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佛》蝎子羯

52、第二十六章（二）

　　马车徐徐而行，于观世都城关口停下。有城卫兵要上前检查。千生甩了一下马鞭，道马车里的是神海郡主，区区一个城卫兵如何能近身？城卫兵听闻，便将他们今日当值的城关头头请了过来。这城关将领与千生有一点交情，认得千生，只是以前他倒未曾觉得千生是这样一个盛气凌人飞扬跋扈的人。城关将领知道霍声是朝廷在找的人，不敢怠慢，在马车外请示，得到应允之后才敢掀帘浅看一眼。毕竟这马车里是的是神海郡主，在她面前谁也不敢放肆，这检查也是例行公事走个形式而已。但他确实在马车里看到了早该崩世的辅国大将军。
　　入了都内，街坊市肆，流车人潮，欢怡喧闹声声不止。霍声跳下马车，买了骥川福楼的肉包分给千生，然后拿着剩下的钻进马车。放低发上的斗笠，千生咬了一口肉包，继续赶车。按照之前商量好的，霍声要把萧镇鼎偷偷送入皇宫。一来对于现在的萧镇鼎来说只有娴妃的宫殿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哪怕被萧无垢发现，他未必就一定会向自己动手。萧镇鼎了解萧无垢。但是如果在外头，那么无论是萧无垢还是霍元珍，都会派人来杀他。二来，萧镇鼎需要禀见他的父皇。霍声曾告诉他乾安帝寝宫已被桓皇后严密监视，少有人能进出。萧镇鼎却不怕，别人进不去，不代表他进不去。
　　马车离皇宫越近，霍声的心神越发不宁。萧镇鼎明白霍声是担心他，不想把他送入龙潭虎穴的皇宫，可是他必须要做事。他回来就是要做事的。他能等，嵩山王的血瘤尸大军不能等。额头相抵，伸出双手揉揉霍声冰凉的耳朵，萧镇鼎低声安抚霍声，别怕，相信我，嗯？垂着眼帘不去看萧镇鼎，霍声憋了很久的气，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轻得若有似无。无奈地摇摇头，萧镇鼎笑着屈指勾了她的鼻子一下。
　　神海郡主的车驾进入皇宫不需要核检，长驱直入。千生的动作很快，因为知道霍声甫一进入观世都便会有人去通知萧无垢和霍元珍，所以他们必须赶在萧无垢过来之前把萧镇鼎送到娴妃那里。霍声把娴妃院子里和寝宫里的宫人侍婢都安排了出去，然后才与千生两人把萧镇鼎扶出马车。娴妃那时候正抱着暖炉坐在桌前神思，桌上放着那张因为害怕被萧镇鼎发现而早已被藏起来的法明的画像。听见响动抬眼看到霍声与萧镇鼎的时候，她恍恍然如失魂一般，直到跟前唯二两名贴身侍婢提醒才反应过来。确认霍声活着，萧镇鼎也活着以后，娴妃搂着两人放声痛哭。
　　这时候有宫人在门外请示，说东贤王正站在寝殿门口等候。东贤王作为皇子不便进入娴妃寝宫，但他又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霍声，确认霍声还活着，因此才会失了体统，宁愿在娴妃寝殿外头等着。他也没着人去催，是娴妃的宫人瞧见他后主动跟娴妃禀报的。霍声回来以后连家都没回就先来了娴妃宫殿有违常理，以免教萧无垢生疑，霍声不敢多待便出来见萧无垢。
　　白雪皑皑，皇城连天万顷。素色的小点由远及近，如同梦寐一般，一个活生生的霍声就出现在了他面前。霍声瘦了，也黑了，眼神却比从前愈发坚毅，清醒。她的左颊已然恢复得白净安生，那是用半条命换来的，萧无垢敛目浅笑，为了躲避他的搜寻。萧无垢伸出手，很想拥霍声入怀，想感受到她依然活着的体温，想温暖她瘦弱寒凉的身体，但是霍声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站在原地望着他淡淡地笑，于是他把手放下了。霍声不是没有恨过萧无垢，但萧镇鼎没有死，她找到萧镇鼎了，现在萧镇鼎就在她的身边。所以霍声不恨萧无垢了。
　　“你去找萧镇鼎了？”萧无垢知道霍声的答案。之所以仍然选择问这个问题，因为他清楚，如今只有萧镇鼎三个字能触动霍声的心绪。
　　霍声点了点头，温和却坚定。
　　“找到了吗？”
　　霍声回答得倒是很真诚。她不想欺骗萧无垢。“想什么呢，找到了也不能告诉你啊。”
　　闻言，萧无垢朗声而笑。眼前的霍声似乎又变成了当年十三南星花树下的霍声，嚣张跋扈，放肆张扬，无所畏惧。从霍声的眼中，萧无垢猜不到问题的答案。然而直觉告诉他，至少萧镇鼎有活着的可能，并且很可能就藏在霍声背后，娴妃的宫殿里。他可以派人把萧镇鼎找出来，甚至再一次暗中杀死萧镇鼎。霍声也清晰地明白这一点，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害怕了。萧无垢和霍声彼此都清楚，萧镇鼎永远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差点失去霍声的这段时间里，萧无垢在这天寒地冻的皇城里，发觉自己竟然无处可去。罢了，萧无垢知晓自己的母后将父皇寝宫里外把控，萧镇鼎纵使再有能耐也做不了什么，且看之后吧。他就不信萧镇鼎能在娴妃和霍声的羽翼下躲一辈子。
　　萧无垢问霍声想去哪儿吃饭。霍声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吃饭，因为她现在压根儿就不想吃饭。她刚吃了骥川福楼的肉包，而且她有点想萧镇鼎了。她实在放心不下他。霍声现在有很严重的心理阴影，生怕这一次见面又是这辈子的最后一次。霍声没有勇气再将这一切重新经历一遍。或许是等的时间久了，萧无垢牵起霍声的手，带她出了宫。
　　霍声没想到萧无垢带自己来了青花别馆。默默跟在他们后面的千生望着脑袋上青花别馆四个大字，无力地抽了抽嘴角。他还以为能去什么新鲜地方，原来他妈的回家了。差点失去霍声的这段时间里，萧无垢在这天寒地冻的皇城里，在国色天香楼建造的烦扰声中，发觉自己竟然无处可去。因缘际会之下，他躲进了青花别院。不得不说，青花别院是个不错的去处，铁观音这样的人物，相处起来亦教人神思开阔，如沐夏风，秋风，冬风。
　　发现霍声居然真得还活着，铁观音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慨，他就知道老话总是没错的。祸害遗千年。铁观音一高兴就把桓燕岫轰了出去。桓燕岫是来他这里看晕血症的。晕血症这玩意儿治不了，铁观音原本闲来无事想着骗他几两银子劫富济贫，如今霍声来了他有事做了，哪还顾得了桓燕岫。随便取了两丸吃起来极苦却没啥用的药豆交给桓燕岫把他打发了出去。千生不想吃饭，也没人求他吃，他径自朝里屋走去。与铁观音擦肩而过的时候，千生悄悄朝铁观音打了一个手势，让铁观音知道他师父活着回来了的事。铁观音踉跄着绊了一跤，差点摔萧无垢身上。萧无垢扶起他问他怎么了，铁观音起身好整以暇地整整衣襟，淡淡回道，无事。
　　回到小霍府的霍声换回一副阴郁忧愁的面容。萧镇鼎之前提醒过她，在小霍府莫要露出太多破绽，她的父亲与姊妹都不是好瞒骗的。家里人早就知道她回来，碍于萧无垢的原因便一直在府内等她。霍夫人和知懿抱着霍声喜极而泣，王寡妇在后头跟着一同抹眼泪。霍暖握住霍声的手，念道回来就好。霍夫人擦干眼泪，拉着霍声去见霍元珍，万分欣慰地对霍声道，你还不知道吧，你爹病好了，知道人了。霍声转头看向霍溯，霍溯朝她点了点头。对于霍溯和霍声两人的小动作，霍暖权当做没看见。时隔十年，想到要见到真正的父亲了，说霍声不害怕那是假的。
　　家里人围着霍元珍与霍声寒叙了一番后，霍元珍让所有人都出去，留霍溯与霍声两个在身边陪他说说话。霍溯在这段时间里劝了霍元珍许多，霍元珍终于答应不再与无量寿宗来往，也不会让霍暖继续做这些事。霍声在这个时候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因为她知晓父亲与嵩山王勾结在了一起，他们很可能会做出对北原不利的事。她清楚父亲的本事，也明白自己拿不出有效力的话劝服父亲放下仇恨，她只能将心事掩藏，以免打草惊蛇，反而连累北原。
　　靠坐在床前脚榻之上，霍声一边替父亲揉捏双腿一边落下泪来。她自觉这些年来对父亲家人关心不够，且毕竟当年是萧镇鼎犯下错误伤害了霍氏一族，她心下亦感有亏欠。霍声对霍元珍道，她明白父亲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霍家好。尽管不赞同父亲的行为，但她心疼父亲这些年来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所受的苦难。只希望父亲今后保重自身，才好让他们兄妹三个略尽孝道。
　　微抬起粗糙苍老的手背，替霍声擦去脸上的泪水，霍元珍长长叹了口气。胸腹中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亦不知从何说起。对于这个女儿，他看着她这些年女扮男装东奔西跑，为了家人费劲筹谋，才把这日子一点一点托起来。若非他有大事谋划，怎么忍心教自己娇生惯养的丫头吃得这些苦头。正叹息着，霍元珍胸口忽然骤疼，全身僵硬变成青紫颜色，皮肤筋脉不自禁抽搐起来。霍溯连忙上前托住他，让霍声出去叫人进来。霍暖与陆婉宁听到霍溯的话，一个吩咐着下人去煮药烧热水，一个叫人去请常衡大夫过来。霍声抓住霍暖的手，问她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虽然癫痫疯病亦时有发生，却已被三秋大夫调理得安宁了些，为何如今反倒愈演愈烈？霍暖说是因为如今天冷了才会如此，让霍声不必忧心。看着众人忙进忙出，霍声被挤得退到门口，一时间千百思绪涌上心头。再拖不得了，无论如何，她都得让铁观音替父亲亲自诊断一番。
　　一日后，皇帝寝殿宫门大开，侍奉皇帝的太监总管推着萧镇鼎从里面出来。桓皇后安排在四周的御林军一齐上来将他们包围住。淡淡扫了一眼他们，萧镇鼎将手中皇榜递给太监总管。太监总管恭敬接过，命令御林军跪下后，扬起脖子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国是浩繁，社稷万钧，朕体力衰，政多不怠。四子镇鼎崇执谦退，德才兼备，文治武功经国济世。朕拟其位皇太子，宜承大统，可堪重任。今朝堂一切事务，于朕大恙未愈时，皆转移于皇太子府，由其受理，悉听其意。
　　钦此。
　　御林军听旨完毕，不敢再以保护皇帝为由对萧镇鼎有所阻拦。何况他们本来就不想。御林军此日当值领队曾经跟随萧镇鼎打过仗，比起桓皇后，他自然更亲近萧镇鼎。
　　文武百官被急召入宫。朝堂上，萧镇鼎坐于堂下首位。总管公公则将圣旨一字不差地又读了一遍。百官接旨，廷内鸦雀无声。萧无垢脸色凝郁，一声未吭。他不明白一切是如何在短短十二时辰之内发生逆转的。但是他猜到了，父皇的寝宫有第二个隐藏入口，而萧镇鼎一直便知晓这个秘密。萧镇鼎看了他一眼，在总管公公的佐佑下安静离开。
　　桓皇后后知后觉接到消息，又听萧无垢说他一日之前见到霍声的事，怒不可遏地抬手扇了萧无垢一巴掌。孽障，孽障啊，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桓皇后一早便知霍声回来了，但她没有想到霍声竟然找回了萧镇鼎。萧镇鼎竟然还活着。桓皇后气得打翻了侍女端着的金丝燕窝盅。她没想到她将皇帝寝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还能被萧镇鼎钻了空子，更没想到萧镇鼎破她的局仅仅只用了一天。其实萧无垢昨晚一整夜辗转难寐，心下便觉不安，当他今日打算派人去娴妃寝宫搜寻萧镇鼎的踪迹之时，便惊闻催他入宫的急诏。
　　原本萧镇鼎回来也不妨事，当下朝局已被萧无垢与桓氏掌管，外头还有无量寿宗的人接应，而萧镇鼎的亲近则被贬谪放远，凭萧镇鼎一介残身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谁知他冒着巨大的风险潜入了皇宫，并且进入无人可进的皇帝寝宫，从重病在身的皇帝手中得到了立储诏书。仅这三步棋，便将当下之形势全然逆转过来。桓皇后气愤自己的儿子，更恨皇帝偏心。她冲到皇帝寝殿却被侍卫拦在外头，侍卫居然跟她说皇太子有命，所有人没有他的允许不准进入搅扰圣上养病。桓皇后闻言气极反笑，好，好一个萧镇鼎。
　　不比桓皇后与萧无垢活在一场大梦中，自始至终以为自己稳操胜券，萧镇鼎自小便随萧重嵘学习王军棋，既是帝王之道，亦是用兵之术，他深知骄矜自傲便不利于行，心慈手软乃兵家大忌，他的动作倒是很快，掌握大权后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捉拿王临胄、霍元珍、宋玉悲、常衡与一众相关霍氏族人。然而还是晚了一步，这些人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这厢霍声凝眉思忖着是否是自己暴露了马脚，萧镇鼎伸手摸摸她的头，告诉他不关她的事，王临胄、霍元珍与宋玉悲三个人不是凭霍声便能防住的。萧镇鼎想，恐怕从自己入城后不久，对方那边便已得到风声。昨日一天，不光是霍声对着霍元珍做戏，霍元珍亦在与霍声做戏。霍声想到同样失踪的霍暖与陆婉宁，不由得叹了口气。从背后搂住萧镇鼎，把头靠在萧镇鼎颈窝里，霍声其实心里并不如何焦急。这么快就可以见到萧镇鼎平平安安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已觉得庆幸。只是没法让铁观音为父亲看病，霍声担心父亲的身体。还有萧镇鼎的腿，铁观音说拖太久，已经无法治愈，这便更让霍声添一份心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