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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二十七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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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掌灯时分,曹无恙又折返回大将军府。萧镇鼎猜到他要说什么,劝他三思而行。然而曹无恙主意已定。霍元珍愿意为法明做的,他曹无恙也能做。萧镇鼎知道,曹无恙想往自己体内输入血瘤尸的血液,为了唤回法明不教她继续做无量寿宗的傀儡。可是,萧镇鼎问曹无恙,即使真得走到这一步,他与霍元珍都与法明建立了连接,他又如何能确定法明会“听”谁的呢?行军布阵惯了,萧镇鼎要知道每一个计划的胜败率,要判断计划里的所有步骤都是可行的。曹无恙无法给出萧镇鼎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是仗在没打之前谁又能真正知道结果?即使没有结果,曹无恙依旧要做这件事。不是因为他比萧镇鼎更输得起,而是他太思念法明了。如果能与法明再见上一面,死又有何惧?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了。
第二日,萧镇鼎便将这件事告诉了乾安帝。他并不清楚上一代的恩怨,曹无恙是他的世叔,他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让他去赴死。然而这不仅是情感的问题,更是战略的问题。古来战场如棋局,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他看得出此次曹无恙过于感情用事了,所以萧镇鼎现在需要的是更冷静更有序的思考。而乾安帝,他的父皇,显然是这个最能够给他这个答案的。然而现实的演绎愈发走向荒诞,他的父皇拖着大病未愈的身体,几乎要从床上爬起来。他拽住萧镇鼎的衣襟使劲拉扯,嘶吼着自己破碎的嗓子,命令萧镇鼎阻止曹无恙的行动,他不允许曹无恙这样做。
候在门外的娴妃、难生花与宫人听到里面的动静赶紧跑了进来。在一阵与乾安帝的拉扯挣扎中,一枚滚筒画卷从厚厚的垫被中滚落,因为绳子系得并不扎实而散开长摊在黑金的地面上。娴妃想要去捡已经来不及。难生花看到了画中的女子,与她拥有肖似的面容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难生花很清楚画中的女子并不是她。捡起画像,难生花愣怔地看了良久,整个寝宫里的人陪她一同不作声响。难生花问萧重嵘和娴妃这画中女子是何人。萧重嵘没有回答,只命令难生花把画交还于他。难生花没有动作。任谁都知道这画早晚是要交到萧重嵘手中的,难生花只是想先任性一次了解事情的真相而已,然而病中的萧重嵘没有这个耐心,他颤巍巍地起身从难生花手中夺过画卷,因为动作太过用力,退得难生花一跤摔倒在地。至此便不用再解释什么了,难生花明白了在乾安帝心中自己的分量。
从宫中出来后萧镇鼎便与霍声讲了难生花发现法明画像的事。其实在他眼中难生花不过是父皇雾里寻花得来的一个替身。甚至连《酒仙升云》也是法明最爱的戏,难生花以为的偏心宠爱不过是另一个人舍下的残羹冷炙罢了。但他知道难生花是霍声在意的友人,才花了时间将这事讲给她听。正如萧镇鼎预料中那般,霍声听完以后立马就想要去皇宫看望难生花,萧镇鼎把她拦了下来。他告诉霍声难生花的事可以日后慢慢再讨论,但眼下曹世叔的事拖不得。见萧镇鼎这样说,霍声纵然再心急也只好先听完关于曹世叔的事。
比起难生花,果然还是曹世叔的事更加紧要。看着萧镇鼎被扯皱的衣襟和满脸的阴郁,霍声没忍住,冷不丁地笑了一下。所以乾安帝确实给了萧镇鼎一个答复,然而这个答复既不冷静也不理智,更像是一个沉溺于回忆、占有与情绪之海的老人在任性发疯。对于萧镇鼎来说,乾安帝给出的答案的参考价值,有,却不多。乾安帝的行径,让霍声察觉到了在与法明的关系中,乾安帝的安全感并不多。他在听到她的父亲与法明建立联结之后尽管气愤,但大脑依然冷静透彻,但是在听说曹世叔要与法明建立联结后,却这样疯癫。霍声觉得,法明心中之人也许并不是乾安帝。可是这个想法她并不敢就这样贸贸然地说与萧镇鼎听。比起萧镇鼎满脑子的战略战术,霍声更在意的是曹世叔的心情与愿望。因为如果萧镇鼎遭遇了与法明同样的处境,她想自己也会做出与曹世叔同样的选择。
萧镇鼎明白霍声的意思。多思无益,因为他很清楚,曹无恙根本不会听他的意见或者任何一个人的意见。曹无恙不是他手下的兵将,也不是父皇治下的臣子,虽然出生于世族权胄,拥有通天富贵,但曹无恙一直都在这浮图乱华中静修己身。身而为人,便只是做一个人。这样的人,只会遵从自己的意志行事。
血瘤尸的血液并不难得,而无患子对于亲手操作交换人尸血液一事亦显得兴致勃勃。终于要来了,曹无恙为这一天已经等了漫长的三十二年。曹氏的事他都已交代妥善,子孙后辈各司其职,各有本份。对于这点,曹无恙没什么好愧疚或担忧的。因为这三十二年来活着的每一天,他都在安排自己的身后事。没有小道姑的日子,他早就过得不耐烦了。三名曹无恙信任的曹氏子弟站在一边,铁观音、霍溯与霍声则站在另一边,泪水涟涟。躺在输血的床上之前,曹无恙问萧镇鼎,可找到王临胄他们的行踪了?
虽然王临胄与霍元珍他们的行踪尚未被寻到,但萧镇鼎派出去的人发现了他们藏匿血瘤尸的地方。这些血瘤尸都被养置在哭佛山中一个巨大的洞穴内,山上的哭佛寺也早已被无量寿宗控制。这个洞穴是宋玉悲靠滔天的财力硬生生挖出来的,就宋玉悲身后那五壮士是做这事的一把好手。能找到这个地方,是霍溯最先提供的线索。他让萧镇鼎的人重点寻查一下哭佛的崇山郊畿地区。
自从宋玉悲失踪后,霍溯便常常一人去宋玉悲花坊,坐在花坊书舍内的椅子上,傍晚时分的霞光与凉风都可以通过旁边的窗户观望到。花坊仍然在经营,只是从前植养赋洛神的地方依旧空空。霍溯在书舍的抽屉里翻到一张哭佛地区的舆图,舆图老旧泛黄,上面有许多斑驳墨点,应该不是做的记号,只是因为纸张被观摩的次数太多而染上的污迹。霍溯由此发现宋玉悲对于哭佛地区的重视,想来这也是为何他会在哭佛附近设立这样一座低调敛神的花坊。
一次饮酒时宋玉悲曾说,现在的日子苦煞人,其实他什么都不想要,只需留这一处花坊供他白日赏花夜里安栖便足矣。最好霍溯三不五时还能来拜访他一下。霍溯当时每日里忙个不停,一边画铁器图纸一边陪宋玉悲喝酒,连敷衍都只肯施舍三两个字给他。霍溯原本是怨恨宋玉悲的,但当他从霍声口中听到宋玉悲是琅平人后,反而不再怨恨了。推己及人,如果他是宋玉悲,他也不会比宋玉悲做得更好。只是……一颗泪珠浸湿枯黄干燥的哭佛舆图,霍溯闭上眼睛,怅然若失。
安置血瘤尸的洞穴洞府极深,里面少有空气,如之前那样用炸药火攻并行不通。王临胄与宋玉悲心思细密,这一点他们都考虑到了。萧镇鼎的城卫兵带去的人手不够,是以不敢轻举妄动,一怕让将士无端送命,二怕打草惊蛇贻误战机,于是他们派一小簇兵士留守在洞穴附近,剩下的城卫兵则速速赶回去向萧镇鼎禀报详情。
有消息便好。血瘤尸在哭佛山,那么王临胄与霍元珍的藏身之处必定不会离他们太远。曹无恙没有问萧镇鼎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他很熟悉这位年轻的辅国大将军的用兵策略与手段。尽管常年闭关绝少与外界联系,但他这个做世叔的一直有在关注这些子侄后辈们,况且萧镇鼎还是法明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他甚至专门研究过萧镇鼎的排兵布阵之法,与萧镇鼎和他行王军棋时的感受一致,勇猛善谋,杀伐果断,只是太过酷戾了。这对于行军打仗的一国统帅来说或许是合适的,但对于日后的一国之君来说却稍显仁意不足。不过无妨,霍声良善心慈,她定能辅佐萧镇鼎成为一个明君。以前的萧镇鼎桀骜乖戾,不可能会听霍声与朝臣的劝诫,但如今涅槃而归的萧镇鼎,成熟了许多,定然会做得比之前更好。只可惜,感受着浑浊黏稠的液体冲进他的经脉,浑身渐寒而脱力的曹无恙慢慢闭上眼睛,他看不到那一天了。
看着已陷入昏迷的曹无恙,萧镇鼎走到无患子身边问他,曹世叔现在情况如何。无患子没有理睬萧镇鼎。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沉浸在某种奇境中,自身意识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铁观音回答萧镇鼎,目前一切顺利,昏迷是正常反应,等到入夜时候,世叔应该就会醒。霍声第一次听到铁观音对曹无恙的称呼,居然是世叔。不过此时她正陷在极端悲伤的情绪里,无暇顾及此事。
落日晕染的天际霞光清浅盈透,美得仿佛不在世间。萧镇鼎坐在屋外,鸦灰色的影子衬得他愈发孤孑而清潇。他已经安排下去,明日凌晨北宸星启的时候便发兵哭佛洞窟。无论王临胄与霍元珍在哪儿,没了血瘤尸大军,他们便难东山再起。萧镇鼎如今能调动的只有观世都的城卫兵,算上从四周城外调来的兵伍,一共一万人左右,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他计算过血瘤尸的数量,大概六千到七千之间,还有琅平旧部的势力。以血瘤尸一人可敌三四个士兵的实力来说,他们从人数上便落了下乘。霍溯为宋玉悲设计的铁器都被宋玉悲改造成了杀伤力强大的兵器,这也极大地增强了对方的战斗力。尽管霍溯站在北原这方,但就算他能够设计出攻克对方兵器的武器,北原这边也没有时间去生产了。因此为今之计,便是先消灭对方的主力,血瘤尸。
背后有人渐渐靠近。不用回头,听呼吸声与脚步声萧镇鼎便知道是霍声。霍声问萧镇鼎是不是快打起来了。这问话很可爱,事关北原生死存亡的战争被霍声轻描淡写得就好像两小儿斗鸡一般。霍声不是真得对这件事轻描淡写,她只是不懂兵家铿锵简练的语言话术,只会这样说话而已。唇畔偷扬起的笑一闪而过,萧镇鼎点了点头,嗯,快打起来了。王临胄的意图十分鲜明,凭他的那点战斗力不可能与今时今日的北原相抗衡,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擒贼先擒王。这也是为何王临胄与他的部下冒死也要混进观世都城中的缘故。只要杀入皇宫控制皇帝与萧氏朝廷,占据观世都,他们便能从逆风之盘走入顺风之局中。汇集各方探子提供的线索来看,王临胄势力早已与旦襄行朝廷达成联盟,只要他能攻下观世都从内部蚕食朝廷官员意志从他们手中截取北原兵力,旦襄行便会借他兵力从外部围杀,双方里应外合攻占大原。所以,萧镇鼎绝不能让王临胄攻下观世都。
而这些事情,霍声从前都未从萧镇鼎口中听说过。与自己日常厮磨在一处看似安闲淡然的萧镇鼎,让霍声意识不到作为辅国大将军他身上所背负的责任与压力,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萧镇鼎一直都在做这许多事。之前铁观音便提过,前辈里有曹无恙,今辈里有萧镇鼎,他二人能做的事,其他人都没这个本事啃得下。只是曹无恙心灰意冷避累俗世,如今一切便只有萧镇鼎一个人扛着。霍声曾经不在乎萧镇鼎与萧无垢谁做皇帝,她唯一希望的就是这两兄弟能够和睦相处,至少莫要落得朝代更替兄弟相残的局面。她觉得如今太平安定,萧无垢做皇帝也定然能做好,会是一个仁义明君。但原来是她天真了。她看不到太平安定下的暗流涌动,也没看到萧镇鼎为创定和守护大原的太平安定所做的一切。
萧镇鼎知道霍声在想什么。最近霍声总是陷入这种无妄的情绪怪圈中,因着发生了太多的事。见她穿得单薄,在冷风中低眉耷眼地看着可怜,萧镇鼎将自己的披风从腿上拿开递给霍声,教她披上。他告诉霍声,若是没有她,他也走不到今天。明白萧镇鼎是真心如此觉得,而不只是为了安慰自己,霍声悠悠点了点头,感觉稍微好受了一点点。此刻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刻,她帮不上忙就罢了,还能再因为自己的缘故给萧镇鼎添麻烦吗?
快打仗了,霍声知道。但她不知道萧镇鼎的军队会在明日凌晨便率先发起进攻。除了乾安帝、萧镇鼎安排下去的将士、千生与铁观音,还有凭自己预料到的曹无恙外,没有人知道萧镇鼎的计划。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乃兵家典策。实施此典策的第一谨悌:未在局中之人,不得知局中之事。如此才能最大程度上避免对方得到己方这边的消息。
在做好万全准备的前提下,以最快的速度率先向敌方展开进攻,这是萧镇鼎习惯使用的战术,也是他此次指挥作战的方针之一。正是这种迅猛如豹暴烈如狮狠厉如狼的兵战特点,让萧镇鼎的军队为敌人所忌惮,因为少有人能预测到他行军排阵的轨迹。然而战争的结果并非简单可测,凭人力心算纵算百遍亦会有疏漏。萧镇鼎的疏漏,一则在与他未曾在意王临胄这些年来对他作战兵法的熟通研习,王临胄既然知晓萧镇鼎用兵神速,那他就必然要更快,哪怕更快的进攻代表更少的准备与更大的风险;二来萧镇鼎没有预料到桓氏背叛了萧氏朝廷,派出桓氏府卫兵与王临胄里应外合,趁着今夜城卫兵全全出动,皇室内宫与百官官邸空虚之际打开了宫门,迎接琅平叛军与血瘤尸破入。
乾安三十九年一月的最后一日,入夜时分星辰寥落,天忽异紫骤降鸿雪。原本应该带领八千城卫兵厮杀哭佛山血瘤尸的萧镇鼎,因失了先手机宜,眼睁睁地看着血瘤尸屠杀城中百姓,将原本安宁欢怡,灯闪琉璃的观世都变成一座渫血地域。血瘤寒花遍地盛开,并且沿着皇宫的方向伸展铺蔓。他们的目标,显然是萧镇鼎的命和萧重嵘的人。幸而萧镇鼎谨慎老练,以防不备提前便将兵马分成了两路,因此城中还有五千城卫兵可暂时抵挡血瘤尸的进攻。而另外一部分正在有条不紊地朝哭佛山进发的五千城卫兵,则被手握大将军亲印封漆军令的急哨兵立刻召回,返往观世都内城增援。
霍声彼时正在无患子的药炉内照看曹无恙。曹无恙躺在床上全身痉挛疼痛非常,症状与当初霍元珍发病时一般无二。肌血鼓涌,寒花血瘤在曹无恙背后急促而迟钝地暴涨盛开。屋内慌张忙乱,若不是千生赶来告诉他们血瘤尸攻入观世都的消息,他们仍以为外头一片静好。原本忙着替曹无恙扎针止疼的铁观音霍地站起身来,连带着将一盘药针打翻在地。霍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问千生外头此时是如何情形。千生与他们大致说了几句后,告诫他们待在药炉里头别出去,这里有萧镇鼎的亲卫兵护守暂时安全。他现在要赶着接人过来,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地扎进这诡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