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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二十八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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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萧重嵘与霍元珍的争执最当炽热激烈的时候,站在中央的曹无恙竖起无恙骨箫幽幽吹奏起来。又落雪了,在这个火光冲天,紫瘴蔽月的残夜里面。萧重嵘与霍元珍于是双双停住了暴戾的话头。《正法明如来》是当年壁漠的公子哥儿曹无恙故意写来调戏萧重嵘身边的小道姑的。后来她反而吹得比他好了,因为她为这首曲子练习了更长时间,对这曲子的记忆已经刻入她的骨血,即使只剩最后一口气,即使死了她也不会忘记。
那个身着紫灰色风起雨落绡纱的道姑,不知从何处翩然而来,便仿佛是从月中坠落的仙人。萧重嵘用粗哑的嗓音一遍一遍呼唤着法明,祈求法明能够看向他一眼,哪怕只有一眼。凝视着萧重嵘痴望法明的眼神,难生花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那个解释。其实她与法明也只是乍看上去相像,实际上两人的面目神情全然不同。不过在只在乎法明的人眼中,她最好是能全然成为法明的替身。难生花自问做不到这一点,她决定了,等这件事结束后,她就回厄哈族。她好想念厄哈族的雪山,好想念阿爹,阿娘,太奶奶和调皮捣蛋的游冽。
法明站在离曹无恙有些距离的地方,两人遥遥对望。尽管此时的法明看不到,也听不到,但箫声使他们能够传递彼此的心意。血瘤寒花的血液在二人体内沸腾,灼烧着他们的五脏六腑。不远处,烈火熊熊燃烧,蔓延天际。被霍暖和陆婉宁搀扶着站在木流战车上的霍元珍,望着曹无恙和法明,眼中尽是愤怒、羞耻、嫉妒与无望。与法明在一起的这些年来,他从来未曾得到过法明的一个眼神,一次靠近。他原本并不介意这一点,因为他一直以为如今已成为活死人的法明无法共通他的情感,可原来她一切都懂。只是这份懂,唯有在面对曹无恙的时候才会展现。唯有曹无恙才能唤醒她零碎而缥缈的意识。
《正法明如来》的乐声逐渐停滞,法明放下箫,安静地凝望曹无恙。曹无恙放下了骨箫,向法明展开了自己的双臂。法明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抱住了他。曹无恙紧紧将法明拥在怀中。法明的身体是彻骨的寒冷,刚好,他的也是,便让他们两个天底下最寒冷的人彼此取暖吧。曹无恙告诉法明,他新写了一首箫乐,等到了那儿,他再吹奏给她听,只给她一个人听。法明没有反应,但是曹无恙知道她听得明白。他感受到了法明身体中血液的流动与倾诉。
牵起法明的手,曹无恙领着法明慢慢朝盛大而炽热的永恒光明中走去。王临胄、霍元珍与常衡大喊着不要,但是仅凭他们阻止不了法明。霍声捂唇流泪,她知道他们要离开了。她想再叫一声曹世叔,可她不舍得打扰他们。这段短短的路是曹世叔走了三十二年才走到的,只应属于他们二人。曹无恙与法明踏入了烈火之中。萧镇鼎突然挣扎着摔倒在雪上,“母亲!”他朝法明喊道。随后,曹家三名子弟、霍溯与霍声相继跪了下来。
烈火中,法明回头,静静地望着萧镇鼎。萧镇鼎是法明的亲生骨血,他们之间的感应是与生俱来的。给了萧镇鼎一个柔月般的微笑后,法明缓缓转身,吹奏着箫曲《正法明如来》,与曹无恙走向那永恒的光明。萧镇鼎朝着他们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凝视着他们的身影消失于茫茫火海中。良久之后,左右将军上前,将他扶回了素舆上,大家亦随之起身。
妖异鬼魅的紫月漫下浓厚的光阵,连天地都被这紫瘴熏染了。感应到了法明的箫声的血瘤尸大军,步伐萎靡却坚定地走向烈火。常衡跳下战车冲入血瘤尸大军之中,发疯一般想要阻止血瘤尸靠近烈火。不,他们都是生命的奇迹,力量的奇迹,是他耗费近十年才生长出来的绝美之花。一百年前他的祖先创建无量寿宗,不正是为了寻找长生不老的得道之法吗?如今他比他的先人们更前进了一步,他比这世上自有以来的医者都更靠近医道的巅峰之境,这样的成就,这样的伟大,为何、为何……世人太过愚蠢!
常衡的冠帽在挣扎动作中脱掉下来,黑色的头发全部散开才露出被包裹进里面的苍白头发。在萧镇鼎的示意下,士兵们捉住常衡将他带到了萧镇鼎面前。萧镇鼎问他紫瘴如何消除?紫瘴之毒如何能解?常衡摇摇头,垂眉耷目道,无药可解,都无药可解。他说他制作的解毒药丸只有预先服用才有作用,一旦吸入紫瘴,便不会再有活路。忽而他便笑了,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你们都会死,你们马上都会死的,陪我一起死哈哈哈……”
血瘤尸前赴后继地走进了大火之中,肉骨焚烧的声音噼里啪啦,间断地、倏忽便会起一声巨响,宛如平地惊雷一般。箫声隐约,诡异的是依然在响奏着。霍声在其中看到了司马阍吏和莫老三,身体膨胀得如同背了大肉花冠的巨兽,亦不再有人的意识。数年来的相知相处,记忆的碎片一块块地涌入霍声的脑海。
阅人无数聪明自矜的司马阍吏,养着一绺黑亮美髯,偏偏又爱嗑南瓜子,为了自己的胡子不被南瓜子壳弄脏,硬生生练就了一套异于常人的磕瓜子大法。司马阍吏擅长伪装友善,其实心里喜欢刻薄人,但他对霍声很好,偶尔还会把渡头阍关收缴上来的零碎小物小吃食偷偷塞给她。莫老三憨厚可爱,为人朴实,做起生意来却专爱挑那些看起来投机倒把偷鸡摸狗的,可是他从来不会害人。有一次平金和薄三窟被人欺负,还是他跟墩子两个大块头儿跑过去跟人家拼命干仗要说法。他们都曾是活生生的人……霍溯红着眼眶望着愈发疯癫的常衡大夫,常衡大夫也曾是活生生的人啊。
没有了血瘤尸大军,凭琅平残余的一两千士兵,不足为惧。而站在八轮木流战车上的王临胄依然身姿挺拔,只是这种挺拔被他的满身横肉消解了大部分。王临胄有一双豹眼虎目,这双眼睛承载了天地聚焦的能量与精华,即使在他失去家国失去胜利失去尊严在他最落魄最潦倒的时候,他的眼睛也依然炯炯如炬。这是一个真正的王者,即使他最终失败了。王临胄向萧镇鼎与萧重嵘喊话,他说他并未输给他们。这一点萧镇鼎是承认的,因为此夜战役中,破局者是曹无恙。是曹无恙战胜了王临胄。而这对于王临胄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荒谬。他投入了半生的心力与萧镇鼎斗争,无论最终鹿死谁手,他都觉得那是彼此最终的归宿。然而仁善的宿命教诲了他,原来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他王临胄与萧镇鼎二人而已。是他活得狭隘了。然而身为琅平的王,宿命又何曾给予他除了含垢忍辱,筹谋复国之外的第二条路?眼见复国无望,即刻自戕以免受辱似乎是心高气傲的王临胄唯一的选择,不过他并没有这样做。萧镇鼎很了解他,自己中了据说无药可解的紫瘴之毒,凭王临胄的性格至少要先亲眼看着自己咽气。若是最终自己真得会因此而死,萧镇鼎还真不介意满足王临胄的心愿。无妨,不算过分。
王临胄与霍元珍一行人被萧镇鼎的士兵绑到了萧镇鼎与萧重嵘面前。由于紫瘴的缘故,萧镇鼎注意到,无论是士兵们的状态,还是他父皇与霍声他们的状态都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尤其是他的父皇,大病抱恙,已经开始不停地咳嗽。必须要先解决紫瘴之毒的问题。萧镇鼎让士兵先把王临胄一行人押入天牢。士兵依言而行,却被霍元珍挣开了臂膀。横眉冷目,霍元珍说他会自己走。萧镇鼎没有为难他,同意了。如今大势已定,霍元珍逃不了。站在对立的两面,霍元珍霍暖与霍溯霍声两两相望,毕竟是彼此爱护的一家人,即使有争执到心焦火燎的时候,也会替对方担忧,担忧他们的结局,担忧他们的安危。
在王临胄与霍元珍等人被押走之后,萧重嵘与萧镇鼎一行人终于重新返回药炉。卯正时分,依照军令早该到达的援军却并没有进城。这紫瘴已经浓烈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整个天幕甚至比两个时辰前的夜色最深时还要冥暗。那时天空上至少还有一轮冷月。紫瘴已经扩散了大半个观世都,被它覆盖地区的百姓们即使躲藏在屋内,也纷纷出现中毒迹象。援军将领不能带着自己的军队进城送死,却又担心辅国大将军的安危,担心因为没能保护乾安帝而担负一个护驾无力的罪名,只得派先锋哨兵一个接一个地进城打探情况。
娴妃的身体已经扛不住了,虽然想照顾萧重嵘却也是有心无力,只得靠坐在药坛边歇息。难生花身体好,忍着晕眩替萧重嵘倒了一杯水喂他饮下。在年轻的这些晚生后辈里,霍声的身体最差,对于紫瘴之毒的反应也最强烈,铁观音替她把了脉,然后默默朝萧镇鼎和霍溯摇了摇头。别人或许还可拖上一拖,唯有萧重嵘与霍声,得不到解药,他们一炷香时间之内必死无疑。萧镇鼎肉眼可见地躁急起来,鬓边的发丝微微松散垂落到两颊。他对无患子道不是说还差一味药便可完成解毒之方吗?到底是哪一味药?
无患子沉默了半晌,在组织语言,最近他的脑袋似乎不太好用了。哦,是了,无患子把思路梳理清楚了,他说他最后还需要用三名女子的肉身与鲜血来浇灌瑌巫草。在浩瀚医史的传言里,瑌巫草不仅是神草,还是天下一等一的禁物,其至阳至刚的特性不仅使它拥有匹敌中天之日拯救苍生万民的能量,还决定了培养其生长的环境必须是能平衡它过度阳气的至阴至寒之物,所以它只会出现在世间最严寒的雪山地带,需要三名成熟女体去滋养它完全长大。
药炉中,一缕紫烟氤氲,这说明紫瘴毒雾已经飘入房中。听完无患子的话,众人的情绪都变得复杂起来。霍溯质问道如此一来,这瑌巫圣草又与那血瘤寒花有何区分?无患子不紧不慢地回答他,药毒本属一体,重要的是医者如何去使用它们。铁观音不像霍溯一样有严重的道德负担,既然没人愿意做这个恶人,那就由他来做。反正他画着一张红白脸,天下没几个知道他是人是鬼。他提议去天牢提三个已判死刑的女犯过来。反正她们都是要死的。曹氏子弟附和道这个提议尚好。萧镇鼎却摇摇头,来不及的,天牢离这里太远了。等女刑犯被带过来,观世都大半人都已经没命了。他吩咐左右将军就近去抓三个身中紫瘴之毒的女子过来。瑌巫草得不到及时哺养,她们也会丧命。横竖是死,不如为观世都的百姓做些贡献。她们牺牲之后,朝廷自会厚待她们的家人氏族。站在一旁的霍声闻言,心里很不好受。但是她可以理解萧镇鼎的做法。作为征战沙场多年的大将军,萧镇鼎早已习惯牺牲少部分人来换取最终的胜利。这是他的思维与行事模式。尽管听起来残忍,但霍声无法对此说什么。
清楚霍声心中此时会有怎样的感受,吩咐着左右将军去执行任务的萧镇鼎,默默地握住了霍声的手。他在给予霍声力量,也试图从霍声的体温中获得一丝心灵的宁静。药坛中那些乌黑的,黏稠的流动,似乎听得明白大家的话似的,渐渐地开始躁动起来,渴望有什么饱满的,鲜活的,热烈的东西去填满它们的肠胃与灵魂。而就在这时,两道女子的叫声,如电光火石般,倏忽响起,娴妃与难生花几乎同时被扔进了药坛之中。药炉内的人惊呼着,霍溯与霍声想要上前抓住她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无数张飞蹿而出的血盆大口咬住身体,血花四溅,仅仅只在刹那之间,两人的身魂便与药坛融为了一体。
“母妃!”萧镇鼎狠狠盯着萧重嵘,怒不可遏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而此时的萧重嵘又恢复到了之前委顿无力的模样。若非亲眼所见,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样抱恙龙钟的老人,会在顷刻之间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面对萧镇鼎的质问,萧重嵘似乎是更气愤失望的那个人。他不满萧镇鼎的做法。药炉孤偏,离住人的巷口远,两方往返一趟需要多长时间?而他还剩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就要死了!如果在一炷香时间之内会死的是萧镇鼎,别说这两个女人,就是把观世都所有女子都埋入药坛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去做。可是萧镇鼎明明算得清楚这时间,却还是不忍心伤害她们。娴妃和难生花不过是法明的替身而已,何须用心?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帝王大忌!萧重嵘气急攻心,咳嗽咯血。铁观音走过来替他把脉顺气。
而无患子已完全沉溺于药坛吸入肉/体后的反应中去。外人还看不出什么,可这药坛是他亲手一点一滴从无到有地培育,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即使是再微小的流动变化他亦能感知。
霍声的手脚瞬间变得冰凉。萧重嵘不仅是要牺牲难生花与娴妃娘娘,他刚才还拽住了她。若不是萧镇鼎紧紧拉住她的手将她从萧重嵘身边扯开,现在的她也已经落入药坛的血盆大口之中。她万幸又活了下来。可是娴妃娘娘和难生花……这十年来的风霜敲打,霍声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为任何事惶惑惊惧。然而帝王之心威震难测,连至亲挚爱都可以随时牺牲。至亲挚爱?说什么至亲挚爱呢,萧重嵘根本没有把娴妃娘娘与难生花放在心上,即使娴妃娘娘为了他,为了法明,为了萧镇鼎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即使难生花将自己一颗真心与所有捧给他,他也不屑一顾。
感受着药坛的流运与冲击,挣扎与勉强,无患子呢喃的声音越来越大。“还差一个……还差一个……”他不停说着。萧重嵘一边咳嗽一边质问萧镇鼎还在等什么,这里只有一个霍声可以,还剩半烛香的时间,她本就挺不过去了!是啊,霍声忽然就觉得萧重嵘的话是对的,本来她也活不下去了,如果跳到药坛里,她就可以救下大家,救下所有人。霍声不由自主地往药坛那边挪去,被霍溯一把拉了回来。霍溯自己倒是冲了上去,冲上去往萧重嵘脸上狠狠揍了一拳。他已经忍萧重嵘很久了!若非左右将军从两边架起他的胳膊制住了他,霍溯恨不得将萧重嵘直接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