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荒野 ...
-
正当我寻找衣衫打算替换之时,阿姐走进屋内,看到我周身湿漉淌水的模样。“怎弄得一身是水?”阿姐看了看屋外,小外甥拿着滴水的小盆怒气冲冲瞪着我所在的方向。
“皓儿与你吵架么?”阿姐拿过巾子帮我擦着头发上的水珠。
“没有,小孩子玩笑没有轻重罢了。”阿姐看着我肩上的伤疤不语,见从我口中并不能得知事情的始末,帮我换好衣衫后便拉着孩子到另一屋室说话。
之前的肚兜已经残破,阿姐为我缝制了新的,但我不愿将之丢弃,对于我来讲,那是我曾经的妻子给我的唯一念想,无论去到哪里都要带在身边,今次也不例外,贴身放好之后,拿上房门口的水袋我便走出门去。我不愿阿姐在我们之间左右为难,我不妨替阿姐做了这个决定。
出了村落便是一望无际的高草山林,日头渐落黑暗侵袭,我并未携带火折子,只得伴着星辉往前走。幽静的林间偶尔发出一点虫鸣,我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喘息声也越来越沉重。我知道自己在恐惧,人对于黑暗似乎有天生的恐惧,即便你自认为并不惧怕死亡。腐叶在脚下发出黏腻的呻吟,山雾不知何时漫过脚踝,远处似乎有虎狼的嚎叫,而我除却往前并无退路。
血腥味混着松脂的气息钻进鼻腔,我倒退两步撞在一根竹竿上,竹叶间簌簌抖落的露水顺着后颈滑进衣领。低沉的呼噜声从右后方传来。
那是只被开膛破肚的野兔,肠子像团暗红的线缠在竹根。成年云豹的体型比我想象中更大。金棕皮毛在月光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琥珀色竖瞳似一根长矛将我钉在原地,心跳加速时间静止,仿佛稍一动就会立刻被利爪撕裂。
野兽前掌踩过野兔尸体,看着云豹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捡起脚下的石块扔向云豹,转头便跑。鞋底在湿滑的腐叶上打滑,我听见身后炸开的低吼,树枝断裂声追着后脑勺劈来。左脚绊到树根的刹那,我本能地抱住头蜷缩成团。
撞击声混着野兽吃痛的嘶鸣在头顶炸开,阿姐握着火把挡在我身前,上衣被豹爪撕开三道裂口,红色的血滴在暗夜里划出冷冽的弧线。
"慢慢后退。"她声音带着剧烈奔跑后的喘息,双手仍保持着击打的姿势。云豹被火光晃得偏过头,却又立刻压低前肢摆出攻击姿态。
我摸到身后冰凉的岩石,碎石顺着斜坡滚落的声响刺激了野兽的神经。云豹腾空的瞬间,阿姐旋身将我扑倒在地。我听见利齿咬穿衣物的撕裂声,与阿姐翻滚着逃开野兽的攻击。
我一人命丧于此并不可惜,可带上我妻子的命就是不行,一瞬间愤怒战胜了恐惧。你不是想要食物吗,我给你!我抓起身旁的几条枯树枝握在手中,对着野兽的喉咙猛地插下去,半条手臂瞬间没入血盆大口。云豹发出凄厉的嚎叫,拼命将我手臂往外吐,哀嚎着跑走了。
刚才一击我拼尽了全力,此刻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地上,阿姐爬过来抱住我低声抽泣。我全身抖得像筛糠一般,无法抑制的恐惧。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找回了一丝力气,互相扶持着坐起来,阿姐的伤口不深但长。
“随我回去。”
“不回。”
我俩僵持着,谁也说服不了谁。
天色已晚,山路难行,我便提议找个地方先疗伤休息。我们二人在山林中寻得一处山洞,洞口不大,内里却颇为宽敞。我在洞口拾来些干柴,生火照明。温暖的火光映照在洞壁,驱散了些许寒意与恐惧。
我将本已破损的外衫撕开暂时为阿姐做了包扎,火光摇曳,我俩相对而坐,沉默中却似有千言万语。
“阿姐”
“嗯?”
“那些年你有没有...有没有...”她的伤足以说明她对我的爱,可我还是好想知道,那些年间,她有没有想起过我。
“我另嫁他人,心如死灰,很长一段时间不愿与人交流,也不敢回家面对你。夫家是和善的一家人,并未因此而冷对于我。”
“据我这些时日的观察,该是如此。”
“我回家省亲未曾见你,爹娘说你郁闷难解,出门散心。但几次三番竟无一次得见,我便察觉事有蹊跷。在我追问之下,爹娘才如实告知,他们派人到处寻你,却未曾找见。我以为你恨我躲着我,再也不想见到我。”阿姐言语哽咽,提起旧事,我俩自是心痛难当。我其实也不知当时的自己恨不恨阿姐,我想我更怨恨当时自己的自大狂妄,若不是我信心太盛,怎会闹的家不成家。
“我只当自己已经死了,人世间的一切于我都不再重要。夫家无过,我不能为一己之私而枉顾夫家期盼,孕育皓儿也算作对夫家的报答。你怪我吗?”
“我理解,阿姐。”我真的理解,她总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甚至会为了别人违背自己的意愿。
“为妻欠了你,让我用余生慢慢偿还,可好?”阿姐轻轻吻在我脸颊,我的一颗心终于又跳动起来,我爱着她,她也深爱着我,过往种种,都随风去吧。
“吾妻...唯愿你好,无需其他。”
“我心亦同。”
不知不觉,困意袭来,我靠着阿姐,眼皮渐渐沉重。梦中也并不安宁,我猛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衣衫。阿姐赶忙凑近,轻声询问:“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我心有余悸地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阿姐轻轻将我拥入怀中,低声安慰:“莫怕,有我在。”
在阿姐温暖的怀抱中,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抬起头,与阿姐四目相对,目光交汇间,似有暖流通过全身。此刻,山洞外风声呼啸,而洞内却弥漫着带着体温的温情。
晨光初现时,整座山林已被积雪重塑成银白的琉璃世界。松枝垂挂着冰棱帘幕,每片针叶都裹着晶莹的雪壳。山风掠过树梢,积雪簌簌跌落,在寂静中奏出细碎的铃音。
残烬的柴火蜷缩成焦黑的骨架,最后一丝暖意被冻风撕碎。寒气从岩缝渗出,我下意识往热源处蜷缩,阿姐也将我抱的更紧一点,我想起阿姐腰腹处的伤口又稍稍远离。
“醒了吗?”阿姐揉揉我冻僵的小脑袋轻轻询问。
“嗯…”昨夜太过惊心动魄,现下感觉周身酸疼。
“阿姐,你一夜未睡吗?”
“睡了一会儿,别担心,随阿姐回去好吗?”
“阿姐,我若离开,大家都轻松一些。”
“不准再有此类想法,我说过,你只能与我一起,无论过怎样的日子,都不许离开我!”这个话题果然是禁区,昨夜的猛兽都不如此刻的阿姐可怕,她是真要吃了我。
“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处理好的。”
“唔…”私心而论,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想留在她身边,她于我是最后一棵救命稻草,是唯一将我暗淡人生照亮的光。
站起身才发现脚踝疼痛难忍,已经肿成个馒头,无论如何掩饰,还是被阿姐看出了端倪。
“伤了又不告诉我。”阿姐蹲下查看我的脚,看不到她的神情,但我感受得到她又在心疼我。
“没关系,慢慢走就好,并不疼。”
“我如果说我的伤一点都不疼,你信吗?”
“……”
“上来,我背你”
“不行,你也有伤口。”
“不妨事,上来。”林雨最近似乎明白我不会反抗她的命令,只要她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我就只能遵照执行。
拗不过阿姐,只好乖乖趴上她的背。
阿姐的脊背在薄袄下瘦得硌人,我能感觉到每步跋涉带来的震颤。积雪吞没了路径,我们只能靠折断的枯枝判断方向。我的体重压得阿姐喘息声越来越重,汗珠从鬓角滴落,在衣领处结成冰晶。
"小雨,歇会儿吧。"我挣扎着想下地,却被阿姐一巴掌拍开:"别乱动,当心骨头错位。"
北斗七星悬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我们循着星光辨认路径。"瞧,前头有灯影。"我抬眼望去,山坳处果然有几点暖黄的光晕,像被风吹散的星子坠入人间。
当村口的灯笼终于清晰可辨时,阿姐的双膝重重跪在雪地里,依然紧紧托住我不让我掉下去。我听见她剧烈的心跳,像山涧里撞石的激流。
山路在雪下蜿蜒成银色的藤蔓,将我与林雨紧紧交缠。紧了紧双臂,将头埋在阿姐颈间,感受此刻为我而跳动的脉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资格拥有,也不知道能够停留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