“不行,阿哥,你叫莹莹给我备个油灯吧,我现在就去找朱大夫,就算是回来的时候,已经生下来了,白跑一趟比我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强。”
他正要去厨房喊钟莹帮忙准备油灯,便听到春莲的叫喊声:“生啦生啦!生啦生啦!阿强媳妇生啦!”
他打了个激灵,跨步上前摔了个跟头,连忙爬起来问道:“是儿子嘛?是儿子嘛!”
春莲咧嘴笑道:“是个姑娘。”
钟丰强一下瘫坐在地上,长叹一声,“老天不长眼啊,怎么又是姑娘呢。”
“哎呀,没事的,这次不行,下次肯定能给你下个男娃了。”钟丰刚打了个哈欠安慰道。
“唉,阿哥,你起码已经有一个阿雨了,我一无所有呢,现在又不比从前了,我们能在钟浦乡待多少天都不知道,难道这就是命吗?”
“以后都会有的,日子总是要越过越好的嘛。”这话说出来,其实钟丰刚自己都不信的。他看着瘫软的钟丰强,心里有一丝的心疼,但很快,他的理智压过了内心的柔软,“现在安安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想想今后的生计问题了。”
钟丰强的脸上,掠过狡黠和愤怒,他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今天都这么晚了,阿哥你陪了一天也辛苦了,赶紧去睡会儿吧,让春莲帮忙收拾一下残迹,我先去看看安安,她肯定累坏了。”
婴儿的啼哭声,清澈响亮,划破了黑夜的寂寞,钟丰强推门进产房,屋里满地血迹和污水混在一起,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让他干呕。
“阿娘,辛苦你了。”
“唉,我没事,就是累点。”王氏坐在凳子上,揉揉肩,捏捏腿。
“婶子,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钟丰强瞥了一眼在城大娘怀里哭泣的小婴儿,强颜欢笑。
“没事,人命大过天啊,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的。”城大娘轻轻晃动怀里的婴儿,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背,哄她入眠。
“安安怎么样了,她怎么不说话呢?是不是累坏了?”钟丰强走进了发现许婧安此时双眼紧闭。
“昏睡过去了呀,她可折腾坏了,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怕是缓不过劲儿来的。得好好歇上一阵子。这里有一包安神汤,你一会儿最好给她煮上,还是用三碗水煎成一碗,她大出血,情况很不好,你们最好马上能去喊张牙婆来瞧瞧,要是张牙婆瞧了不顶事,就得到白云镇请朱大夫来看看,我看她这样,不大对劲。”城大娘的手就像是有魔力一般的,不一会儿就把婴儿哄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将婴儿递给钟丰强,“来,娃给你,长得和她阿娘一样水灵,我得回去了,天就要亮了,我还得回去给我们阿城做早饭呢。”
“那我送送你吧,你一个人走夜路我也不放心。”钟丰强正要将婴儿放到许婧安身边,又听到了婴儿稚嫩的呜咽声。
“我一个糟老婆子不打紧,咱们钟浦乡一向安生的很,没事,我自己回,等满月的时候,你们记得给我送个糯米饭过来就成。”
钟丰强抱起婴儿,不好意思地说道:“今天真的辛苦你了,婶子,那你路上小心点,下次有了啥事,你招呼一声,我钟丰强能帮一定帮着。”钟丰强左看右看,家里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值钱物件,便在许靖安头上拔下一根许发簪,递给城大娘。
城大娘摆摆手,身子往后一仰,咧嘴笑道:“不了不了,这也太贵重了。”
“婶子,你就拿着吧,你给我们救了两条人命,这是她们娘俩报答你的。”
“哎呀,不要啦,不要啦!你真的太客气了。”
“你就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等改天我女人身子骨好了,一定请你来坐坐。”
“哎呦,你这叫我不收都不好意思了。”城大娘笑嘻嘻地顺势接住这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钗子。她作出一副非常不情愿的样子,好表现出自己受之有愧的态度。面对这么一个贵重的物品,她真怕多拒绝两次,钟丰强后悔了会收回去。
送走了城大娘,钟家一大家子,该休息的休息,该收拾的收拾,整个宅子陷入寂静,只有婴儿偶尔的啼哭声划破天空。
钟丰强拍拍怀里啼哭的女婴,“不哭了,女儿乖,是不是饿了,让阿娘给你喂奶喝。”钟丰强将平躺着的许婧安转过身来,解开她的衣服,将女婴放在母亲身边。女婴在母亲略微冰冷的身上胡乱的抓,她凭着本能,一口咬住了许婧安的□□,用力的吮吸,没有一滴奶水出来,女婴吐出□□,又开始大声的啼哭。
“哎呀,怎么又哭哭啼啼的啊!安安就不会给她喂个奶嘛,天都要亮了,折腾了这么久,就不能给人睡个安稳觉了嘛。”王氏披着棉衣,头发凌乱地推开屋门在门口大骂。
“阿娘,这娃应该是饿了,但是安安好像没有奶啊,怎么办?”钟丰强指着床上胡乱挥舞着手脚正在大哭的婴儿说道。
“安安这个当娘的也真是的,只管生,不管奶的,平时叫她多吃一点多动一动,怎么都不听,老是嫌弃饭不好吃,床又太硬,现在身体虚得连奶都流不出来。”王氏披好棉衣,愤愤地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厨房给她捣一点米糊过来,一会儿你喂她喝下。”
“阿娘,刚刚城大娘说要给她熬安神汤呢,还说天亮了要请朱大夫过来,你看她这个样子,是不是不太对劲啊?”
“哎呦,不就是生个孩子嘛,孩子都已经给你生下来了,她还能怎么样啊,歇会儿再说吧,你总得让我先把小的那张嘴堵上吧,春莲这会儿刚收拾完,大家都睡了,总得让大家歇一会儿的吧。”王氏看着许靖安沉睡的样子,一肚子怨气,“辛辛苦苦熬了这么久,折腾了半天,又生下来一个姑娘,今后不但没了许家这个靠山,还要供着这个娇生惯养啥都不会的大小姐,我真是命苦!”
“少说两句吧,别让她听见了。”
“生都生完了,说她两句怎么了!”
“安安,你快醒醒吧,管管你生的娃儿,你看看她,一点都不听话,哭哭哭,我都快烦死了,你也不管管。”钟丰强抱着女婴上下摇晃,瘫坐在床边摇头叹息。
王氏又数落了两句,骂骂咧咧地关上门走了,只留下钟丰强独自守候。
此刻他的世界,仅剩漆黑一片的夜,还有此起彼伏的啼哭声。他回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境遇,从老父亲入狱家道中落,到自己误入岐途吸鸦片败光家底,再到被浦当云驱逐出钟浦乡辗转到城里干苦力讨生活。他看着面色苍白的女人,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涌入他的脑海中。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钟丰强刚刚因为顶嘴被码头的监工辞退了,他领了微薄的薪水,走在回富贵村的路上。这已经是他数不清第几次,因为体力不支或是和人吵架而被辞退了。
他嘴里咒骂着监工狗眼看人低,心里却发愁该怎么和王氏交代。他正郁闷着,突然闻到包子铺飘来诱人的香味,他舔了舔舌头,“老板,给我来两个包子!”他摸摸干瘪的口袋,立马又改口说道:“算了,还是来两个馒头吧。”
“好的,两个馒头给您!一文钱!”包子铺的老板把包好的馒头递给钟丰强,他摸出一枚铜币,正要交给老板,有人从后面撞了他的胳膊一下,只听见“町”的一声,铜钱掉在了地上,钟丰强转过身来,怒骂道:“妈的,是哪个没有长眼睛,把老子的钱撞掉了!”
他回头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看起来有些猥琐的男子,正鬼鬼祟祟地跟在两个女子身后,从他身旁擦过。他在富贵村里见多了这样的人,一眼便知这是个扒手,若是放在平常,他必不会去多管闲事,这会儿他刚丢了活儿,又被撞掉了铜币,他决定要给那扒手一点颜色看看。
他匆忙捡起地上的铜币,交给老板,揣着两个馒头,悄悄地跟着男子身后。果不其然,男子趁着一老一少在路边摊看胭脂水粉的功夫,手伸进了后头那少女腰间的钱袋上,说时迟,那时快,钟丰强一把抓住了男子的手叫道:“好啊,来抓小偷啦!”
两个女子转过头来,纷纷惊叹道:“啊!小偷!快来抓小偷!”
男人一看情况不对,急忙放开钱袋,他一把抓住钟丰强的衣领子,恶狠狠地瞪着他说道:“快给老子松手!否则有你的好果子吃!”
钟丰强不甘示弱,睥睨着说道:“我就不放,你能拿我怎么样?方才我分明抓到你要偷这位小姐的钱袋,一会儿送你去报官,我看你还横不横!”
人群将这四人团团围住,巡警也闻声包围了上来,“好啊,放了你多少回了又在偷东西!”一个巡警一巴掌扇了过去。看到是经常出入捕房的熟悉面孔,巡警们连话都不问,便将小偷铐走。
“先生,太感谢你了,要不然我们今天就要丢失钱财了。”少女打量着钟丰强破旧的衣着,示意一旁的老妇给些赏银。
老妇从钱袋里随手掏出了两块大洋,递给钟丰强,“多谢啦!”
钟丰强摆摆手,“唉,你们误会了,在下出手抓小偷,不过是出于道义罢了,哪能接受馈赠呢。”此刻他的口袋和肚子都空空如也,但是眼前这两个女人轻视的态度,让他不自觉地要打肿脸充一回胖子。
“没事的,你就拿着吧。”少女莞尔一笑,亲自将大洋放在了钟丰强的手中,“我是冷梅庄的长女许婧安,这是我奶娘,今天多谢先生出手相助,今后若是先生有什么困难,我们愿意略尽绵薄之力。”女子说完便领着奶娘转身离去。
“冷梅庄?”钟丰强看着女子离去的背影,将大洋放入怀中,他疑惑这是不是城里开了最大的赌场的那个冷梅庄,突然背后有个尖锐的东西刺入他的身体。
钟丰强转过头,只听见一个陌生人怨毒地说道:“叫你狗日的多管闲事!叫你英雄救美!老子叫你今天下地狱去!”
剧烈的疼痛迎上心头,钟丰强“啊”的一声惨叫,便一头栽到在了地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