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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二十七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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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好的药慢慢放至温热,霍声坐到床头,一勺一勺将汤药喂给母亲服下。近日霍府生变,尽管府中人都瞒着霍夫人,但霍夫人不是傻瓜,很快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于是心中大恸,就此一病不起。从前她只觉得霍家清白无辜,是遭人陷害,没想到当日萧镇鼎朝堂之言一语成谶,他们霍家今天当真造了反。是逼上梁山啊!
环视着空荡荡的房屋,精神恍惚的霍夫人,她抬手扇了霍声一巴掌。霍声手中的汤药被打翻在地。望着霍夫人,霍声无措地轻喊了一声娘,泪盈睫眶。霍溯从门口奔进来揽住霍声,质问娘亲为何如此。霍夫人眼神混沌,满口颠三倒四,她指责霍声,说都是因为霍声的缘故,霍家人才会受尽苦楚,历经风霜,沦落至如今这个地步。是霍声自小放纵任性,肆意妄为,才会引来萧镇鼎这个祸根灾星,她就是整个霍家的罪人。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如果她死了,其他人便不会一再地遭逢厄运。霍溯心疼母亲也心疼妹妹,替霍声辩白了两句就带着霍声一起出屋了。屋子里太窒息。王寡妇趁机上前安抚霍夫人静息安睡。
这是霍声第一次踏入大将军府。从前,无论何时,她都不曾进入这里,为了霍氏的尊严与气节。就像萧镇鼎从不曾踏入霍家的地界,也是为了尊重他们。但是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当初在意的,如今霍声已不觉得有多紧要。
堂中,听霍溯将之前霍府发生的事说完,萧镇鼎握住霍声的手,轻声道,委屈你了。霍声摇摇头,低着脑袋不说话。不一会儿,铁观音与曹无恙前后脚到了。曹无恙问萧镇鼎是如何避开重重围守进入皇帝寝殿的,当时他可是和几个老臣在外头等了好久也不得其门而入。萧镇鼎笑道,我想世叔其实也已经猜到了。那寝殿有一处密道,父皇在我很小时候便告诉我教我谨记,没想到真有用到的时候。摸了摸胡子,曹无恙闻言抚掌而笑,真是一只老狐狸。
萧镇鼎问霍声感觉好点儿了吗。这样一问,在场的人的目光都看过来了,连刚从窗户口翻进来的千生都动作丝滑地朝她望了过来。千生不喜露面,对于他有兴趣的话题一般都是躲在屋外偷听。只有他师父在的时候他才会乖乖滚进来,因为他师父能听到他的动静。多大点事儿啊让大家都注意到她,霍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装模作样捏了一下萧镇鼎的手背,咕哝着让他快点开始。萧镇鼎笑了笑,这才转过素舆面向众人。
如今王临胄,霍元珍和宋玉悲带着成千上万的血瘤尸藏匿不知踪迹。敌在暗我在明,萧镇鼎想在对方开战前便剿灭对方血瘤尸大军,所以必须要找到他们。参考之前曹无恙的做法,萧镇鼎想要如法炮制,靠法明来剿灭血瘤尸。萧镇鼎说这段话的时候冷静理智,语气中毫无情绪起伏。作为辅国大将军需要行军布阵的他,一点也没有把法明看作他的母亲,那个为了生他难产而死的母亲。法明只是他行王军棋时的一颗棋子。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了他的冷静与冷漠。这段时间萧镇鼎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法明是用赤红宴禧珠操控血瘤尸,那么是谁在背后操控法明?又是用什么来操控法明?毕竟法明没有自己的思想意志,她不可能“听话”的。
铁观音是在场唯一的一名医者,因此在萧镇鼎的问题后,他是第一个产生想法的人。“或许是……用血。”铁观音摸索着猜想,无量寿宗的人往法明的体内灌入了血瘤尸的血。乾安三十一年冬瘟寒花血瘤爆发之后,铁观音与他的师父无患子仔细研究了他们制作的药物,发现这些药物阴错阳差地作用在血液的质体中,这才引发了之后一系列悲剧。萧镇鼎点点头,其实谁也无法断定铁观音的推测是否正确,但萧镇鼎只能先假设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在铁观音之后,他接着道,法明的血液与血瘤尸的血液是贯通的,所以在赤红宴禧珠的作用下,法明能够操控血瘤尸。可是血瘤尸不可能反过来操控法明,因为血瘤尸已经失去了人的意识。所以指挥法明的人必定是无量寿宗中有意识的活人。不可能所有有意识的人都能够控制法明,必定那人有特殊之处,才能够控制法明。
铁观音并非乱猜,他有自己的想法与判断。他是有这个意识的,他能感觉到他的思路不会有太大错。铁观音的话,在场之人都听明白了。活生生的人将自己的新鲜血液与法明的血液做了交换,经过赤红宴禧珠的凝结,从此之后他与法明便有了由身到意的联结。想像一个那个场景,连千生都不自禁瑟缩了一下。不知世上何人,能为此下如此大的血本。莫名其妙。
外面落雪了。尽管门窗紧闭,但曹无恙能感知得到。他记起那日在雪中见到法明的场景。抬眸看向霍溯与霍声,他问他们,你们的父亲最近身体如何?霍声愣了一下,回答说不太好,经常……霍声说不下去了,她仰头去看站在身旁的霍溯,神情慌张。霍溯显然比她更早反应过来。他们一直奇怪为何父亲早已被三秋大夫调理好的身体会突然变差甚至变得有几分诡异,如今想来,确实有这种可能。霍声不明白,父亲为何会做这样的选择。她明白如果父亲不想,没人能逼得了他。他是自愿的。千生在一旁默默看着,他有点担心霍声会一头栽过去,于是悄悄往她那边移了移。
萧镇鼎问曹无恙为何会想到霍元珍。他知道曹无恙极少与外界交集,霍溯与霍声也不可能跟曹无恙提过霍元珍的身体状况。更重要的是,那日在父皇寝宫,他曾问过关于法明的事。于是萧重嵘便明白萧镇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因此萧镇鼎只好来问曹无恙。曹无恙缓慢地摇了摇头,清澈的眼中难得见到一片混沌。哪有什么值得说的呢,无非是萧重嵘、霍元珍与他,都爱上了法明。这种时候,曹无恙还有心情开玩笑,他特意对萧镇鼎道,放心,你真是你父皇的孩子。萧镇鼎本来没什么,听到曹无恙的调谐,他的脸立刻便绿了。铁观音没忍住,被萧镇鼎的脸色逗笑了。全屋子敢与他一同笑的,只有曹无恙这位老前辈了。
曹无恙继续往下说道,当年在生下萧镇鼎后,萧重嵘便对外宣布法明死了。其实彼时的法明还剩下一口气。被萧重嵘喂下赤红宴禧珠后,她的身体被转移到雪川禁域封存起来。很快霍元珍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一直在寻找救活法明的办法,然而纵使神医无患子亦对此束手无策。
曹无恙想,霍元珍给法明换血,其中很大一个原因,也是为了试试能不能救活她吧。而他之所以能想到霍元珍同时也换了血,是因为他太了解霍元珍了。无论什么东西只要霍元珍想得到,那就必须属于他。因此霍元珍绝不会让任何人触碰法明,哪怕代价是自己的性命,他亦在所不惜。霍溯与霍声从不知自己的父亲年轻时有这样一段秘密的过往。
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无人知晓千生的思绪如何运转的,他居然问曹无恙他师父的娘亲真的是难产而死吗。曹无恙被问得一怔。他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少年。这个少年面容沉静眼神锐利,似乎天生便能闻到杀戮的气味。不愧是萧镇鼎教养出来的孩子。曹无恙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刚才他的表情已经将答案出卖,纵使他今日不说,明日也定然会被萧镇鼎问出来。毕竟他是法明的孩子,该知道的,还是让他知道吧。
缓了缓心神,曹无恙讲出当年实情。在法明有孕后,有个被收买的宫人在法明的饭食里下药,想要让法明滑胎。然而药物产生的反应失去了控制,法明在生产那日自己的性命亦陷入危急之中。于是无患子被乾安帝急急召来。但纵无患子妙手齐天,也只能在母亲与孩子之间救下一个。曹无恙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大家都知道了法明的选择。因为萧镇鼎此时正站在他们面前。萧镇鼎面上没什么表情,但霍声知道萧镇鼎的内心绝不像表面上这般平静。毕竟母子连心。萧镇鼎问曹无恙当年是谁指使宫人下的药。曹无恙望着霍家两个孩子,告诉萧镇鼎,是霍元珍。他知道即便他不说,萧镇鼎也有本事自己查出来。萧重嵘原本是打算让整个霍家为法明陪葬的,但是因为萧镇鼎,他才没有对霍家赶尽杀绝。
今夜的月光温柔得似乎能够融化琼雪。霍声坐在观鱼亭里发呆。霍溯来了以后,就为观鱼亭装上了风帘,因为他发现霍声一有心事就喜欢来这里坐坐,而她最近心事总是很多。
有人掀开风帘走了进来,霍声原本以为是霍溯,不过听脚步声却并不是属于霍溯的。她转头,看到了萧无垢。萧无垢看到霍声一张苦闷忧郁的脸,笑道,冥冥之中有预感告诉我,你今日不会开心。很奇怪,即使他们三人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霍声也并没有任何想隐瞒萧无垢想把萧无垢排除在外的心理。只是她还是什么都不能说。她总不能跟萧无垢说,萧镇鼎不是娴妃亲生的。她问萧无垢有没有无量寿宗的消息。萧无垢摇摇头,道,他们一直都很提防我,就像我提防他们一样。不过我还是大意了,没想到他们居然是琅平余孽,要的是北原江山。
霍声没说话。她想起那个年轻的摆摊棋手,他到死都以为他是在为萧无垢做事,为保护北原百姓而牺牲。他的这笔账没算清。但是她们霍家与萧镇鼎的账好像也未曾算清过。萧镇鼎让霍氏失去了在大原百年来经营的一切,而她的父亲也害死了萧镇鼎的母亲,并且意图掠夺大原的江山。她用了如同整个生命一般漫长的时间原谅了萧镇鼎,那么现在萧镇鼎呢?他是不是也要用整个生命一般漫长的时间来原谅她?
现在的朝堂很乱。权力不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皇帝写下一道诏书就可以给予的。桓氏的力量虽然变得克制而收缩,但依然庞大而嚣张。坐在素舆上的萧镇鼎能在朝堂上挺直腰板说话,靠的不止是这一张圣旨所代表的名正言顺和所赋予的皇权,更是他为了大原出生入死七年八载而挣来的功勋,与将士同生共死暗礁险滩一同闯过来而赢得的爱戴,以及父皇与他为了最后的顺利继承,数十年来在朝廷铺设的错综复杂的暗道与明路。
因为太过空旷,朝堂的光线总是隐晦明灭的。当萧无垢踏过朝堂的大门,看到坐在素舆上的萧镇鼎,旁边站着手握一卷皇诏的父皇身边的总管公公,他便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输了一切。仿佛是从这一刻起他才开始睁眼看世界,以往的他只活在母后为自己与他搭建的幻象中。他以为自己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因为他是天之骄子。也许他确实是天之骄子,可原来天之骄子也不是一定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的。天之骄子并不止他一个。
萧无垢发现自己想了许多,或许是因为霍声一直在他旁边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听起来就像是月光融化琼雪的声音。这声音为他制造了一个安静而温馨的环境,让他可以暂时忘记来自母后与桓氏家族的高压,痛痛快快地想清楚许多问题。他转眸凝视着霍声,霍声低着头还在絮叨着,她一直便是如此善良。尽管自己烦心事一大堆,却总想着要去安慰别人。萧无垢扬起头,要滑落的泪水重新凝结于眸。好想把如此美好的声声偷走啊。就像小时候把襁褓里的声声偷偷抱回自己的寝宫一样。
江河万里,雏凤清声。
萧无垢不知何时离开了,似乎他离开之前还让她也早点回屋,说外面天凉。这一段霍声记忆不太清晰。待萧无垢走后,霍声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起身的时候发现身边放着一小枝红豆,霍声不记得是哪儿飞过来的,便把它扔进了湖中。落花流水,是最好的归宿。
躺在床上,霍声翻来覆去睡不着。外头忽而一阵吵嚷声,火光通明,霍声心头一惊,又有流散在外的血瘤尸侵袭百姓被抓住了。尽管明白有府墙相隔着不会闹到里头来,霍声还是觉得胆战心惊。月色湖光映在床头,清净白明,倏而黑影一闪,霍声认定是血瘤尸连忙将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床榻微凹,一个带着外头寒露空气的身躯压了上来。霍声瑟缩地问是萧镇鼎吗。被子外面的人轻笑回答,不是,是专门来吃掉不乖的小孩的。
掀开脑袋上的被子,霍声的目光正对上萧镇鼎的眼睛。萧镇鼎的眼睛在平日里是深邃不可测的,此时在夜色中却显得清澈而莹亮。霍声问萧镇鼎怎么来了,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屈指勾了一下霍声的鼻子,萧镇鼎道,还不是怕你多心,今日曹世叔说了那些话。霍声确实多心了,不过她不相信萧镇鼎会不介意此事。翻身往床上一躺,萧镇鼎没有隐瞒霍声,他确实恨霍元珍让法明死于非命,所以他想了一天。想了一天之后他发现,还是舍不得霍声。他与霍声之间错过了太多时间,他不想再花时间去习得原谅了。况且霍元珍是霍元珍,霍声是霍声,霍声不需要替任何人承担罪责。他知道霍声在等他的答案,于是便连夜赶过来告诉她。这还是他第一次踏入霍氏的地界。
霍声心疼萧镇鼎的腿,告诉他不必特意赶过来,太操劳了,尤其他最近事情还特别多。有霍声替他心疼着,萧镇鼎便更不用介意自己这一双残腿。那夜火燹九死一生,他却不过失去一双腿,这已是万幸。何况,男儿志在千里心存四海,纵使断了一双腿,他还有一支朱笔可横批江山,纵改滨堭,仍然能庇佑他北原的百姓。他没什么可惧的。
依偎着萧镇鼎,霍声很快睡着了。萧镇鼎起身倚着枕头半坐在床头,看着霍声的脑袋在他手臂间耷拉着。不嫌麻烦地刻意调整到这个位子,是因为从这个角度俯视霍声睡熟的模样,特别像年画里那种肉嘟嘟的小白猪,两个脸颊都是鼓出来的,特别可爱。其实,他还有件事尚未来得及讲与霍声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