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10

      那件事发生在不久后。

      夏日的阴郁是极少见的,可那天偏是如此。天灰蒙蒙的,黑云压着屋顶,麻雀在电线上排成一行。

      凌微兼职下班后,心里不安的紧揪着,抬头看看天,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她鬼使神差地请了假不去做家教,一个人快步走向公交站。

      一路的平顺抚平了她的些许忐忑,到达医院后,妹妹在病床上安睡,妈妈也靠着一侧的躺椅入了眠。

      不多时,手机振动两下,通话界面显示凌大勇来电。
      眼看电话铃声即将响彻病房,凌微按下接听,走出病房说话。
      “喂,爸——”

      “你妈呢?”电话那头的凌大勇语气焦急。
      “我妈睡着了,要叫她起来吗?”

      “不用叫。你李叔叔手被切断了,我现在陪着在医院里接骨,待会你妈起来,你跟她说声,晚上把冰箱的鸡炖炖——”

      凌微眸光一滞,确认问:“……切断了?”

      凌大勇倒吸一口凉气,心下也后怕:“对,整只手切断了,血淋淋的,要不是我去拉电闸,他整个胳膊都得没。”
      “别忘让你妈炖鸡汤啊——”最后交代一句,电话挂断。

      凌微握着手机,久久没有动作。她翻出李知安的微信,打开聊天,记录停留在两天前。
      她思忖考量了语气,发过一条消息过去。
      但李知安很久回复,她说没事,别担心。

      没过多会儿,赵春萍醒了。凌微把一切告诉她,后者又回了一通电话去。

      很长时间内,凌微总是想不通,为什么下午父母都还好好的,晚上都成了凝重的表情。
      当天晚上的病房气氛很差,一家人围在折叠小桌边吃饭,桌上两素一荤。

      三个人都没什么胃口。凌大勇夹起肉嗅了嗅,放嘴里没嚼两下就面色一白,错开头干呕起来。
      赵春萍把抽纸递过去,只是叹气,一言不发。
      凌微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除了表示叹惋,好像也没什么了。
      凌微一顿饭吃得不是滋味,一家人的饭都吃得不是滋味。
      她反复想起凌大勇在饭桌上的话——“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血,直从血管子里往外喷,弄得滴滴答答满身都是,旁边小工看见脸都吓白了,下午就请假不来了。
      简单的描述令人不寒而栗。

      晚上换凌微陪床,近九点钟去打水,无意听见楼道里凌大勇和赵春萍的说话声。
      起初又是些治疗钱款和借钱上的对话,多数是赵春萍在说,凌大勇听着。约莫有一阵后,赵春萍打了个哈欠,说:“……走吧,你这些天忙着看房也受累了,回家睡觉去。”
      “我有罪过啊……”凌大勇叹口气。
      “少说两句吧,”赵春萍也不言语,良久后才再度开口,“早知道能有今天这么一天,当时不该把他介绍到厂里。”
      “难道咱们好心介绍个活计给他干还介绍出错了?”

      次日,李双全的事情翻篇,只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存在,一切如往常。
      凌微和李知安联络过几次,兴许是李知安总忙着没时间回消息,没说几句就冷了场。
      凌微很知趣,不再去打扰。一天三点一线,她也没有时间打扰。

      六月底,高考志愿开始填报,凌微打听了好多学姐学长和老师,填了一所离家不远的大学的。

      犹记得填志愿那天,一家人挤在嘈嘈杂杂的病房里,隔帘外边是短视频的罐头笑声和震天响的呼噜,妹妹的病床折叠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页面停在志愿填报页面。
      凌大勇坐在妹妹的左床边,看着凌微操作触控板慢慢下滑选项,瞥到某个学校,他“哎”了两声。

      赵春萍白他一眼:“她爸,你又怎么了?”
      凌大勇“嘿”一声,有些不乐意:“你瞧你这态度,我这不看见好学校挪不开眼了吗。”
      “什么好学校,哪个?”
      “就理工大学,你看多好,选个好专业以后好就业。”
      “好什么,要我看最好挑个文科,不过再好也得看咱们闺女喜不喜欢。是吧,微微?”

      妹妹在一旁插话:“就是,让我姐自己选。”

      凌微没说话。她心里有自己的想法。

      一上午没商量出结果,中午吃了饭,凌大勇匆匆拾起手机,说要回厂里上工了。
      临出门,碰上赵春萍打完热水回来,她就问:“你今天不是请假了吗?”
      “厂长说有批报纸印刷加急,求着我回去帮忙。”

      一边说着,凌大勇又转头嘱咐妹妹好好吃饭吃药,最后对凌微说:“志愿的事咱们不着急,不是还有那么多时间吗。你多找老师同学问问,有事跟你妈商量。”

      凌微说好。
      好似充满希望。

      晚上下了家教课,她给李知安拨了通电话。对方总占线,她不厌其烦地一次一次回拨,拨到的第五通的时候终于提前挂断。

      半小时后,李知安回拨过去,凌微已经在回家的公交上睡着了。

      九点钟,公交末班车。车内人不多,安安静静无人说话,只剩窗外的风反反复复呼啸而过。
      凌微被那风吹醒,突然清醒几分,发丝已经飘出窗外几丝。

      公交驶入老城区,没有璀璨的霓虹灯,只有昏黄晦暗的灯不倦地照着路面。

      凌微打开手机,用仅存的10%电量打开数据连接,登上网页填了志愿。
      第一志愿是她先前和李知安商量好要一起去的大学。

      家里的房子贱卖了十五万,又全部投给了医院。凌微受母亲所托,跟着房产中介去看房,三天看了不下十几套房。苦日子磨得人没了骨气,选好房子后,她来来回回把合适房子的价格砍了几遍才定下,和中介闹得不太体面。

      搬家那天,妹妹跟着回了家,说要亲自收拾自己的东西。开锁进了门,客厅里堆着几个大纸箱子,箱口没封,依稀可见里面放着什么。

      赵春萍进储藏间拿行李箱,留凌微和妹妹在原地。

      “我爸收拾的什么?”妹妹指着几个箱子其中一个,问。
      凌微走近去看,瞥见一摞碗筷。答回去,得到妹妹一个“哦”。

      妹妹在客厅环视一周,叹口气,吸吸鼻子:”“真舍不得咱们这家。姐你舍得吗?”
      凌微深呼吸,笑说不舍得也得舍得。

      不多时,赵春萍把各自的行李箱拿出来,好一顿感慨。
      “这箱子还是你中考那年买的,记得吗?咱们全家——你,你妹妹,你爸,我,一块在长江路那商城买的,买完还去吃了顿火锅。”
      “你说那火锅店的底料不好吃,一顿饭没吃几口,妈妈回家又给你煮了面。”

      凌微闻声,从她手里接过那红色的大箱子,挥散房间里的尘埃:“没印象,不过这箱子挺好看的。”

      11
      她特意请了一天假在家里收拾行李。

      房间里东西不少,一橱衣服,一柜的书,还有些杂七杂八的文具和小物件。
      小物件该丢丢,该带走带走,今天收拾一次,她才知道自己从前有多奢侈浪费。
      衣服还有很多没穿过几次,丢了舍不得,带走又占地方,凌微一一割舍,打包捐掉前都试了一次,算作告别仪式。
      凌微最舍不得的是书,从小学到高中的所有课本、教辅、试卷高高累成几摞。十几年的青春,废品站几毛钱收一斤,实在怅然。
      早上扎的马尾已经半散在肩上,就着透过这个房间的阳光,她席地而坐,丝毫不顾及自己的白裤子。

      打包好东西,整个屋子空下来,阳光透过窗户斜斜洒进来。

      怎么会舍得呢?墙上贴着她小学开始的部分奖状,书柜摆着全家人第一次去川西的合照,袋子里的娃娃陪了她十几年,连同这个独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凌微看着周遭无比熟悉的事物,热泪盈眶。
      不知随手拾起了哪一摞的一本书,眼泪夹在页面当中,晕染了黑色印刷字体。
      书的第20页,存留着李知安十五岁画的涂鸦。
      她的身影横亘在记忆海里太久太久,久到逐渐融入骨血当中,成为不可舍弃的一部分。

      还有几个小时,凌微就要永久搬离这里,但此刻才记起,自己还没告诉李知安这件事。

      她擦干眼泪,去李知安家敲门。

      意外地,门开了。李知安比从前憔悴许多,脸变得瘦削。

      凌微的心痛起来,像有只手紧紧揪着,令她有些呼吸不畅:“詹詹……”

      李知安只看她一眼,眼神是冷的。
      “有事吗?”

      凌微抬头去看她,努力使声音平静:“……我们现在,算是分手了吗?”

      李知安沉默了很久,才打开手机的录音机,对她说:“凌微,你要不要听听这个再和我说话?”

      凌微不明就里,直到李知安放开录音,凌大勇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来,响彻楼道——
      “虽然你受了伤,但不是谁受伤谁就没错不担责。说实话,这事确实是你做得不对,检查机器情况怎么能不断电,厂里说你这属于重大失职,整个机器都要返厂,整批货也要重做重新切割,现在正和甲方老板那边商量着怎么赔偿的事。”
      “要赔多少钱?”李双全颤着声音问。

      “至少有个十几万吧,这我也不清楚,你要想知道个确切数字,待会儿我再打电话问问厂长。”

      “不用了,我……我以后不干了。”
      接着是一阵窸窣声,“赔偿款你帮我给还回去吧,十万块钱一分不少,你点点。”

      凌大勇说好。

      一条录音结束,接着又是一条。

      “大勇啊,只要你帮我办成这个事,赔偿款我三你七,好商量。”
      “厂长,我不能干这种事,你没看见那天李双全的胳膊,全是血,还能看见白花花的骨头,那只手直接断了掉在机器里边,机器里也是血。”
      “你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白血病可是个无底洞啊,你手里那点钱够做几次化疗的?没想过孩子的以后?”
      “你怎么说我都不能答应,这是人家的血汗钱,李双全挣点钱不容易,还得养活一家老小……”
      “你当时提醒他给机器断电了吗?”
      凌大勇明显犹豫了。
      “这样吧,我二你八,我知道你也不好过。”

      语声戛然而止。

      凌微早在第二段录音开始时泪流满面。

      “你妹妹急性白血病住院,我们家借的钱最多,把家底的所有存款都掏给你们了。前些天我妈去市场挑别人剩下的菜,买没人要的死鱼。这些天天天吃挂面,两块五一斤的挂面,里面煮点烂青菜,吃完面汤里掺着沙子。我爸截肢,家里连大棒骨都舍不得多买。一条棒骨的汤都炖清了,扔之前我妈可舍不得了,舔舔骨头觉得能再煮两天。”
      “你呢,你那一家人呢,怎么对的我们?”
      李知安哽咽着,控制不住地发抖:“是不是把心挖给你吃,你都嫌腥?”

      凌微慌了神,不住地摇头,眼泪顺着动作汩汩涌出:“对不起,詹詹,我不知道……”

      “对不起……”李知安苦笑了声,眼眶通红一片,表情甚至在那抹笑下有些扭曲,“你觉得一句对不起就能一笔勾销吗?”

      凌微去抓她的袖子:“我一定让我爸把钱还给你们,一定,我今晚就让他还回来……”
      “还了再说吧,”李知安避开她的手,调整好心情,深呼出一口气,“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砰”一声,防盗门关上,彼此的情绪隔绝在外,在对立的门背后流淌。

      凌微无力地蹲下,眼泪大滴大滴坠落,她总是没想到的,在家里的最后怀恋时光竟成了煎熬漫长的处刑。

      一家人围在往日热气腾腾的饭桌,都不言语,各怀心思。

      饭是凑合的,菜叶糜烂出水,没炖熟,吃起来发苦。凌微一口一口吃得很慢,也不知是被悲伤,还是苦味搅的想吐。
      她的心中开了计时器,直到妹妹离开,凌大勇放下筷子才响铃。
      “爸,你是不是和拿了李知安家的工伤赔款?”凌微干巴巴开口。

      凌大勇没说话,和赵春萍对视一眼,都诧异惊恐。
      “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赵春萍匆忙开口,语气不大自然。这根本站不住脚。

      凌微接着道:“我听詹詹说了,爸爸拿了李叔叔八成的补偿款。”
      她的目光转向凌大勇:“爸,我们把钱还回去吧?”

      “微微,你……”赵春萍要拦她的话,却被凌大勇拨开手。

      “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也不瞒了。不过要想还钱,想都别想,钱到我兜里就是我的。”

      凌微改不了情绪激动就红眼的老毛病,“可这是李家的血汗钱,不能拿!”

      凌大勇说:“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还。”

      眼看二人的音量越来越高,赵春萍控制不住情绪,眼泪一边落,一边劝二人:“少说两句吧,嘉嘉在卫生间……”
      但并不起作用。

      凌微急了,也顾不上什么,扑通跪倒地上,“爸,我求你了,还给他们家吧,不是咱们的钱不能拿。”

      凌大勇站起身拉她,恶狠狠咬着牙:“好,凌微,把你养大了,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了?你妹妹重要,还是外人重要?”
      “这钱我不还,你妈也同意我不还,话就撂在这儿,你说什么也没……”

      凌微转头问母亲是不是真的,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微微,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儿”。她突然冷笑一声,打断凌大勇的话:“爸,我特别瞧不起你。”

      桌上人都愣了几秒。

      “好,好,好啊——我养大的闺女瞧不起我,我凌大勇有福,闺女瞧不起我——”凌大勇额头青筋暴起,“那你告诉我,不拿这份钱,咱们家靠什么支撑起居,靠什么支撑你妹妹的病?”

      凌微何尝没想过,她看着妹妹长大,看不得妹妹受一点罪。妹妹伤心难过,她比谁都心疼。
      凌微以为自己得到了机会,忙吸吸气措辞说话:“靠咱们大家——爸你在厂里工作,我也去赚钱——我之前就做家教,做过促销员,我可以一天多打几份工……”
      “我刚找了一份酒吧的驻唱工作,晚上九点营业,唱到十二点,时薪25……”
      “我……可以不去上大学了——”
      凌微畅想着她那残痛的未来,在苦难现实上加一两层自己努力改变命运的滤镜。
      但话未说完,凌大勇怒不可遏地给了她一巴掌。

      脸颊火辣辣的疼,眼眶里的泪被逼退,潸然狼狈地滑落。

      “她爸——”赵春萍心疼出哭腔,但同时要顾及房间里休息的妹妹,她努力抑制着,让哭声放得很低很低,只是肩膀抖得厉害。

      凌大勇像未反应过来一般,手呆呆停在空中,怒目横瞪:“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凌微瘫坐在地上,手扶着木纹的地板,突然笑了。
      “我也没有你这种爸爸!”

      她费力地站起身,眼前的一切在眼泪的冲刷下变得模糊无比。

      无人注意的角落,妹妹把手里的碗摔到地上,凭空一道清脆的响声后,白瓷四分五裂,绽成无数碎片。一同四分五裂的还有他们在家里的种种美好回忆。
      “爸爸妈妈,姐姐,你们都别吵了,我不治了,都是因我而起,我不治了……”

      赵春萍上前安抚凌嘉,凌大勇在背后高声喝一声:“你今天要是出了家门,我就再不认你!”

      凌微置若罔闻,毫无犹豫。

      记忆里,这是凌大勇第一次打人,也是最后一次。
      听妈妈说,后来妹妹去世后的无数时间里,凌大勇长久跪在灵位前,反复说对不起你和姐姐,对不起这个家。

      但一切都不重要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