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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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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字囫囵在她嗓中吞过,但陈叙还是听清了。
他彻底被戳穿。
脑中一炸,脱口吼道。
“我嫉妒他什么!”
青石在旁都忍不住抽了下肩膀。
“我……我也不知道。”王福缠着绦带,“我就是有这个感觉…”
“你是我的人不准随便收别人东西,这是规矩!”这话他说的极快,语气看似吓人,实则不经意间,露出了被戳破后的恼怯。
如一头猛兽,好像惊乍骇人,却是鲁莽的处处跌撞碰壁。
“可是,府中其它奴婢也经常会收别人给的东西,有亲人给的,也有她们之前认识的旧友……你,也没说什么。”
她越说声音越低。
他脑中一热。
“我最近不规束你,才让你这般肆无忌惮!”说着一把拽住王福手臂,反身往屋里拖。
一旁奴婢见此纷纷退避开。
王福怕了。
“你……你别这样,我错了我不会再这么说了,我真的错了大人,别这样。”
陈叙没有停步意思,只顾迎头走,背后是女人越来越破碎的道歉声,以及她被自己扯拽的凌乱不堪的脚步声,突然,他后背被人摸了一下?
陈叙脊背一僵。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王福被拽着一只手挣脱不得,只得用另只手去抵抗,混乱间,手掌不小心在他后脊处擦了下。
不过好在人停下了,她得以喘息,试探的把手从他掌指里抽出来,后赶忙将双手握拳背后,垂头离他远了些。
“你对不起,是因为怕我对赵忠良做什么吗?”
陈叙本就身形欣长,又临站于阶上,高出王福大半,王福须得仰头抬面方得对上他的眼睛。
二人一高一矮,一个垂手而立,一个背手握拳。
“我杀人不难,你是怕我像杀了李少城那样,杀了赵忠良吗。”
剜肉嗜血,王福至今回想起那一幕还是忍不住哆嗦,可她又站的矮,所有举动毫无遮蔽,全数暴露在他眼中。
这话说的血腥,可是王福却在里头听出一分……落寞?
“我,我只是觉得,若因写字读书罚我手板,或者做错事情罚我刑杖,我都认,但是唯独赵忠良,我始终是糊涂的……”
为何她会糊涂,因为他没道理。
陈叙看着她的脑袋。
她方才的求饶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赵忠良,怕他一怒之下,伤了与她相识十几年的人。如今不过是他还尚有权势,尚有威严,倘有天,府里落败,自己与赵忠良,她又会选谁。
毕竟起初王福在自己身边,不过是小心翼翼挣那一月二两而已。
“赵忠良,到底对你做过什么?”
这话听得人容易想出两方面意思,显然王福想的是最坏的那种,她立即驳道:“他没对我做过什么,阿娘打我的时候,他就会来劝阿娘,每次到京里赶集也会给我带点儿糖糕,村里生病的伯伯也都是他治好的,他,他这人不坏的。”
“那我呢?”
王福一怔,摩搓着手,手背上还印有戒尺印,小臂上也勒有绳痕。
陈叙忽觉矛盾。
这些东西恰好在此时展现,并且替她张口,至此他甚至都不需要听到她接下的话。
“罢了,你不用……”
“你也待我很好。”二人同时开口,王福哦了声,“那我不说了。”
天知道陈叙都快气炸了。
他猛地扯住她,“你今儿不说出来,我即刻传杖!”
王福被吓缩了脖子,“你你,你用棍杖逼我说你的好,我怎么说得出来吗,我本来要说的,可你又不听了,我不说了你又生气,你真是……”
“别扭。”陈叙吐出那俩字。
她怯怯嗯了声,对着陈叙视线。
陈叙慢慢松了手力,她的小臂上又印上几条红抓痕。
王福垂头摩搓着。
“你,人也挺好的,除了偶尔火气大点儿之外,不过你教了我很多,你还挺护着我的,梁嬷嬷和老侯爷好几次要打我,你都护着。”
“然后呢。”
“你不会嫌弃我是个女子,还会送我东西。”
“然后。”他仍执。
王福说不出来了。
陈叙眼看着她的脸从方才的恐吓到现在的百般纠结。
“大人,你不是近来忙得很吗,你不去处置公务了?”
是啊,朝堂之上,千头万绪,然他却在这逼问她,谁对她更好,这种幼稚至极的问题。
王福道:“大人,你是你,赵大哥是赵大哥,其实我早就在想,你讨厌我阿娘,是因为她把我教的不对,可是赵大哥呢,我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但是似乎能感觉出,你好像不是单纯的讨厌他,可我又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
“诶我书读得不多,说不出什么好话,所以就斗胆寻了那样一个词。”她眼底净澈,说的恳切。
王福抿了抿唇,等着他的回话。
赵忠良什么也没有。
嫉妒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人,连陈叙自己都觉得荒谬。
是啊,他嫉妒什么呢,赵忠良学问吗?他是状元。钱财吗,他比他多千万,还是权势,可如今满京上下无不怕他陈叙。
他为什么不叫她收呢。
除了那句连他自己都觉得勉强的恐吓,他有什么有理有据,底气十足的理由呢,反而他张牙舞爪的焰气,被她一戳就破了,令他反生出他自己都无地自容,羞愤难挨的气性。
王福心思太过细腻,并且总能察觉到他隐匿什么,最主要是,她如今读了书,写了字,再不会因人生怯,也不会因惧下跪,可是却在无形中将他一步步逼的无可退路。
动辄喝斥,连上床睡觉都是他强来的,她与人相识十几年,并且做的是行医救人的正经事,而不是像他一样,整日混迹血腥霉摊子中。
天知道陈叙都快嫉妒疯了。
从前王福真的很怕他,现如今也是,但她怕的都是表面上的切肤之痛,皮肉之苦而已。
陈叙松下肩,转身往房内走,见后头人要跟着,“站着。”
“怎么了?”
他没有回头:“不准进来。”
王福指了指自己,“可是今儿轮着我守你了。”
他仍旧没回头,“说不准就不准。”
她哦了声,在他走后闭门,乖觉的站在门外。
陈叙想听王福的话,但是也怕听到她说话,看似不说话的是王福,其实真正说不出话来的,是他自己。
青石过来的时候,已经入夜,见王福蹲在纱灯下,托脸望着天上明月,不免起叹:“福姑娘这是又叫大人撵出来了。”
王福嗯了声。
“大人没怎么你吧?”
她诶了声,拍拍脸站起身说没。
青石上阶走至跟前,“你胆子也大,说大人嫉妒,这不找打吗,若别的奴婢这样,早就被打死了。”
说着他触上门壁,自守在廊下:“你回吧,今晚你歇歇。”
***
次日天明,王福在偏室内看到了昨日被陈叙拿去的手串,安安静静的搁在案几上,她把手串放回盒子里,正好翠儿喊她,也就跟着去了。
下午时分,翠儿正碾着香,寻思起个事来,扯扯王福衣袖:“我前些日子在绣坊里裁了身衣裳,你替我去拿来吧,我正要同香兰说些事儿。”
“行。”王福起身。
因为她管事,所以府中进出这块,也就比之前在侯府时自如了许多,守门奴人见她来了,只问了声好,后纷纷开门让她出去。
绣坊里人有些多,王福等了会儿才拿回衣裳。
正捧着往回走时,胳膊忽的被人拽了下,力道之大差点给她拽倒在地。
“王福!”
王福捂着肩膀,又听那人嘿了声,“多久没见你个死饭桶就不叫人了!”
听见“死饭桶”这三字,她立时知道是谁,抬头驳道:“我不是死饭桶。”
“就骂你死饭桶怎么着!”
王六一手拿酒囊,另手不知从哪里寻得来的一只雀鸟,被装在笼子里,正叽喳跳着。
“行啊你,听娘说你有本事了,连侯府,诶不对不对,那可是状元来着,现如今是大官了吧,反正……你得了那人青眼。”说着王六从头到脚看了她一眼。
“我倒是没想到,你还这么会讨好人。”
王福心中一怒,脱口道:“你住口!”
要知道王福从前在家中从来不会顶斥他,气着了顶多在石头上坐坐,王六错愕了瞬,挽袖哎了声,正要扬手打,又忽的顿住。
“得了,我今儿也不是寻你吵架的,你身上有没有银子。”
“我有些的,不多。”王福皱眉看向他:“哥哥要做什么?”
“我在京里寻活计,还没寻着,本来是应娘的话,手上银子的是给家中添米来着,我,我买了别的,给花净了,你先给我些。”
王福知道张氏会在入冬之前,把过冬米粮囤好,之前这事都是她在做。
而且她记得,那银子是整冬的口粮。
都花净了?
她惊道“你,你真是!”剁了下脚:“你怎么能都花净了,阿娘和嫂子怎么办,哥哥买什么了?”说着看向他手边东西。
王六下意识把鸟笼往身后一藏,又想起眼前人的脾气,知她不会怎样,所幸把笼子朝她扬了扬。
“诶你买这些做什么啊,这种鸟金贵,光吃的食就买不起,放在家里也养不活的。”
“你懂个屁!阿娘近来身子不好,整晚整晚睡不好觉,心胸郁结着呢,我给她买只鸟逗逗怎么了!”
王六粗着脖子硬犟,“你以为,谁都如你一样,在侯府享福啊,你一走家里活儿可全都压在阿娘身上了,好在我娶了妻,心疼阿娘,让冯桂干了活,阿娘这才松快些。”
“我……那,那哥哥就不会帮帮娘吗?”
“你胡说什么!”王六忽得提声:“你伺候别家人,把娘撂在家里辛劳还有脸来说我?快些的,给我些银子我买米回去!”
王福抿了抿嘴唇。
王六见她没动弹,声音缓平了不少:“你就算不心疼你阿娘,那冯桂呢?冯桂从前与你玩的好,现如今成了你嫂嫂,一入冬手脚就冰凉,身子亏虚的很,阿娘说这样不行,下不出崽子,她啊经常啊半宿疼的出冷汗,你舍得?”
王福看向他,目光软了下去。王六见此,直接上手抓翻她袖子,终于掏出个荷包。
她忙道:“那哥哥你别胡乱花了,买米买面,再给嫂嫂买只鸡炖炖呢。”
他摸着里头银块子,极为不耐的应了几声,后转身走了。
夜至风平,王福回到侯府的时候已然是掌灯时分,方一回去,就被翠儿一把拉过来,还未等站稳脚跟,就听她慌道。
“好姑娘你怎得才回来!”
王福理善了下被拽歪的衣襟,“怎么了?”
“不是我,是大人,也不知是怎的了,大人被老侯爷打得浑身是血,连青石都挨了棍子,咱们几个急的没有法子。”
“怎么会,怎么突然……”
翠儿拿过她捧着的衣裳,有些懊恼今日叫她替自己出门,二人边快步往外走,边道:“我哪里知道啊,门锁的死死的谁都进不去。”
“那老太太呢!”
翠儿拂开帘帐:“大人临走前像是知道要受责,说,不许惊动老太太……”她说的气喘,喉咙干的实在咽不下风了,所幸摆手;“走走走。”
王福提裙慌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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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东山,孤照苑中单影。
入秋深夜凉寒,风起阵阵,窸窣刮着干硬的梅枝,枝根摩搓间声声刺耳。
凳上人褪衣散发,时不时痉挛抽搐,其后背的血伤,如大滩翻到了的红墨,人虽拼命喘息着,却依旧像是提不上气。
他显然已被打的神志不清了。
他抓不住春凳,就要翻倒下去时,忽听前头怒喝:“摁好他!”
施刑人上前压摁住他手腕,只这么一下,又是逼的他浑身骨颤,但他却把那声痛音,压闷在喉。
“你什么时候同他们混在一起的?”
陈叙吐出口中血沫,断续道:“你……问的,太晚了。”
“我问你什么时候!”
他却荒唐笑出声,眼中渗血。
“黄义死…钟氏领兵伐胡…张氏,大挫!父亲不想办法,稳住皇后…责斥我,有用吗……”
檐下灯火一下下晃着,寒风凛冽从刮过他后脊,比起冷,陈叙更感觉,这是一种麻木伤口的良药。
“那次国公设宴……那场火,父亲…至今都不明白吗……”
老侯爷身子一僵,还不及回应,身后人试图抬头,续道:“你以为…李少城,怎么死的…”
老侯爷猛地回头:“是你!”
“是我啊,我把他的心剜了…扎了一个血洞,扔在西城水,借李打匪,钟氏得以论功行赏,都是我…”陈叙拱起身子。
又是一鞭劈下,直接将他打趴在凳上,如剥皮抽骨,疼痛瞬间窜直整个脊背。
这回执鞭的是老侯爷,他根本没顾及力道,接连几鞭打的他,根本来不及喘息,最后身子一松,呕出大滩血来,直呕的肩背抽搐,浑身抽耸。
“你疯了,你…何时变成这样的?”
他的话实在令老侯爷应接不暇,如五雷轰顶。他想过很多人,想过顾家,钟氏,或是孙家,唯唯没想过陈叙。
且他当时又尚在学堂。
“你要与我为仇敌,是吗?”老侯爷拄棍弯身,轻声问,他突然哼哧笑了几声,“时机一到,你也会杀了我,对吗?”
“你想不明白吗父亲……”陈叙半晌,才憋出一口气,“皇后的儿子,不堪大任…倘若登基为帝…其张黄族人…定把持朝政…那天下,就是他们张家的了…你以为,陈家,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他续吼:“你也会杀我,是不是!”
陈叙仰面笑道:“父亲会杀我吗?”
侯爷一怔,狠力又是一鞭,凳上人再也受不住,失控痛呼出声,但却还在笑。
“你与钟氏一伍,能得到什么好前途吗陈叙!你是要弃侯府于不顾啊……你断头,我下狱,阖府上下全数流放,非要把咱们侯府全数都断送掉是不是!”
“陈叙,你真要与我,与你亲父,为仇吗!你要杀我是吗!”
老侯爷只觉浑身的骨头龃龉。
受鞭之人颤抖,握鞭之人亦是。
“别人辱我,你为何要打我,我母亲的错,为何怨怼我身上,为何偏疼陈远,为何赶我走,为何,要弃我……”他自讽嗤了声,“父亲,你没杀我吗?”
老侯爷喉咙一烫。
要说他对于眼前这个,自己亲生的儿子,到底存着什么感情,其实他也不明白,从一开始的疏离,到后来的厌恶,直至他长成为人,不受自己所控。
偶尔他入眠时分也会想想,陈叙做错过什么。
好像厌恶一久,慢慢的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究竟陈叙有何可恨之处了。
“别…停手…毕竟,这是你…最后一次打我了…”
“你说什么?”
“若陈远…敢有异心…你猜……我杀不杀得?”
老侯爷脑后一寒,至此他才终于明白,陈叙到底是何种人。
他扬手狠狠抽打下去,这一鞭,令在旁施刑之人都抽耸了肩,陈叙连惨声都来不及呼,猛地扑跪,终是滚倒在了春凳下。
只是在他昏迷之前,脑中忽然想起王福,以及半夜时分她摸着自己后背的手,又轻又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