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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满城青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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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清晨,天还没亮,周氏就在公公昨晚的吩咐下,带着麻衣稻草绳到了齐晏房内。
这麻衣本该几日前就该给齐晏穿上的,但那时齐晏病重,又有心病,周氏怕她触景伤情就没带来,直到昨晚上公公说没事才带来。
今日见齐晏,她竟已梳洗妥当,还恭敬的叫了她一声:“大伯娘。”
周氏听这久违的清脆童音,顿觉有春风入户,连眉间的忧愁都散了几分。边等闻渠给她穿衣,边告诉她一会儿该走的流程,也叫她不要担心出错,堂兄齐宣会在一旁告诉她。
三房只剩了她一个女孩儿,又父母双双离世,她一个女孩儿连牌位都抱不动,实在可怜的紧。
齐晏口中称谢,脑海中回忆起昨晚闻渠所说。
齐家人口简单,祖母在生父亲齐寰时难产离世,此前还育有二子,无通房、无妾室。
长子,也就是现在的大老爷,在翰林院入职,夫人是浔阳周氏,有名的士族。大少爷叫齐宣,在国子监念书,二小姐叫齐絮絮,性格温婉。
次子,也就是现在的二老爷,在礼部任职,夫人是浔阳闵氏,也是出身世家。长女叫齐婉婉,小有名气的才女,次子叫齐昀,和齐晏一般年纪,大上几个月。
幺子,就是齐晏刚去世的父亲齐寰,官拜三品巡抚,妻子是下放任知县时候的捕快宁氏。
好在齐家家风清正,没有什么通房妾室,齐晏记起来不麻烦。
尽管做了心理准备,但当再次走出池塘时,齐晏还是双腿止不住的颤抖——这个完全陌生的全新的充满束缚的世界啊。
齐晏随着周氏到时,这里还没有宾客,只有两个穿着麻衣的少女并一个同样穿着麻衣的少年。
“阿晏,身体好些了吗?”看起来年纪小些的少女跑过来关怀道,“阿娘说你病了,怕过了病气,就没让我们去看你。”
闻渠在齐晏的身后画了个一。
齐晏了悟,大房的齐絮絮,大伯娘的女儿。不论过去,就她近来生病,周氏衣不解带的照顾她,就值得她承这份恩情。
“谢谢二姐姐关心。”齐晏忍住心底的颤抖,开口笑道。
担上“齐晏”这个名字说来容易,但饰演“齐晏”这个人却难。
闻渠又在她身后拍了拍,齐晏又对剩下两个人叫道,“大哥哥,大姐姐。”
齐宣看齐晏肉眼可见的消瘦,心中疼惜,怜爱的拍了拍齐晏的肩膀,“母亲可跟你说了,一会儿跟着大哥哥就好了?别担心,大哥哥在呢。”
齐晏点点头,“谢谢大哥哥。”然后果真就站在齐宣身边,一动不动,恍若个小木头似的。
虽然从未去探视,但也都有所闻,见状都以为是齐晏又陷入沉思的怪毛病,也都不敢前去说话。
齐晏就像一根会动的小木头似的,齐宣去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但闻渠也不敢离齐晏太远,生怕齐晏有事找不到她发慌。
日头一晃一晃就晃上了三竿。
出殡的时辰就要到了,宾客和出丧的人都来的差不多了,只是齐老先生却迟迟没有出现。
族中的族长怕误了好时辰,和长子齐照一合计,打算先开始。
当齐晏正拿着竹木和桐木做的孝杖棒准备跟在捧着牌位的齐宣身后时,迟迟没有出现的齐老先生捧了两个牌位出来。
束得齐整的白发,穿得齐整的白色布衣,如食书舔墨而生的老先生凛凛而出。他面容沉静不哀,脊背如竹,怀中捧着两个小小的牌位。
在素来以“春风”为誉的齐老先生身上,众人竟看出来冷冽,不由皆惊。
众人皆暗自叹惋,这齐老先生晚年丧子,何其悲痛。
“阿晏,咱爷俩儿再送你父亲母亲一程。”齐老先生将宁宇和的牌位递到齐晏面前。
齐晏一怔,而后将孝杖棒递给身前的齐宣,双手肃穆的接过牌位。她虽然有的是另一个世界的生活经历,却也猜得到这个封建的古世界是没有父送子丧的习俗的。
齐家诗书为源,齐老先生又是个中代表,如此怕是另有深意。
她本就愧疚这个身体,自然要为这个身体做些什么。
她稳稳的接过宁宇和的牌位。
她虽不认识这个世界的文字,但凭着五千年文化的直觉,她也隐隐猜出这三个字。
她也更确定,这是齐老先生,是她祖父无声的反抗。
她不知道他在反抗什么,但她将陪伴齐老先生一起,以一个孙女的身份。
“父亲!万万不可,你这是折煞三弟啊。”齐照忙过来劝阻。
“父亲,您这刻的字没有三弟三弟妹身份,祖宗如何认啊。”齐煦也过来劝道。
一旁的族中长辈也都纷纷过来劝阻,这于理不合。
周氏在一旁干着急,齐宣拉住母亲的手,轻轻的摇摇头。父亲只是以为祖父心疼三叔,怕折煞了三叔的福气,却不知祖父其中深意。
齐晏抬起头一个个望过去,想要记住这些人的神态。
“我儿不惧,走吧。”齐老先生目不斜视不容置喙的说完就拉着齐晏走到两居并排的棺椁前,停了停,便直接走到送殡的前面。
也不知为何,这时候面对棺木,齐晏却没有多少害怕和心虚的感觉,更多的是从心底喷涌而出的悲痛,
齐宣安抚了一下母亲,便跟着走到了齐老先生的另一侧。
齐老先生看了看齐宣,微微颔首,而后抱着牌位就往前走。
一时间整个巷口都安静了下来,只有低低的唏嘘声。
齐宣清澈的少年音此刻显得尤为清澈:“送齐大人、齐夫人英灵。”
不知是谁先开始吹奏,不过一会儿就吹班就吹了起来,抬棺人也抬起了棺木跟在身后。
齐老先生拉着齐晏缓缓走出这条叫做青竹巷的巷子。
盖因这条巷子里栽了不少青竹,又住着的多是读书人,干脆就叫是青竹巷。一是自然是栽了不少青竹的缘故,二也是赞誉这些读书人有着青竹般坚韧挺拔的风骨。
齐晏不知,齐老先生确是有所耳闻的。如今身处如此境地,看到这巷子的名字,都觉得颇为逆耳。
齐照见此,忙追了上去,父亲为了雕这灵牌,昨夜定是没有安睡,加之连日奔波定时十分疲惫,他得多看着点。
齐煦看着大哥齐照离开的背影,转头宽慰起族中长辈来。
齐照没走几步就见队伍都停了下来,远远看着齐老先生也停了下来,心中担忧,忙快步追上去。到巷口的齐照也不由得有些瞠目结舌,原这就是父亲停下来的原因。
青竹巷外站满了穿着青衣的年轻学子。
齐晏愣住了。她原也是读书人,上过十几年学,见过上万学生聚集的样子,却从未有一刻让她如此震撼。
这些年轻的学子,束高发,着一身青衣,层层叠叠的站满了整个青竹巷口。
他们不同于现代人的个性张扬,追求自由,他们温润如玉,似青竹,是君子!
他们一举一动皆有读书人腹有书香气自华的独特风味,此刻见齐老先生携齐晏抱牌位而出,齐作揖,齐声喊:“拜齐大人、齐夫人英灵!”
足足有三拜。
齐晏不知为何有些热泪盈眶,她在这场没有找到信仰的战争里,感受到了信仰的力量。
这三拜,狠狠的震击了她的灵魂!
齐老先生同样也眼含热泪,齐晏不记得了,他却记得。这些人多数不是他国子监的学生,而是他在国子监门口宣学或诗会上慕名而来的年轻学子。他谈不上为他们授业解惑,却受到了他们最真挚的敬意。
齐老先生轻轻颔首,拉着齐晏鞠了一躬。
学子们忙回礼。
齐宣也十分震撼,旁边还有相熟的学子在朝他眨眼,他打算事后了解一下。
当齐寰与宁宇和的棺木抬出巷口之后,所有的青衣学子也自发跟在身后走着。
带哀容,缄其口。
到了城门,齐晏再次听到青衣学子震天般悲痛的声音。
“送齐大人、齐夫人英灵。”
齐晏满脸泪水。
齐老先生低头看了看齐晏,一字一句道,“阿晏记住,这就是读书人。”
这不一定是君子,但一定是读书人。
齐晏用力点点头。
选址在距离浔阳城较远的青山上。
周边松柏林立,又远眺浔阳青竹巷,齐晏虽然不懂风水,却觉得是个好地方。
整个墓是个一个前后窄,中间宽的形状,像华夏史书上曾描述过的“申”字形。
齐晏看着“父亲”、“母亲”的棺木放进了刻着纹样的厚重棺椁中,缓缓推进去了糊了膏体的深有六七米的墓穴里,似如梦初醒般,哭喊起来,身体也要过去阻拦。
齐老先生拉住了齐晏,眼见一堆一堆的黄土从远处运来,一点一点盖住了棺木和装了多册书本、竹简和礼器等随葬品的箱笼,二三十个人不停的堆土,也从上午堆到下午才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齐晏哭累了,靠在齐宣身上。
那也许是深埋的记忆在作祟,有或许是这个身体的原有记忆,在张嘴哭喊的时候,齐晏多次迷惑自己到底是谁,是八岁的齐晏,还是二十二岁的齐霁安。
“去和你的父母、母亲道个别,我们就走。”齐老先生拉着齐晏起来,走近那座新坟。
齐晏动了动嘴不知道说什么,但想到城中青衣学子相送的情景,认真起来,“齐大人、齐夫人英灵永存。”
在那场齐晏不知的战场中,她虽不知战况,但她却知道,齐晏的父亲母亲并没有真正战败,真正战败的是那些也许正在饮酒欢庆的人。
齐老先生点了点头,又深深的回望了那座躺了他最欣赏的儿子、儿媳的新坟,胸中悲痛再难自抑,一路疾步下山,不敢回头。
他无颜面对他们啊。
回到青竹巷时,周氏请了良久的浔阳寺高僧终于到来。
齐晏远远的看着那些和尚装扮的人心中就开始惧怕,齐老先生一愣,面容竟有些愠怒。
他的三儿还未见那些恶人得到恶报,怎么可以就此安息九泉?但几步往前,脚步又顿下,但是不离开又能怎么样,他这个父亲都已经放弃了。
齐老先生这几步走走停停,面色时而愤怒时而衰败的模样,使得齐晏有些胆战心惊。
不过几步路就到了家门口。
和尚中似乎也是有高低之分的,一堆和尚中被簇拥着的,穿的明显和旁边的和尚不一样。
“齐老先生。”那穿的不一样的和尚念了声佛称道。
齐老先生回了个礼,面上不见悲喜,“劳驾。”就继续往前走。
“小施主留步。”
齐晏身体颤了颤,不敢回头。
“小施主宽心,你便是你,不是谁。”说完又念了声佛。
齐晏回头深深的鞠了一躬,又问道,“若我时常觉得我不是我,这又该如何?”
“庄生梦蝶,无人可知庄生是蝶还是蝶是庄生。是与不是,向来只在一念之间。”他嘴角带一点轻笑,似有佛陀样。
“难怪你穿的是袈裟。”齐晏虽不能领悟他的意思,但她的身份他知道了还没有戳穿,她就很是感恩,心中也放下那块石头来。看她脸上慈善的笑,调侃了一句。
“阿晏休得无礼。”一旁的齐老先生对于两人的谈话似有所感,但并未说什么,只在最后训斥了一句。
穿的不一样的和尚摆了摆手道,“无碍。”
齐晏没有说话,思考起那和尚的话来。
齐老先生见她沉思,倒是提点了一句,“有些事情急不来,也许一辈子都难以解疑,也许解疑只在眨眼间。若是似懂非懂,就等一个契机,不必着魔。”
齐晏点点头,和和尚一样的话,说了跟没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