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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齐老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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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世代书香门第,诗礼传家,家风清正,家中子嗣无论男女皆是从小读书识字,自有一股书卷气。大虞以文治为重,以读书为荣,所以满门书香的齐家就尤为矜贵。浔阳城里,无论世家、士族、还是商贾平民,都以为齐家学子为荣,与齐家为姻亲为幸。
不仅如此,到了齐家老先生齐景行的祖父一代,还开始进入朝堂国子监任教,参与科举命题改卷等等。齐家老先生更是承祖父遗风,成为了国子监祭酒,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被先皇三请为皇长孙的太傅,也是如今的太子太傅。加之,主持多次科举,是多届仕子的座师,可谓是桃李满天下。
今年一月冬雪还未消融,西北晋王被参投敌卖国的案宗到了天子案牍,天子震怒,还未查验,就听闻西北晋王一家畏罪自焚。案情荒谬至极,无人不知其中蹊跷,齐家三老爷齐寰,武宗三十年的状元,如今的正三品巡抚携妻宁氏一同查办此案却在回浔阳途中惨遭杀害。
夫妇二人尸骨从陆路运回浔阳,齐老先生亲自在城门三里处扶棺进城,家中入殓时,哭声漫府。
齐老先生携长子齐照、次子齐煦多次上刑部、大理寺等多处进行走动,但齐寰夫妇被害一案仍至今未有明细。
已是在刑部的第四天,眼见天要黑了,齐煦捧了一杯热茶到齐老先生面前,恭请父亲用茶。
齐老先生本就年事已高,加之丧子之痛和多日奔波不得清明,老态尽显。
束一头白发,着一袭布衣,端坐在刑部待客处的齐老先生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合上了布满悲凉的眼睛,不接茶,不言语。
齐煦见此也不敢多说,只奉茶杯到桌前,可供父亲端饮。
齐照是长子,也早早进了仕途,虽不如三弟齐寰一般官居三品巡抚,但在翰林院中也是掌一方庭院。此时从刑部出来,先对父亲作一个礼,却见一直闭目的父亲睁开了双眼。
望着父亲急剧苍老的模样,齐照忽而喉中哽咽,不知如何才能开口将三弟的事情说出来。
但还是干涩道,“三弟是被昔日办案时所抓获的犯人家人暗杀的,而三弟妹则是为了保护三弟前去就医一同被杀。”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一个三品大员,携重兵查案,却在回浔阳的路上被犯人的家属暗杀,要靠夫人保护前去就医,且不说起妻乃当今赫赫有名的女捕快,何其讽刺!何其讽刺!
齐照说完就要上前去搀扶父亲,怕父亲难以接受这个结果。却见父亲拂开了他的手,恍若未觉的问,“结案了吗?”
“结了。”齐照说完也不敢抬头,只觉愧对三弟,愧对父亲,愧对家中那八岁的侄女。
“那便归吧,你们三弟......”齐老先生拢了拢身上的布衣,起身向外走去,“还等着你们再送他一程。”
齐照看着父亲如竹般直挺的背脊,忽而热泪盈眶。
一向品性高洁,与人为善的父亲这几日为了三弟的冤屈见了不知多少士族世家,脊背一弯再弯,可三弟的案情却始终推来移去,最后上达天听也不过一个潦草收场......
齐照不敢深想,他在仕途上的嗅觉一向不如二弟、三弟,此刻只怨自己无能,不能让三弟含笑九泉,更不能让父亲重新振作。
甫一归家,就见灵堂上跪着四个子侄,二弟媳闵氏在一旁帮衬,不见周氏和齐晏。
同是八岁的齐昀见父亲回来了,忙跑过去抱着父亲,小脸忧愁:“父亲!快去看看阿晏,阿晏病了,大伯娘一直陪在旁边,很是严重。”
众人这才知三弟的独女自收到父母离世的噩耗就落水重病,还日日梦魇,竟有些撞了邪的模样。
来到齐晏屋前,就见门口守着周氏和几个小厮和一个大夫。
周氏见男人们终于回来了,舒了口气,心中大石却依旧紧悬。先向父亲、夫君行礼,而后对二叔问好,这才开始说齐晏,“阿晏自落水醒来后到灵堂看了一眼三弟、三弟妹,回来就一直说些胡话,烧退了三天退下去了。但是房间里不肯放镜子,看水也不看。我我......”
周氏一句“我怀疑她中邪了”到底没有说出口。
齐老先生上前两步推开门,就见平时最是皮实的孙女小脸苍白,身形消瘦的蹲坐在床上,旁边是闻渠在陪着。
“身体好些了吗?”齐老先生走进门来,理了理衣裳,坐在床边不远处的凳子上问道。
齐霁安看着端坐在她附近不远处的白发老人有些怔愣。这位老人,虽是满头白发,却自有松竹风骨,若沐书而生。
齐霁安最是敬佩老学者,敬佩其在书学上的钻研精神,如今虽然身处异世,得见这么一位若浸染书学而出的老人,心中不由得放松两分。
闻渠见自家小姐还在发愣,以为又陷入了沉思,不由得扯了扯小姐的衣袖,代答道,“小姐好多了,只是心中郁结,不曾说话。”
齐霁安自醒来,从这些人口中知道自己日日梦魇,说些露馅的话便不再开口。这个时代是哪儿她不知道,但是她更不能确定会不会因为她的异常就视为不详,把她关进寺庙或者火烧等等。
毕竟她曾在一个晚上醒来时听到她在这个世界里见的第一个人——那个陌生的奶奶和一个陌生的女士说她好像撞邪了。她更不敢轻易开口。
齐老先生面容沉静,不见喜怒,“你是武宗三十年状元齐寰的女儿,也是大虞第一女捕快宁宇和的女儿......你断不该如此柔弱。”
齐霁安抬头,手指却紧紧的抓住被子,无端的,她从这两句本应自豪的话中,听到了兔死狗烹的悲凉。
这几日她也约莫知道,这两个被这位老爷子赞颂的不凡人物,赫然已在一张棺木里哀哀而眠,不久后也许就将化为一捧黄土,从此尸骨不存。
“我......不记得了。”
一瞬间,齐霁安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张口,就是这样一句话。但说完,就坦然了。
一个也许是谎言的实话。
这几日身体的熟悉感,还有从前看过的怪异小说,她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异世借尸还魂还是这原本就是她,只是大惊失去了今生的记忆得了前世的记忆。
虽然荒诞,但在从前那个信息发达的世界里,也曾有过传闻不是吗?
齐老先生目光一凛,见自己的孙女目光清澈的看向自己,有忐忑、有害怕、有紧张、有无助......独独没有熟悉。心头更是一痛,他愧对自己的亡妻,愧对自己蒙冤早去的三儿儿媳啊。
一双苍老的眼中就要流下泪来。
闻渠一惊,却见齐老先生挥了挥手,让她出去,刚起身就听齐老先生冰凉的声音响起:“刚刚阿晏并没有开口,你记住了吗?”
闻渠忙称是,而后快步走出门,顺便将门带上。
见状,齐霁安知道,自己是被这个老人爱护的。
她的诡异现状,即使是现代时候的人也会议论纷纷,更别说这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时代了。
但这个老人,或者说老先生,是要保护自己,瞒下这一切,止住根源。
“你叫齐晏。”齐老先生缓缓开口,“名字是你父亲齐寰起的,齐家所有的女儿名字中皆带有一个‘女’字,唯有你——和你的堂兄长一样是个‘日’字。”说到这里,齐老先生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小女儿,每说一字都能透过眼前的小女儿想起从前三儿鲜明的脸,“这是你父亲对你的期待......”你万万不要辜负。
最后一句话,齐老先生终究是咽了下去。罢了,还能如何,他这个做父亲的,那两个做哥哥的,都不能给三儿一个冤屈清明,还能指望她一个小女儿给他的父亲母亲伸冤解恨吗?
“待你父亲母亲丧事一了,我就带你离开浔阳,你不必担忧任何事情。只一点,不要说跟任何人说你刚刚说的话。有不懂的问闻渠,明日我来接你。”齐老先生心中五味陈杂,悲凉不已,“我们爷俩儿再送你父亲母亲一程。”
齐寰一入仕便时刻谨记自己头上官职,不断为民伸冤,为民请命;宁宇和更是师从其父,自幼便闻冤捉贼,嫁后又从夫职,为天下公道而行事。夫妻二人未断一桩冤案,未抓错一个好人,却落个自己坟头冤屈的下场。
是这天下齐寰太少,还是不该有齐寰。
齐霁安看着老先生悲凉的模样,心中传来难过,不知谁先开始的,但她确确实实的感受到了。
她现在应该叫齐晏了,齐霁安或许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应下这个名字,她开口叫了一声:“阿晏多谢祖父。”
只是有些什么,似乎消失了,又似乎是藏起来了。
齐老先生身躯一震,一股热泪从眼中流出,他抬衣袖拭了拭,终于露出近日来第一个笑容。
齐晏也笑。
一滴泪水从笑眼中流出,没有擦拭,泪珠从眼里划过脸颊,最后滴落在深色被褥上,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