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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名师出高徒论道,暖风吹桥洞定情 ...

  •   钟莹小心翼翼地捧着杂志《新青年》站在桥洞下,在她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激动的心。
      她已经太久没有和浦心凡好好说过话了。除夕夜在广场上,两人只是在人群中匆匆对视,话都来不及说,便各自离去。她今天早上打扫厝的前埕,习惯性地看一眼石洞,一张纸条正静静地躺在石洞里。她激动地险些叫出声音,“终于盼来了!”
      距离纸条上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桥洞里残留着上一次她和浦心凡在这里一边谈天边烤地瓜的痕迹。她随手翻翻早已烂熟于心的杂志,等待那人的到来。每一分钟,对她而言都格外的漫长,又格外的动心。她摸摸头发,整理整理衣服,尽量让衣着破旧的自己,看起来清爽一些。
      “你来的这么早啊!”浦心凡不知何时,出现在钟莹的身后,他的腋窝夹着几本杂志。“从前我给你讲的,都是学堂里教的算术,历史,古文,还有科学,后来我发现,这些东西对现在的你而言,可能并不是最迫切的。”
      “那什么对我来说是最迫切的呀?”钟莹莞尔一笑,满脸期待地望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浦心凡。
      “思想。”浦心凡满面春风地拿出腋窝下的杂志:“是革命思想!”
      “革命思想?”钟莹上前一步,苦恼地看着浦心凡,“我正想问你呢,上次你给我带回来的这本《新青年》,我完全看不懂它在说些什么!从前你让我看算术、历史这些,我看看你的笔记也能自学一些,可是现在这个,我是完全没有头绪,不知所云。”
      “你不要着急,你不懂的地方,今天可以提出来,我懂的话,会一个一个的和你讲。”
      “比如说这个,”钟莹翻开杂志,指着标题问道:“这个叫狂人日记的文章,它没头没尾的,我实在看不大懂,这里的“我”,为什么总是觉得别人要挖他的肝,吃他的肉,他的肉有什么好吃的吗?别人为什么要去吃他呀?我反反复复看来看去,也不晓得他在说些什么。”
      “这个是鲁迅先生的连载文章,你看不明白,是很正常的事情。”
      “连载?”
      “就是在不同的期刊里,连续不断地发表他的小说,读者将期刊都收齐了,便可以看完他的文章了。你看得没头没尾的,所以看不懂也不怪你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钟莹点点头,“那这个鲁迅先生也够厉害的啊,别人光是为了看完他的小说,得买多少本杂志啊?”
      “是啊,他是我们当代非常有见地,写作手法非常辛辣的一位作家,可惜《新青年》在咱们永泰被管控了,政府说它是反动思想的宣传阵地,根本就不让各大书店卖它,我们要想看,还得托人去省城秘密地买呢。”
      “哇,那这些杂志岂不是非常的珍贵?”钟莹轻轻抚摸这本半年多来与自己朝夕相伴的杂志。
      “是啊,我给你的这个,是我拜托同学的阿爹买的,他阿爹在省城工作,上次因为帮我们买这个杂志,还被捕房的人抓去问话呢,幸好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代买一本杂志。”
      “为什么就只是看一本书而已,这些当官的要百般刁难?”
      “因为书里有许多青年学子,革命先烈们探寻的真理,它告诉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尊严地,平等地活着,不为大家族的规矩所左右,不为不讲人道的政府所管控,告诉我们遇到了压迫就要勇敢地站起来反抗。”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钟莹笑嘻嘻地说道:“我现在知道政府为什么要禁这个书了,它在教我们造反是不是?”
      浦心凡点点头,“不愧是我的学生,一点就通。”
      “所以这个故事究竟在讲什么呀?别人真的要吃他害他吗?还是他的脑瓜子有问题?”
      浦心凡“扑哧”笑了出来,他摇摇头说道:“当然不是啦,我借了同学的期刊过来,拼接着看了个大概。这小说通过一个被迫害者日记的形式,揭露和抨击封建家族制度和封建礼教的毒害,我想鲁迅先生应该是想借这日记,号召我们起来推翻现如今这人吃人的旧制度。”
      “但是我还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什么是封建礼教?什么是人吃人的旧制度?”
      “无妨,我给你细细讲来,你且过来,我们坐下说吧。”
      钟莹微微一笑,靠近浦心凡,她抬眼之间突然怔住,“阿凡!你!”他指着浦心凡的头发,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了?”
      “你的辫子呢?”。
      “剪掉了。”浦心凡拍了拍自己清爽的后脑勺,若无其事地说道。
      “剪掉了?”钟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堂乡长的儿子,竟然会带头剪掉辫子,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上一次在除夕夜的匆匆一瞥,你又带着帽子,我都没有注意到你剪了辫子。”
      “怎么了?这很奇怪吗?”浦心凡微笑着说道。
      “不,不奇怪,你做什么,我觉得都不奇怪。”钟莹睁大了眼睛,左右端详他的短发。
      “那你还不停地看来看去干什么呀?”浦心凡一把抓住钟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的跟前让她立住。
      钟莹低下头,咬了咬嘴唇,脸红到了耳根子,她轻轻地挣脱开男人的手,“我就是好奇,你阿爹不生你气,不打你吗?整个钟浦乡,除了宋府的那位少爷,你应该是第一个剪辫子的人了吧?”
      浦心凡哈哈大笑,“我阿爹生气便生气呗,难不成他还能为了几根头发就跟我断绝父子关系,或者是把我的头给拧下来吗?既然决定了要走在时代的前头,去探索一条民族救亡图存之路,那么便应该身体力行,先把这没用的辫子剪了。”
      “可是辫子与你探索民族救亡图存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可大了,辫子就是千百年来束缚无数中国人的一道枷锁,它让我们失去自我,成为奴隶。”
      钟莹摇摇头,满是困惑。
      “这辫子,象征着我们刚才所说的封建礼教,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些不过是老夫子们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老旧思想管控我们的一种手段而已。所谓封建礼教,就好比你明明打从心里特别不愿意去做一件事,可是你阿爹非要以孝道的名义强迫你去做,乡人非要以守礼的道理,叫你遵从,你顺从了别人的心意,痛苦一生,而别人却能因此而受到莫大的好处,这便是封建礼教。”
      钟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原来如此······”
      “留着辫子,就能说明你有多么孝顺父母吗?剪了就能说明我是一个十恶不赦之徒吗?我们学校里,也有很多的像我这样的人,我在学校参加了一个叫做光华社的社团,那里的社员,全都是和我一样志同道合的人。”
      “这么说,你们光华社的人,也都剪掉了辫子吗?”
      “是啊,我们商量好了,就一起作伴去剪了辫子,现在想起来,这事还在我们学校里引起了一阵轰动呢,学校里的□□,还找了我们谈话。”说起那一日的情景,浦心凡还能回忆起那时的激动与决绝,他的脑海立刻浮现和同学们一起与□□们唇枪舌战的紧张与激动。
      “啊?”钟莹的神色变得紧张,“那后来呢?□□有没有罚你们啊?”
      “罚了啊,他们把我们关在教务室整整一天,不给我们吃喝,逼我们写下保证书要将辫子留回来,还查抄了我们好几本《新青年》。”
      “那你们写了吗?”
      “当然没有,老师说的话,未必全是对的,虽然他们是长辈,学识也更渊博,但不代表他们所有的思想都能跟上今天这个时代,如果他们的做法是错的,那我们无须因为他们的身份而一味地去盲从。”
      钟莹愣住了,她实在想不到,乡长的儿子怎么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如果不听师长的话,那应该听谁的话呢?”
      “听真理的话啊。”
      “真理是什么?”
      “真理就是能够指引我们做正确事情的道理呀。”
      “那谁说出来的话是真理呀?”
      浦心凡拍了拍钟莹的肩膀说道:“真理,不一定是谁说的话,不管多么厉害的人,都有可能说出错误的话,做出错误的决策,多么愚蠢的人,也可以说对一次真理,关键是我们这些去听的人,自己要去判别哪些话是真理,哪些话是谬论。”
      “以我们女子为例吧,从小阿爹就告诉我,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那是不是父亲,丈夫,儿子说的话就是真理呢?”
      “这种思想也是封建礼教的一部分,就好比阿新叔的那个婶婶,她明明就不愿意嫁给阿新叔,可是她受到封建礼教的压迫,说什么长兄如父,他阿哥明明是一个没有出息的烂赌鬼,最后她却委屈自己被唯一的阿哥卖给阿新叔,她明明可以反抗的呀!”
      钟莹微微地张开嘴,“真的······可以反抗吗?可是她一旦反抗了,那全世界都会来骂她的。”
      “所以反抗才更需要勇气,全世界都反对的事情,未必是错的,全世界都赞同的事情,也未必是对的。”
      “好吧,我说不过你。”钟莹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是她又辩不过浦心凡,只好回到刚刚的话题,“那后来你们被老师罚的事情是怎么解决呢?”
      “他们拧不过我们啊,总不能一直关着我们吧,后来就训了我们几句,告诉我们现在是学习的时候,不要总想着掺和社会上的大事。”
      “那你们有没有按照学校先生的意思去做呀?”
      “当然没有了,国将不国,如果我们所有人的努力,都只是为了给自己谋一个出路,追求个人利益,那将来这个国家的利益,又有谁会放在心上呢?国家的利益都保障不了,那谁又会来保障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利益呢。”
      “阿凡,你真厉害。你说的话,就好像是这个杂志里的话一样,我又快听不懂了。”
      “唉,别光说我了。”浦心凡掏出手帕,吹了吹石头上的灰尘,把手帕垫在石头上,“咱们坐下来说说你吧。”
      钟莹顺从地坐在手帕上,她的头埋得低低的,“我又什么好聊的啊,我就那个老样子。”
      浦心凡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钟莹的手背上,“为什么不能聊你啊,你看,过了年,现在你已经16岁了,你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了。这是一个不一样的时代 ,我们每个人都有权利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去努力。”
      “我······”钟莹慌得心跳不止,每一次和浦心凡不经意的肢体接触,都让她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她娇羞地把头转到一边,“我不知道该打算什么呀。”
      “你不要老想着给你阿弟阿娘洗洗衣服做做饭,你有自己的人生要去面对,你要为自己的未来多做考虑啊。”
      “我也想多为自己考虑。”钟莹轻叹一声,“我无数次幻想着有一天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让自己能有多一些时间读书看报,学习你教给我的知识。可是我每天一睁眼,就是一家老小的衣食起居,织布做衣,农忙的时候,不止要照顾阿弟,还要下地干活,就这样几乎全年无休日日劳作,我们家的日子依然紧巴得很,我怎么忍心又怎么能够为自己打算呢?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浦心凡站起来,身体面向溪水,他沉默片刻,“我认为,你可以到城里去做工,找一个工厂做活,这样既能养活自己,支持家里的开销,也能多一些时间去学习知识,还能去看看外面先进的世界。”
      钟莹站起来,她看着浦心凡的背影,摇摇头,“可是我阿弟怎么办呢?他这个样子,我们一会儿不看着他就得出事,你叫我怎么忍心抛下他一走了之?你也知道,他要是没有大人待在身边看着,是很容易出事情的,而且我阿爹阿娘也不会放我走的。”
      “可是你总有一天会嫁人,会离开,难道你阿爹阿娘就没有打算过你离开家之后,要怎么安置阿弟的问题吗?总不可能让你做一个老姑娘,一辈子伺候你阿弟吧?如果你为了家庭,盲目地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那这和鲁迅先生小说里的那个要被吃的狂人有什么区别呢?他们不就是仗着封建礼教,要将你生吞活剥了吗?”
      钟莹想到自己有可能被永远留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家度过一生,眼泪便在疯狂打转,她的身体在颤抖,声音也变得哽咽,“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那些事是由长辈决定的,我说不上话,我还能怎么办呢?”
      “你自己的大事,你为什么会说不上话?难道你要终身做父母的奴隶,没有灵魂,没有自我的活着嘛!”浦心凡气愤地提高了声调。
      浦心凡看着钟莹伤心不已的样子,发现了自己的冒失,他后悔自己的莽撞和口不择言,看着眼前娇弱无助的女子,他将她一把搂到自己的怀中,“对不起,莹莹,是我太莽撞了,我不应该冲你发火的,明明你才是那个受害者,却还要反过来承受我的怒火。”
      钟莹在浦心凡的怀里,感受到温暖与炽热,可是她却哭得更凶了。这是浦心凡第一次抱住她,像她的梦里一样,他的肩膀虽然消瘦,却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与踏实,好像在这个人怀里,天塌下来也不要紧了。
      “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是我太紧张你了,我太失礼了。”浦心凡正要松开手,却被钟莹紧紧地抱住。
      “你是不是特别瞧不上我,觉得我没有出息,配不上你,特别烦我,不想理我。”钟莹的脸,哭得皱作一团。
      “怎么会!我从来没有瞧不上你啊,你这么好,我想亲近你都来不及呢,多少次我的梦里都是你,我每天都在想你。”
      钟莹听罢,并不言语,她心里想道:“我终于等到他说出口了,原来不是我自作多情,他的肩膀这样温暖又踏实,这一切太突然,太虚幻,太像梦了。”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浦心凡见她哭的山崩地裂,慌忙松开,向后退一步,他恳求道:“莹莹,是不是我冒犯到你了,如果是因为这个让你这么伤心,我向你道歉!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冒失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钟莹摇摇头,“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好嘛?”
      “你说,我能做到的话,一定答应你。”
      她的脸涨得通红,鼓足了勇气,微微地张开嘴,“你不要离开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和我一起好吗?”
      直到此刻,浦心凡才读懂钟莹的心意,他松了一口气,再一次上前将她搂进怀里,“我答应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他用宽大的手掌将她脸上的泪水拭去。
      “阿凡,谢谢你。”
      “嗯?谢我什么?”
      “谢谢老天,把你送到我身边,每当我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的时候,我心里想着你,就觉得又可以好好活着了。”
      “傻瓜,不过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好好活着,这个世界还有许多精彩的事物等待着我们去探索呢。”
      “我听你的,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小傻瓜,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很惦记你。”
      “我知道,我也很想你。”
      浦心凡拉着钟莹的手,两人并肩坐在大石头上。“不哭了,不哭了好吗?我看着你哭泣的样子,都快心疼死了。”
      钟莹点点头,两行泪挂在一张清纯稚嫩的笑脸上,她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浦心凡看得痴了。
      “你怎么这么看着人家。”
      “你很好看,我喜欢看着你。”
      “讨厌。”钟莹背过身去,她低着头,满心欢喜。
      “我说的是真的,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我发誓!”
      “好啦,我相信你说的。不过,我有一个事情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情?”
      “你这次假期结束,回到学校以后可不可以给我写信,不要每次都消失那么久,我好······”她想说好想他,却说不出口。
      “当然可以了!之前我一直想给你写信,但是又怕害你挨骂挨罚,我知道你们家一直都不大跟乡里人来往的,其实我在学校给你写了好多封信,只是不敢寄给你。每次一放假回来,我都恨不能先到你家去,先看看你,可是现在我们都长大了,要是被人看见我们私下来往密切,肯定要被人指指点点的,我不希望你经受那些流言蜚语。”
      “我是不太方便收信,但是······但是你可以托人寄给小芸啊。”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钟莹点点头,满脸娇羞道:“你把收信人······写成小芸的阿哥吧,回头我跟她说一下,叫信托大叔把信送到她家,我相信她肯定会同意的。”
      “那真是太好了!”浦心凡激动地把钟莹揽在怀里,兴高采烈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钟莹连忙推开浦心凡,她涨红了脸颊背过身去,“讨厌!”
      “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想到能和你写信,我都快要开心死了。”
      “我也很开心。”
      “我今天真是太鲁莽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大概是太久没见到你了。圣人有云:‘发乎情,止乎礼。’我答应你,在我娶到你之前,绝对不会对你动手动脚。”
      钟莹点点头,两人又挨着说了一些体己话。
      桥洞的风,透着冬日的阳光,吹得人暖洋洋的,两个年轻人依偎在一起,感受彼此的温度和心跳。那些封建礼教,那些吃人的习俗,那些走在时代最前端的思想,此刻都变得不重要了。钟莹的心情,澎湃地像洪水要全部溢出,又平静地可以将人世间所有的烦心事抛诸脑后,她不想明天,不问未来,她只盼这一天能够永恒,只愿这一刻,时间能够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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