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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12
      一次接受采访,记者问凌微,怎么就来学了丧葬?是不是有什么契机?
      凌微当时说,没什么契机,就是想看看自己以后死了会被人怎样对待。

      一入行深似海,回头望,已是数个年头。
      很多人好奇这门行业,毕竟在大众眼里,他们需要面对毛骨悚然的尸体,并且不是一具尸体,是无数具;这种普通人想想都提心吊胆猛打寒战的举动,他们日复一日地经历,反反复复地进行,有人好奇,难道做殡仪丧葬的工作人员不会害怕吗?

      凌微笑说,一开始也害怕,但慢慢看开了。心无挂碍,无有恐怖。斯人已逝,余下的只是躯壳,是一团空。一具空洞的躯壳有什么好怕的,那些黑心无良的大活人你都不怕。

      不论生前如何,死去都是平等的。做丧葬殡仪的,是给逝者的最后一份体面。

      妹妹去世后,凌微亲自给她上了妆,换了她生前最喜欢的蓝色蝴蝶结裙子。
      将她推入焚尸炉时,凌微平静得不像话。烈火熊熊燃起,烧穿了眼,心也烧成黑灰一抔。近些年的酸楚锋利如剔骨剜肉的尖刀,一点点挖空、剔出了凌微的灵与肉,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不仁,没有感情知觉,在面对亲人火化尚能冷静自持,但待到炉子停止运转,敞开炉门,热气扑了她满脸。活生生的一个人进去,出来只剩一小罐。她抖着手地把炉内的骨灰舀出来,肝肠寸断,悲伤得不能自已。

      敛骨灰时,那些眼泪落入骨灰中,顷刻凝结成团。像小时候帮她泡奶粉,凌微总是先放奶粉后倒水,奶粉遇水顷刻结成小团,弥散开一股浓重的奶腥味。

      与如今没什么两样。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

      凌微望着眼前的人,那句“詹詹”始终没能叫出声,只是悄悄地流入时间海,再寻不到来处。
      她转过身,肩膀小幅度抖动着。

      凌微收起那丁点儿不理性,吸吸鼻子,调整呼吸后准备离开,如果不是同事的喊声打断她动作——
      “凌微——你先别走——”

      凌微站住脚,回头。
      李知安静静站在那里,一如几年前的温存视线落到她身上,不着痕迹地流淌。

      她静静看着,心中的洪水冲垮了堤岸,霎时间喘不过气来。

      13
      往日的恩怨化成泥土地上的一层落叶,在雨夜扎入泥泞的土里,缓慢无声地消逝,无人再去追查它的来路和归处。
      时间磨着刀,极有耐性地消磨一切。你若不肯,它便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威逼,若再不肯,那刀割入颈间,鲜血直流;人无法违抗本能,你连连呼痛,反抗它的强硬动作,却不知已着了它的道。

      凌微不动,两人便朝她走来。
      同事交代说:“我这手里还有点事儿没干完,你带这位逝者家属去火化吧。

      凌微僵硬地点点头。
      “去火化对吧,跟我来。”

      一路上并肩同行,这种境况近些年再未拥有,凌微叶公好龙,心里反复打着鼓,一声声的震颤入心入脑。

      到了火化场,几个炉子都空着。凌微拾起同事拿来的表格,戴上口罩和手套。
      逝者姓名:李双全,男,49岁。

      凌微一怔,哽住。

      李知安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过去,不过多时,几个人进来,把纸棺及里面的逝者抬到焚尸炉前的架子上。

      “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
      彼此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凌微将纸棺推入炉膛中,回头。
      “家属站远一点。”

      李知安走出几步。

      凌微关好炉门,按下焚尸炉一侧的按钮,接着等在一侧观察。李知安在她身后不远处,呆呆立着,目光凝滞着。
      室内热起来,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声。可以想见炉膛内火焰窜得极高,漫了天。
      多希望,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也能推入焚尸炉,被烈火烧个精光。

      “什么时候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凌微最先主动。
      李知安闻声:“什么?”

      “你父亲的事。”凌微望着手套上的灰黑色污渍,说。
      李知安答得很快:“前天。”

      “他……生病了吗?”
      “车祸。”

      李知安回想着前天发生的事。
      早上她一如往常去上班,父母送她到楼梯口;中午她带了两个猪肘子回家,母亲在厨房择菜,父亲很高兴,提出要切猪蹄练练手,但被母亲推出来。
      “咳咳……出去出去,别进来添乱——”母亲的哮喘还是老样子,吃了各种药,也用过不少偏方,但总不见好。

      “詹詹,我今天找到愿意为我辩护的律师了。”出了厨房,李双全这么说。
      这么多年过去,李双全仍在为当年被指控性侵的案子找律师,然而曾经的学生早已脱离曾经的身份,踏入社会工作。如今再想平反冤情,难上加难。

      李知安点点头,自然不会泼冷水,只道:“是吗,那还不错。”

      “詹詹,你为不为爸爸高兴?”
      “高兴。”

      嘴上说着高兴,面上毫无表情,这是李知安最擅长做的事——从不喜形于色。李双全知道自讨没趣,坐到沙发看电视去了。
      他转身的刹那,右手的袖管飘动两下,也不知进不进风。

      李双全被指控性侵女同学时,李知安上高三。那时一出门,她便被街坊四邻和附近的儿童围起来骂,那词汇很多很杂,像什么破鞋的闺女之类的,极具侮辱性。但李知安不像凌微那般能说会道,自知骂不过对方,索性隐忍着绕道走,如同阴墙上的片片苔藓,只捡阴湿处生。
      起初,李知安是相信父亲的,他是受无数学生爱戴的老师,教育局年年评奖都有他,他不可能做出有悖人伦师德的事;但时间久了,恶意的谣言未及时澄清,大众自然地认定了这个为事实,致使母亲和自己每次出门都要接受臭鸡蛋和烂菜叶的洗礼,李知安竟开始恨父亲。
      后来她考上大学,即将离开这座城市。李知安本打算带父母一起走,母亲身体不好,父亲残疾,李知安不忍心留他们在这里。
      拿着“全新的生活”说了好几天,母亲松口答应了,父亲也点点头。好容易捱到离开那天,李双全最后在客厅环视一周,突然摇头,说他还没洗脱冤情,他不走。

      李双全死在去找律师的路上。
      他屈辱地承受了大半辈子的污名,到死也没瞑目。

      尸体在家里留了两天,亲戚和朋友都来看他最后一眼。原来人死后全身会发黄,像过年吃多了砂糖橘,和小朋友比了肤色后惶恐地找上他,略带担忧地问“爸,我是不是得病了”,而那时候,他每每笑说“别胡说,我们詹詹哪儿有病?这是吃橘子吃的”。
      爸爸,现在是你吃多了橘子。

      李知安握着他的手,低声呢喃说着话,宛若他还在世。渐渐地,她的力度加重,一边用力,一边仔细地盯着李双全的脸,生怕漏掉他一丝一毫的吃痛不适表情。
      但他跟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一动不动,也没反应——哦,李知安忘了,她的爸爸现在正是一具尸体。

      李知安心间苍凉无比。

      网上说,人死后,最后一个失去的是听觉。
      也许这就是哭丧的原因,至少让死去的人听个心安——虽然我生前不怎么样,但我死了竟然还有挺多人哭的。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车祸肇事者赔了一百多万,在这些嫌贫爱富的亲戚眼里,李知安家算一夜暴发,以后有的是他们用得着的时候。
      他们将狭小的房间围得寸步难行,那些哭喊声夸张又假。
      “双全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让老婆孩子怎么办——”
      “表哥啊,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走了——”
      但唯独李知安不一样,她跪在李双全的床边,脑袋是木然的,嘴唇嗫嚅颤抖,叫不出一声“爸爸”,甚至流不出一滴眼泪。
      有人在背后悄声说她冷血,李知安权当没听见。

      丧事喜办,饭店大摆宴席,亲戚们笑哈哈谈论着国际局势和国内教育,李知安和母亲留在家里守灵,磕头,进香,烧纸。
      一炷香燃尽约莫三十分钟,香灰倒头扎入香炉后,李知安立刻又点上三支。
      香头一一燃着,那火光是黑暗中微弱的一点星。李知安恭敬三拜,香火扑簌簌落到虎口,烫得她一激灵。她将香插入香炉,焚香味腌入衣料纤维,久久挥散不去。

      “吃点东西吧。”徐梅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咳嗽几声,挥散李知安眼前的白烟。

      李知安连忙起身扶她,“这儿呛人,您去沙发那坐吧。”

      徐梅捂着嘴咳嗽,一双眼哭得红肿,含含糊糊道:“詹詹,我想给你爸烧烧纸……”

      李知安说好,捡起地上的打火机。“啪嗒”,火苗跳跃,李知安点燃聚宝盆里的黄纸就起了身,哪知火苗陡然一跃,沾上黑色羽绒服的边。火势渐起,沿着羽绒向上。

      李知安忙拿起一侧的沙发垫扑火,徐梅又泼来一杯水。火即刻灭了,羽绒服也被烧个大半,灰烬落在掌心,黏黏糊糊。
      自焚真有那么痛苦吗?李知安回想起几秒前的犹豫,貌似是在思考这个。

      徐梅明显吓着了,抱着李知安不住地落泪,一口一个“我的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次日一早去火化,徐梅和李知安为父亲最后整理一遍寿衣的褶皱,连同火化场的工作人员将他挪入纸棺里。
      李知安冬天只有两件羽绒服,那件黑色的刚刚烧烂,衣柜里只剩一件红色。她犹豫着,打算只穿着毛衣出去时,徐梅咳嗽两声,对她说:“穿着吧,你爸爸不忌讳这个,他只怕你会不会冻着。”

      上灵车前摔盆,李知安抖着手,听见邻居们议论纷纷:“亲爹出丧,闺女穿大红,这是亲的吗?”

      一声巨响,瓦盆四分五裂,碎得不成样子。李知安眼眶发热。

      亲戚各自散场,灵车上只李知安一人。一种奇异的悲伤在体内搅动,反复剜着心头肉,李知安捂着嘴不停干呕。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车上的工作人员动容。

      14

      凌微说:“火化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你可以出去待会儿,好了我就叫你进来。”
      “不用,我在这等等就可以。”李知安负手立在一旁。

      眼睁睁看着时间度过是难熬的,尤其是在这昏暗的火化场。凌微看着焚尸炉,不锈钢炉门上映出人影,些许模糊。但又有什么影响?日思夜想的人已经站在她眼前。

      隔了六年的时光,从青葱少女到成熟女人,她们都经历了太多太多。数不清的亏和苦,磨难将身体刺得千疮百孔,全靠衣装遮去那些结了痂的伤口。

      凌微双手交叠,问:“你家还在那栋楼里住吗?我听说快拆迁了。”

      李知安“嗯”一声,但没听说要拆迁。
      她们很小的时候,那片居民楼就在传拆迁的流言,但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坐实过。那片房子太老了,地脚也不好,交通不发达,没什么市场前景,相信地产公司也看不上。

      “这样啊。”凌微淡淡说。

      李知安走近几步,就在她身后几步,随口问:“你当时不是说要学历史,怎么来做殡仪了?”

      “学费低,毕业包分配单位。”凌微不自然地摘下一只手套。
      炉门上,李知安的剪影了然般点点头:“那还蛮好的。”
      她们避免提及从前约定报考同一所大学的事。

      凌微始终背对着李知安:“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我?”李知安说,“当老师。”

      凌微点点头,不觉有哪里不妥。女承父业,也算一种延续。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她的父亲曾桃李满天下,她也会是个好老师。

      李知安说:“你说,我这种人是不是挺枉为人师的?”

      凌微没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们也曾不屑于任何寒暄客套,一切话都说得亮堂,哪知道会有今日。

      李知安问道:“做殡仪赚得多么?累不累?”

      凌微说:“还好。”再累也可以忍。
      她从来是要强的性格,不会轻易流露什么,但这次忽然鼻酸。

      妹妹的病需要钱,殡仪馆赚得不少,只要给钱,她就拼命加班。

      几年不见,凌微也习惯了沉默寡言,像那几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李知安一样。然而李知安话变多。
      她们悄无声息地化成了彼此的样子。

      “做这行很需要胆量吧,我记得你睡觉连灯都不敢关。”李知安说。
      “你还记不记得,放学的时候小学门前总有摆摊的,有一回我在买了条软体假蛇吓你,你一整个礼拜没理我。”

      凌微默默听着,轻描淡写说谎,说不记得了。
      千回百转思念的是她,见了面诚惶诚恐的也是她。那些旧梦如同印成赝品磁带,不知在脑海里重复运转多少次,突然卡了带。
      这么多年以来,凌微拿回忆里的李知安聊以慰藉,甚至忽略了时间带来的剧变。

      凌微按下开关,炉内冷却系统开启。冷却结束,焚尸炉悠悠运行停止,机器老化了,乍一作停发出的低响像叹息。打开炉门,温热的空气扑了一脸,夹杂着几丝石灰的味道,几分窒息。
      “你要来敛骨灰吗?”凌微说。

      李知安说好,凌微从一侧拿了副手套给她,待她戴好手套,凌微教她操作。

      炉膛里热热的,手部皮肤被烤得滚烫,像即将破皮的烤红薯。

      其实完全用不着教,这是最简单工序。李知安敛得像模像样,碰上没被完全焚化的小骨头碎还知道敲开。
      过程十分平静,一言不发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

      骨灰被收入陶瓷瓶后,凌微摘下手套,把瓷瓶递给李知安。

      李知安双手握着那瓶子,瓷体表面的凉意渗入手掌心。
      她的爸爸,从大大的伟岸身躯,变成了小小一瓶骨灰。
      母亲怀胎十月才降生于世,而死亡火化只需要一个多小时。

      骨灰被收入陶瓷瓶后,凌微带李知安去骨灰堂安置。

      大堂昏暗如夜,梁上挑着两盏做旧的雕花灯笼。
      凌微引着李知安进去,告诉她每天都会有工作人员轮班到这里,不用担心没人为骨灰盅掸灰。

      李知安点点头,回头道谢。
      “谢谢。”
      “别客气。”

      凌微送她出殡仪馆的门,铁门锈迹斑斑,泛着腥味。长久地失语,唯有望着眼前的方向,当作她没走远。

      14
      再见到彼此,已是半月后。凌微也说不清到底是哪天,晴天还是阴天,周三还是周四。

      总之,那是忙碌的一天。
      遇到精神上无法解决的事情,她就会让自己忙起来。

      下班已近九点钟,鬼使神差想去逛逛花店。

      店里快要打烊,老板正把糜烂花枝丢进垃圾桶,见到她挥挥手。
      “下班了?今天来点什么?”

      凌微疲惫地笑笑,指指绿桶里几支不太新鲜的波斯菊:“帮我包起来吧。”

      老板有些不好意思,握着剪刀的手一下不太自然,“那些是前两天的,不新鲜了,我刚准备丢出去……”

      凌微不介意:“不要紧,包给我吧……”

      老板妥协,包好花束后非要赠送一大束红玫瑰,凌微推脱不及,只得接下。

      “收下吧,要不然我良心过意不去。”老板这么说。

      凌微道谢,听着老板说起明天要到货的花木,店门在这时被推开。

      “你好。”
      凌微一顿。

      老板抬头,招呼:“你好,今天来点什么?”

      凌微望着眼前的人,忘记要说的话。

      然后,李知安越过她,熟稔地上前,挑出几支□□,又指了指角落几支绿莹莹的小白花。

      李知安把那束小白花送给凌微。

      “这花很适合你。”
      伯利恒之星,圣约瑟夫之花,因着极其相似的外表,常被人认作平庸的雀梅。

      凌微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跟着李知安来到家里的,只记得楼道里开着窗,那束新鲜的白菊在瑟瑟摇曳,风掀起衣摆,几丝残存的留恋装点了那个寂寥冷漠的夜。

      “家里没人,要进来坐坐吗?”
      凌微说好。

      一如当年的陈设,不曾有什么大改变。客厅一侧的桌上摆着装裱好的黑白遗照,那是李双全最年轻气盛的时候。
      遗照前放着一个铜质的小圆香炉,时间久了,表面已经锈蚀霉绿。

      后来,李知安千方百计打听到那个叫武莉的学生,出租车打到偏僻的居民楼下,四处破败不堪,不像样子,李知安心有不甘,只觉活该,怒意将要把自己烧得皮开肉绽。

      但得知武莉这些年过得不好,李知安紧攥的手掌松开了。
      1976年,有部叫《魔女凯莉》的电影上映,此刻的她同主角一样,在最盛气之时被人浇了一桶猪血,狼狈不堪又不知所措。

      到底是谁错了?

      那些问责的恶语如刀,李知安默默将咽下,喉咙隐隐作痛。

      “对不起……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武莉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一只手抓着她的裤脚,请求原谅。

      在武莉的帮助下,李知安又找到那年霸凌她的同学,他们倒是对污蔑指控老师性侵的恶行供认不讳,但一个个混得风生水起,如何拿他们有办法。

      迟来的正义算正义吗?

      李知安不知道,她只知道,无辜的逝者需要一个说法。她已经倾家荡产苦到尽头,也不差这一遭刀山火海。
      如今的李知安不是驯顺乖巧的绵羊,是不择手段的恶鬼。

      她将那天的对话全部录了下来,花重金找了最负盛名的律师,传票已经送达,案件即将开庭。她已经想好了应对败诉的策略,不惜一切代价。

      “爸,你看见了吗?”李知安用毛巾擦拭着李双全的照片,“你为什么不再等等。”

      放下毛巾,她敛起心事。

      “我昨天买了点橙子,你吃不吃?”李知安问凌微。

      凌微整个人呆愣愣的,冲她摆摆手,说不用麻烦,我马上就走。

      李知安固执地走进厨房,抽出刀,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香橙。刀尖挑开橙皮,一种的清新的酸甜袭来,指甲根跟着染上橙皮色。

      “这么晚了,我该走了。”凌微放下那束波斯菊,突然庆幸那几支是白色。

      李知安没答话,圆滚滚的香橙在手里不听话,未等审判结束匆匆滚落,刀落在左手大拇指上。
      血汩汩涌出,聚在刀尖一小滩。

      她重新拿了个橙子,手起刀落,汁水喷了几滴在脸上。

      “那吃完再走吧,这橙子好吃。”李知安端着盘子出来,盘边缘染着血。
      “尝尝。”

      凌微的眼圈瞬间红了,冷静被压在干枯的井底:“怎么会切到手呢?家里有创可贴吗?”

      “没事的,不疼。”

      李知安把流着血的手指插进香炉,里面的香灰还热着,像癌细胞扩散吞噬正常细胞,无孔不入,直至将之完全同化。汩汩淌血的皮肉伤口被脏兮兮的香灰覆盖,辛辣的疼。

      佛曰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回顾这半生,苦难占了大半。

      凌微从包里翻纸巾,慌乱地为她擦拭手指上的浮灰。

      李知安说:“别动,让我看看你。”

      凌微颤抖着抬起头,眼泪淌到下巴,滴落到地板。

      李知安的眉眼比从前凌厉,乖巧的短发留长了,尽管发尾打着卷儿,周身的凛然难掩。
      凌微看着她,视线愈发模糊。

      “瘦了,婴儿肥也没了,”李知安带着几分笑,这么评价她,“成熟了。”

      “是吗……”凌微干巴巴答话。

      李知安笑了,拨了拨桌上那束白花,问她喜不喜欢。

      “这是什么花?”
      “伯恒利之星。听说过吗?”

      “它的花语是,”李知安抚摸着柔嫩的白色花瓣,看向凌微,“敏感。”

      似乎又是一场水到渠成。

      她们太熟悉彼此。

      那些快感如同疾风骤雨,敲打撞击着身体每个角落的神经。器官摩擦带来感念,这是最原始,相濡以沫的方式。她们未能免俗,像即将溺毙的鱼儿大口呼吸。

      凌微讨厌濒临极致的恐惧,厚重的海水淹没胸口,呼吸不畅,气息也郁结。偏偏李知安顽劣,比几年前更凶狠。

      但那是李知安。任凌微半生跌跌撞撞,被生活千锤百炼,长出一茬又一茬的利刺,唯一的柔软全给了她。

      “这么多年,想我了吗?”

      凌微咬着唇不说话,眼泪从眼角涌出。
      仅有的羞耻感被层层逼退,她紧紧攥着李知安放在床上的外套。

      李知安就笑:“不说话我也知道。”
      “里面很想我。”

      这样的失控从未有过,凌微搂着李知安,整个人靠在她身上,泣不成声。
      有什么汩汩流淌着,冒着热热的气泡。

      “对了,你爸妈知道你在我这厮混吗,你是不是还没告诉他们?”
      李知安的可恶之处就在这里,就算在最感性的时刻,也能腾出理智的空闲看手表,笑她好听话。
      “这都十点多了,你爸妈该急坏了吧?待会儿别忘了回未接来电。”

      凌微用手去捂她嘴,得到一个溺爱似的眼神。

      “真的好乖,再多叫两声,我录给他们听听。”她说得很小声。
      凌微在她脖子上咬了口,红着眼恶狠狠骂她:“李知安,你混蛋。”

      温存后和衣而眠,二人背对着彼此,说话的声音隔着双方的骨头,听起来太梦幻。

      “我很想你。”
      “——也恨你。”

      哪怕当年,你的父母快要断送我们仅有的生机,我没法不承认,这些年来绵延不尽的思念。
      与其说我恨你,我更恨自己。

      黑暗里,李知安说:“很久之前我就在想,要是哪天再见到你,怎么说也要让你给我一刀,最好是捅穿了哪个器官,但也不致死的那种——我舍不得妈妈,还要赚钱养家,死了算逃脱责任,这样不好。你的刀在我身上留久一点,这样我记忆深一些,从流血到结痂再到痊愈要大半年,每次伤口痛一次,我就恨你一次,不至于忙起来就忘了你。”
      “要不要试试?”
      李知安说着,翻动身子,握着凌微的手向枕头下,好像那里真放着一把刀。

      凌微被吓醒了。
      大口呼吸,胸腔跟着剧烈起伏,情绪也长久平静不下来。

      四处黑漆漆一片,安静得吓人,再转头,李知安在身边睡熟了。

      不是梦。

      她摸索着起身,按亮手机屏幕,三点二十五分。
      她抓了抓头发,一阵口干舌燥。索性拿了床头上李知安的杯子,赤着脚走向客厅,向进来时瞥见过的饮水机走去。

      后面的记忆模糊了,再睁眼时,窗外天光乍亮,身边的位置空了。

      凌微瞬间慌了神,穿好衣服四处找李知安,但始终不见她的人影。

      她茫然站在客厅中央,最后嗅了一遍那束伯利恒之星,瞬间清醒。
      梦醒了。
      这段扭曲病态的关系也该结束了。

      凌微最后看了这个房间一眼,提起包出了门。

      阔别这里太久,记忆里应有尽有的菜市场已经拆除,仅剩一间间沿街小商铺。

      凌微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也放空。

      直到转角,在一间早餐铺子前,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饭菜的馨香钻入鼻腔,袅袅炊烟熏红了眼。

      命运或许不曾吝啬,每一个转角都是赐福。

      李知安背对着凌微,正跟老板说话,笑容洋溢在脸上,眼神温暖。
      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凌微就这么看了她一会,下定决心,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
      直到走累了,她原地停下,扶着膝盖呼吸。

      “凌微——”

      凌微动作一顿。
      错愕中回过头,李知安气喘吁吁,站在身后不远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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