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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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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双手交握,不停用拇指来回磋磨着手背,立在门前。
屋内很暗,就燃了一盏灯。
人是用席子卷回来的,庭中奴仆皆战战兢兢跪在门外,沁进来的血腥气,疾风呜呼吹了半晌,都没能吹净。
连天的枝桠相互交错,哗哗抖动,如一堆干枯老朽的骨头,刮蹭之音,声声刺耳。
房室内,郎中在上药,约莫半个时辰人才出来。
翠儿上前捏捏王福的袖子,朝屋里扬了扬下巴,王福拢手进了里面。
清凉药膏气混着血味,瞬间就刺的人脑门发疼。
烛灯燃在屏风后,人在屏后那张榻上伏着,似是痛到极致,连呼吸声都隐匿了。
王福从盒里抽出块香饼,碾碎成沫,正往香炉里倒的时候,忽听他出声,“你…在做什么……”
“熏香。”她应声答了他两个字,却听帘后人冷笑一声。
“嫌我……难闻是吧?”
王福重新点了盏灯,用手拢着烛焰慢慢走过去,方要踏过屏风,忽听那人喝声:“不准进来!”
她脚步一顿,无奈道:“你还生着气啊……”后将身子侧隐在帷帐后,“不就是说你嫉妒吗,我都说我错了,你怎么还生气……”
陈叙偏头看向帷帘,纱绸质地的缎料不禁照,她的身影朦胧透在帘上,其人影随着灯焰的晃动,颤颤巍巍的。
从这里看去,她似是有些无措般,举灯站在原地
方默半晌,他才咬痛吐字,“我没……生气。”
然,她却不出声了。
陈叙憋着气,试候着缓缓吐出,“你……别不说话……好不好。”
“好啊。”
她影子一矮,像是跪坐在地上了。
“但我不知道能说什么你才不会生气。”王福托着脸,望着窗外寒月。
她自顾朝手心哈了口热气,撑着下巴,正坐在门口有些冷,她不由得把腿往裙琚里缩了缩,吸了吸鼻子。
“冷就坐炭盆旁边。”
“你不让我进去。”
他不出声了。
王福把手掖在腹底下,头枕在膝盖,慢慢等着沉木香斜散出来。
片刻后方道:“你每次挨打,都不叫我看你的伤,是因为不想让人看到你的……”
她又寻思不出词来了,捏着耳朵寻磨半晌,“不堪……不堪示人之态?”
“住口!”他这话一出口,像是拉扯到了身上伤口,痛的他直吸气,王福忙跪坐起来,又不敢上前,只好低声应道: “好好,我不说了,你别乱动。”
直至帐内因痛微急的喘息声,慢慢被压平下来,她的心才放下来。
默了良久,他忽的出声
“你挨打的时候……”
“什么……”
气氛一顿,他却转声道: “没什么。”
王福偏头看了帐帘一眼,抱着膝盖,自顾说了说了起来,“我自小又笨又不听话,受了不少棍子,之前阿娘打我的时候,就想求她,求她别打了,别的什么也不敢想。”
她倚在陶案后,吸闻着沉厚的木香气。
“进来。”
“什么?”
“进来。”
王福小心往帘外侧看了眼,后抬起烛灯,踏过相隔的那道屏风。
他上身一、丝、不、挂,红艳的鞭伤血口,明晃晃展现在她眼前,有干涸结痂,有绷出血丝的,也有乌肿青紫的,加上还有从前受过旧伤,像缭乱的树枝一样,横贯在脊背。
其实她在夜里抚摸他后脊时,也多多少少摸到了几块凸处。
“我能看看吗。”
他没出声,趴抱着软枕,人依旧皱眉闭眼。
陈叙额头青筋凸暴,但还是尽力隐下脸上的表情。
半晌,他突然听到……一丝抽泣?
他睁开眼,那人似乎也觉得失态立即止了声,可是无论怎么止,嗓中还是不时抽噎两下。
陈叙倒是没想到她会哭,鞭伤没打在她身上,为什么会哭呢。
“哭什么。”
王福揉了揉眼:“我就觉得疼。”
“你疼……什么,打的不是你。”
“疼你啊。”
陈叙忽的热了喉咙。他皱了皱眉眼。
王福抚裙席地,看着他额上冷汗,“您现在,是不是不想我碰你?”
“是。”
“可是你脸上的……”说着她抬起手,指向他额角处被汗水腌渍成乌红色的血,刚要继续说,却听他冷声,“我说得话你没听见?”
王福只好收回了手。
灯焰噼啪烧着,只照亮了二人这一方寸之地,她将头靠在床沿,床上人滚烫的气息,没有规律的扑在她头顶,时而轻,时而重。
“讲讲你以前的事儿吧。”他突然开口。
“你不是一听到我之前的事儿,就生气吗。”毕竟之前,王福只要一张口,没等说两句,就会被毫不留情的喝斥。
陈叙这才发觉她已经好久都没张口说了,他吐了口血沫子,“说吧……我想听了。”
“早起喂鸡浇菜,给阿娘和哥哥做饭,和村里姑娘去河边洗衣裳,大人,我们那有好大一棵枣树,长得又壮又高,但那枣子结的很酸,我第一回不知道枣子很酸,捡了好多拿回去,结果被阿娘那笤帚揍了好几下。”
说道此处,似是真回忆起滋味来,不由得挪了挪屁股,“大人,你是不是没挨过笤帚打?”
“没。”
“抽在身上也很疼,不过没鞭子疼。”她唉了声,接道:“我们村有好多男寡夫,找不到婆娘,就抓我们这些小姑娘,我经常被追着跑。他们很讨厌,我经常被追着跑,腿上的伤,有好几处都是因为他们摔上的。”
陈叙问:“万一……逃…不过呢?”
王福抿了抿唇,摇头:“不知道,我不敢想,所以就拼命逃。”
“所以呢,你只会逃?”
“……”
陈叙笑了声,这一笑又抽动了脊背上的伤口,痛的他直发颤。
王福赶忙起身,也顾不上先前答应他的话,伸手一下下抚着他后脑,试图替他缓解,半晌方问:“这样呢?”
陈叙后脑一僵,慢慢闭上眼,感受着她温热的手,一下下抚过他的头皮,很柔很舒服。
“好多了……”
她哦了声,想要收回手时,忽的听跟前人道:“别停……”
“啊是是……”王福继续摸着。
过了会儿,她又出声。
“我们村的姐姐嫁人,桌上都会摆好多好多糖,麻饼,还有糕点,我就一直很想吃那个麻饼,但是阿娘每次回来都给哥哥,哥哥那人很小气,一个角都不分我。”
“大人,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王福吗。”
陈叙看她。
王福续道:“阿娘说,之前有个算卦的老神仙,说叫福,会特别特别顺哥哥的运气,所以,阿娘就给我取了个福字。”
陈叙看着她,突然道:“你娘也不疼你,也偏心啊。”
“什么……”
他没再续说,而是慢慢闭上眼。
“但是,我不知道我有这个想法对不对,我,我现在挺不喜欢这个名字的,不是因为不好听,而是……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名字,无关乎为了谁,就只是我自己。”
他静静看着她,烛灯在二人身后的墙壁上照出了个光圈,二人影子刮蹭在墙上,灯焰颤颤巍巍,两人影子时而偏东,时而偏西,但不管怎么动,都像极了两个互相取暖的人。
他忽的升出一股相惜感,究竟是为什么呢,陈叙望着面前的女人,好像她也没爹娘疼,好像她也被偏心,并且她也被人抛弃,就跟当年他被老侯爷大雪天,从侯府赶出去一样。
以及他与她,都曾麻木的受过人的欺凌。
想至此,陈叙心忽的软了几分,他切切实实的看着这个姑娘跟自己一样,剥皮抽筋,好在他过来了,而她也“活”出来了。
她唉了声。
“你又……叹什么?”
王福看向他,突然凑近他道:“你看,你挨老侯爷揍,我也老挨阿娘打。”她笑了笑,无奈道:“咱俩真可怜。”
是啊,真可怜,她说的没错。陈叙垂目,竟然嗯了声。
他这种人,竟然也会日日受责斥打,陈叙不由得想起,那日王福同他说顶撞老侯爷一事儿,那得是怎么个场面。
一个羸弱的女子,仰着脖子把一个久经官场,煞气迫人的人气的哑口无言,那人心肺俱炸,却无可奈何,反而变成一堆无用的枯骨头,闻不着一丝生气。
他感受着头皮的力道,思绪逐渐混沌。
从前被打完后,扔在又冷又黑的房室里无人照拂,现如今他面前有了个肯为他伤疼哭,试图说话哄他开心的姑娘了。
王福究竟破了他多少第一次呢。譬如冰冷的洗澡水,甜的发腻的药,还有每早起来的暖衣,微不足道的东西汇成嫣流,一点点把他吞没。
最后他终是将后脊所有的伤口,对她完完全全暴露出来,那的确是他的忌,从小不得疼爱,受尽屈辱的印记,他不愿言说的某个弱处。
“王福,如果……有日,我……下了狱,你会怎么办?”
她人一怔,手上动作慢慢停下,陈叙睁眼看她,半晌冷笑一声,不再说话,谁知她却张口道:“你不会的。”
他哂笑,“你怎么……知道?”
“别人都不许我读书明理,只有大人你不是,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从来不会瞧不起女子,也从来不会作践姑娘,所以我对着佛像说了你的很多好话。”
陈叙下意识想张口问赵忠良呢,想听听与他比起来如何,却忽然发觉,自己若是一脱口,那“妒心”的攀比,又要被她毫不留情的剥刮出来。
然面前人似是看破他的意图。
“大人,你是不是又想问赵大哥?”
陈叙抓握被褥的手指猛地一动,却依旧梗眉道:“没有。”
谁知,王福却突然将温热的手心贴上自己的冷额,凑近道:“你放心,比起赵大哥,我更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