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第二十八章(一) ...
-
即使隔着长远的距离,那冲天的火光也烧到了可以透过药炉的窗扇看到的程度。非人非兽、嘶喊搏杀的声音,甚至隐约飘进了房内,宛如一道悗世的咒歌。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并不久,霍声坐立难安,甚至想要出去看一眼外面的情形,被霍溯一把扯了回来。霍声于是不再乱动,她只是很担心萧镇鼎。今时不同往日,萧镇鼎已经不能骑马打仗了却仍然在外头面对那些琅平残军、血瘤尸和桓氏的叛军。尽管是居于营内,但此时这种阵仗哪里有什么统营?一万城卫兵根本分不出几个保护他的人手。否则千生也不用如刚才那般着急。霍溯明白霍声的心思,他让霍声在屋里坐着别动,他会武功,要看也是他出去看。说完,他打开门离开了房间。“大哥!你别……”霍声没来得及叫住他。
一半火光烧红了天,而另一半的夜色竟是浓郁的紫,氤氲缭绕,扩散城都。霍溯工于机巧,几乎在一刹那便反应过来,这是有毒的瘴气。他立刻撕开袖子上一条绫布裹覆口鼻。药炉虽在靠近皇宫的都城中心,却构造得极为精巧隐蔽,四周也没什么人长期居住。直到走出两条大街,霍溯才发现了人迹。都是些原本出来夜游的寻常百姓,无意间吸入毒瘴,此时一个个倒伏在地,四肢并曲如兽,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仿佛下一瞬便要从地上爬起来撕咬攻击。霍溯沿着巷子边跑边喊,让屋内的百姓吹灭灯烛,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莫要出来。
接近哭佛巷的地区是主战场。乌紫雾障在此地聚合最盛,甚至凝聚成了半黏稠的翳露沿着屋檐、草木、人身上穿的衣物开始往下落。为了提醒百姓莫要出屋而刻意沿着巷坊多跑了两段路的霍溯,赶到此处时已过二更。这是霍溯第一次真正见到血瘤尸,他随手挑起一把木枝从漫街湟巷的烈焰中取一把火,与攻击他的血瘤尸打起来。血瘤尸使用的兵器的原件都是霍溯画出来的,霍溯看到这些东西,即使在如此危急的时刻,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些往事。这些往事的颜色越明媚温情,幻灭后的记忆碎片便越发如刀刃般锋利锐精,伤人无形。霍溯的功夫不错,且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找萧镇鼎,因此趁着夜色他能够避开血瘤尸则避开,即使真打上了也不会耽溺于战斗而是想发设法尽快脱身离开。
树下阴翳过重,急于躲避血瘤尸的霍溯被脚下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块绊倒,整个身子于是摔到那石块上。这时霍溯才发现,横在他身下的不是什么大石块,而是血瘤尸,一个已经被烧死了的血瘤尸。这样紧急的时刻,霍溯没工夫嫌脏,举着火把下意识地瞄了血瘤尸一眼便起身。然而才抬脚走了两步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返回去重新检查那具血瘤尸的面部。他的面部仍然大半完好,霍溯认出这人来,脑内轰地一声仿佛炸开了,这是……墩子兄弟……霍溯一时间呼吸不上来,明明前段时间墩子还说得了两把造型奇巧难得一见的鲁班椅要拿来送给他。一行泪从霍溯眼中流下,另一只眼中的泪在灼烫的火浪中瞬间蒸发。他就近拔了三四大片干净树叶盖住了墩子的遗体,对墩子说等一切结束后自己一定会来接他,说完便转身离开。
最后他在临时充当主营的哭佛驿亭中找到了萧镇鼎,他身边有两名与他斟酌形势商量对策的左右将军以及八名负责守卫的亲卫兵。萧镇鼎看到霍溯,皱了一下眉头,他不觉得霍溯应该出来。但萧镇鼎此时没空应他,他的全副心力都在战中。
现在依旧没有发现王临胄和霍元珍,连法明的身影也没有找到。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他们一定会先赶往皇宫,法明的箫声亦是要将血瘤尸引向皇宫的。从高高翘起的驿亭檐角飞入一黑影,八名亲卫兵立即拔剑蓄势待发,却被萧镇鼎阻止,他认出那人是千生。千生这个时候回来一定是办完了他交代的事,但是他嘱咐过千生办完事后便留在药炉保护药炉里的人,并没让他回来。眼见萧镇鼎双眉拧起,千生连忙附在萧镇鼎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原是乾安帝命令萧镇鼎立刻前往药炉。霍溯与两名左右将军也听到了。两名将军见萧镇鼎有些微犹豫,双双跪地让他前去。萧镇鼎点了点头,适才该说的都说了,这两名将军都是他的得力心腹,能够处理好这里的问题。万一情况有变,他们自会来寻自己。
药炉中,无患子一直在处理一方巨大的长条药坛。药坛里的泥料色泽乌黑带紫,自生一股妖异腐朽的气味,仿佛里面埋了无数尸体的池沼一般,黏腻地缓慢地流动。霍声曾经听铁观音说过,这药坛很深,一直延伸至地底之下。至于是用来做什么的,他也不晓得。药坛边,坐在素舆上的萧重嵘阖目假寐,膝上放着一只锦袋。看那锦袋的轮廓,里面的东西似乎方方正正有棱角。他只偶尔与曹无恙言语几句。不过他们在说什么,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没人听得懂。
临时生变,萧镇鼎只能让千生快速将萧重嵘转移出皇宫,以免皇宫被占领后萧重嵘遭遇不测。一同前来的,只有难生花与娴妃。她们是跟过来照顾萧重嵘的,况且又是萧镇鼎与霍声的亲人,萧镇鼎不放心把她们留在宫里。至于萧无垢和桓皇后,桓氏留着他们母子远比杀了他们好,暂时应是安全无虞。
难生花走过来劝慰了霍声两句莫要焦急,霍声因着法明一事心头有千言万语待与难生花说,只是萧重嵘在场,此时又不是好场合,于是无法说明。难生花对她笑了笑,说有什么事等眼下难关过去了再讲不迟。说完,难生花便返身走到了萧重嵘身旁。法明一事她虽有心结,但在萧重嵘能给她一个最终解释之前,她愿意先等着。
外头一脉紫雾红雪。曹无恙痴痴地向外望着,他身上的肉似乎都消失了,只有枯槁发青的皱皮黏在乌黑透见的骨头上。霍声将木窗重新掩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时药炉的门从外面被推开,随着风雪飘入,千生和霍溯推着萧镇鼎进来了。霍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他们。萧镇鼎朝霍声轻轻点了点头。霍溯关上门,走到霍声身边,摸了摸她的头。霍声才发现霍溯的胳膊受伤了。霍溯安慰她,无碍,不用担心。铁观音拿着药布走过来替他包扎伤口。伤口确实是小伤,但伤口中侵入紫瘴,有他和师父在,霍溯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只是拖上一两日依然无法解毒的话,霍溯这条胳膊就得摘了。
直到萧镇鼎出现在面前,迷糊昏浊的萧重嵘终于睁开了眼睛。萧重嵘年纪算不得很大,但生了一场病之后,元气大减,已是雪鬓霜鬟,老迈龙钟之态。萧重嵘把锦袋交给了萧镇鼎。屋子里的人都猜到了那里面是什么东西,也明白了萧重嵘把萧镇鼎召回来的原因。世代更衍,汗青刨蓝,没想到本该在明光东廷,受文武百官策礼的皇昭禅位仪式,最后被他们见证了。一切都发生得如此急促,朴素,自然而然。此种等级的皇昭仪式,需要有至少三位世族公卿或一品以上官员见证方算完成。霍声算了一下,她和大哥是霍氏一族,曹世叔与三名曹氏子弟可算一位,剩下一个,应该便是铁观音了。霍声盯着铁观音看。而铁观音明明发觉霍声在看他,硬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整个屋子只有药炉底下的火燃烧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窸窣声响。无患子的开口打破了药炉里略显沉重压抑的噤默。虽然是在对萧重嵘和萧镇鼎说,但无患子的视线却落在他身旁的这方巨大药坛里,他意识疯癫,眼神炽热,语言凌乱抽离,众人只能勉强去理解他话中的意思。无患子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便是他的这方药坛能够清除寒花血瘤的紫瘴毒雾,治好被紫瘴所侵害的百姓。在研究无量寿宗的这段漫长时间里,无患子与无量寿宗同时研制出了这种紫瘴,意识到对方会用这种紫瘴来害人后,他便一直在寻找解决之法,后来终于被他用上百种药石虫兽做出了这方药坛。只是要靠这方药坛清除紫瘴,目前还欠缺两样最重要的东西。其中一个便是瑌巫草。无患子只知晓它生长在重重雪山之上,却从未亲眼见过,连药理药性功效都是幼年间听他的太师父偶提过一句。
众人闻言皆疑怔不已,这不是相当于在说着药坛无用,也祛不了这紫瘴吗?就在此时,难生花摘下了一直被她戴在颈上的圣草珠。把圣草珠交予无患子,难生花告诉众人这是她太奶奶迦绿祖雅给她的厄哈族圣物,正是以瑌巫草攒成。无患子接过圣草珠凑在眼前检查一番,又放在鼻间嗅了嗅,点头道应是此物,其绿无斑,修以秋兰;其香微锈,纫与菌鬼。毕竟无患子也未曾见过此物,他拿不出更多的证据去辨明真伪,但凭他对药物的直觉,对天命的直觉,他相信这圣草珠一定就是他要的瑌巫草。老天爷既然让他忙活出了这一切,便一定会让这一切显现,让他能够见证医道更多更多的极尽。
将圣草珠放置于药坛之上后,药坛里突然钻出一个张血盆大口将圣草珠吞下而后迅速潜入药泥之中消失不见,吓得就在一旁的萧重嵘、难生花与娴妃三人连连后退,其他人亦无不脸色发白。众人这才知晓原来这药坛里竟生养了许多活物。无患子哈哈大笑,笑得如同一个得了好玩意儿的幼童。他耐心地讲解给大家听,说刚才那是大光委蛇,他这方暹罗药坛中供养的神物。
除了曹无恙,他一直背对着众人。他已经死了,他不再关心这屋子里的一切,只安静而又焦急地等待着外头,来自于紫雾红雪中的传讯。
箫声隐隐约约,在屋里其他人都抿住呼吸等待无患子说出药坛起效的最后一样所需之物时,与血瘤尸有血系联系的曹无恙第一个听见了箫乐。那箫乐仿佛来自于往生,是《正法明如来》的曲调。火光豁然映亮药炉所在的这半面夜空,连北宸星都被这滔天的焰火灼焦而黯淡失色。兵戈打斗之声传来,曹无恙踉跄起身猛地推开窗户,烈风滚着乌紫的雪雾冲进房间,连同窗景中浩瀚凶狠的血瘤尸大军。木窗被就近的霍溯眼疾手快地一把关上了。曹无恙冲出了屋子,意识到曹无恙看见什么的萧重嵘忽然也焦急起来,他狂乱地拍了拍素舆扶手,让人把他推出去,哪怕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完全受不住外头的紫瘴毒雾。难生花拿出手绢裹住了萧重嵘的口鼻,霍声认出来,那手绢依旧是霍暖送她的那块。大家都纷纷扯下一块布围上自己的口鼻。霍溯撕下霍声袖子一角递给难生花,难生花望着霍溯,眼眶微微泛红,而后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转身与娴妃一同推萧重嵘朝门口走去。其他人纷纷跟了出去。
被血瘤尸护卫在中间的八轮木流战车上,该出现的人都出现了,王临胄,霍元珍,霍暖,陆婉宁,霍姑姑还有常衡大夫。他们都提前服用了丹药,短时间内不会被紫瘴影响。白蜃族女子敲响赤红战鼓,被火光与紫雾映照得流彩的瞳眸中满是仇恨,她死去的丈夫佝偻着站在她的身边,已然成为了身形崎岖,肉花开背的血瘤尸。
而药炉这边,萧重嵘在众人前面。更往前的,是站在双方军队中间的曹无恙。霍声霍溯望着对方战车上的亲人,目露哀伤。这么些日子以来,霍暖也很想念霍溯霍声,然而她终究掩眸避开了他们的目光。
略过萧重嵘,王临胄望向萧镇鼎,朝他大笑道:“萧大将军,我们又见面了。”满身横肉的他,一度将身为王者的风度与气度都湮灭殆尽,因为害怕被萧镇鼎发现。而如今,他终于可以重新光明正大地站到萧镇鼎面前,告诉对方他琅平王王临胄回来了。
萧镇鼎朝王临胄不冷不热地抱了一个拳。在双方作战对峙中,对方将帅的这种抱拳即是在表达恭迎对方来战,吾方无所畏惧的态度。战场既然已经推进到此处,左右将军自然也跟到了这里。他们附在萧镇鼎耳边将战况告知萧镇鼎。此时对方血瘤尸的数量比己方将士多了将近一半。他们这边战况焦灼,暂时已落下风,起码要撑到天翻鱼肚白时,最近城关的援军才能到达。幸而转移乾安帝的这一步拖延了不少时间。萧镇鼎缓道不忙,但凝重的眉眼已然透露了他的心绪。他问左右将军,王临胄他们是如何知晓皇帝在药炉这边的。左将军答不知,右将军道对方是循着箫声而来,具体如何不得而知。萧镇鼎明白了,曹无恙的血液与法明的血液建起联系,不仅是曹无恙能感知到法明,法明同样也能感知到曹无恙。法明找到了曹无恙,王临胄他们也阴错阳差地找到了皇帝。霍声听到萧镇鼎低声骂了两个脏字,吓得她肩膀颤了一下。然后另一边的手被握住,是难生花抓住了她的手。
萧重嵘向霍元珍喊话,问他把法明藏到哪里了,质问他如何忍心如此对待法明,将法明、将他自己弄成如今这种不人不鬼的样子。此时的霍元珍一改往日沉默寡言深藏不露的模样,变得尤其容易被激怒,甚至要一旁的霍暖去安抚他。这也是霍暖跟着来无量寿宗的缘故之一,她不放心父亲一个人。霍元珍愤怒地斥责萧氏对霍家冷酷无情将霍氏一族打入深渊,斥责萧镇鼎是个狡猾凶狠的狼崽子陷害霍家伤害他的孩子们,斥责萧重嵘当年明知法明不愿意跟他还强迫她,他下药想要打掉法明肚子里的孽胎祸种才是为了法明好,法明她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
娴妃早已知晓萧镇鼎知道自己身世的事,因此此时听霍元珍这么说,她很担心萧镇鼎承受不住。她指责霍元珍胡言乱语诋毁法明,当年法明中毒之后,正是为了保住腹中胎儿才选择了牺牲自己的性命,她唾骂霍元珍是害死法明的凶手。娴妃鲜少骂人,此时情绪激动险些晕倒,被身旁的铁观音及时递上一颗安神丸,她服下后才撑住一口气慢慢好转过来。
萧镇鼎朝铁观音点了点头,而后听着他的父皇继续与霍元珍为这几十年的恩怨情仇而争执。父皇从不做这样的事,萧镇鼎意识到,他的父皇在为他与北原争取时间,争取援军赶来相助的时间。如果是萧镇鼎与王临胄对峙,王临胄很快便会意识到他在拖延时间,而父皇与霍世伯的争执则会因为具体可信而隐晦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