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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安眠曲5——挽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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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历 X年X月X日,龙从天边来。它的鳞片如同燃烧的火焰,翅膀乘着金色的朝阳,在晨钟敲响的清晨刺破湖畔渔城的天空,带来无穷无尽的毁灭……”
“啪!”一只缠绕着寒气的骨爪拍在书页上,然后自己化作雪花崩解在空气中。
“我不听这个。”沉稳平静的嗓音说道,可惜声线里的略微起伏已经暴露出了说话人的蓄意捉弄和幸灾乐祸,“这本书的结局是勇者的后代把最后剩下的一把黑钢箭射进了龙心口破碎的鳞片,后来成为了新的城市领袖。太多巧合了,无聊。安德鲁,换本有意思的念。”
安德鲁乖巧地合上精装大开本的书页,把它轻轻放在旁边——那里已经攒了高高一摞。
“真不要脸呀,长官。”奥术法师用干枯的手捂着嘴咯咯怪笑,“您之前不是说,精灵里只有年纪稍长的小孩才会在后辈睡觉前给他们读童话嘛。”
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的巫妖高傲地挑挑眉,“不想听就给我出去。请?” 缠绕着寒气的虚幻骨爪礼貌地打开门,不礼貌地化成一阵寒风,把奥术法师丢了出去。
“还有人有意见吗?”威严的嗓音缓慢地说到,骨爪屈成弹指的姿势,扫过室内的众人。房间里响起一片嘎啦嘎啦的摇头声,有的骷髅因为动作过于剧烈把自己的下巴甩飞了,挤在角落的幽灵紧张地释放出寒气冻住了窗户,僵尸急的想要往壁炉里添柴,结果慌得丢进去了旁边骷髅的胳膊。
奥术法师飘渺的声音从墙后面传来,“安德鲁,你还真听他话,他就是逗你w……”后面的声音被掐断了。怎么回事呢?
安德鲁忍着笑得意地抬抬下巴,“我乐意”的表情昭然若揭,看起来乐在其中颇为享受。他把手伸进书橱,拿出一本新书,声情并茂地念:“黑暗的天色中,莹绿的极光在雪上反射出幽暗的光,信使驾着三只狗拉的雪橇在雪原上飞驰。
她带着重于自己性命的消息,轻装前行,彻夜狂奔,心在天寒地冻中热烈地鼓噪。她又幻想起自己在城主、主教、奴隶主、仆从和奴隶面前高喊的场景,‘我是信使——我带来国王的敕令!我带来解放奴隶的宣言!’ 他们会垂头丧气,他们会欢呼。她兴奋地想……”
“喔——历史改编!”伊丝忒兴致勃勃地说,他把被子拉上遮住下半脸,金红的眼瞳在壁炉里金色火焰的衬托下显得如溶金般滚烫,声音隔着被子闷闷传来,“可惜改革后来失败了,真正的解放还要在很多年后才能到来……想到这个再优美的故事都显得难过,换一部换一部。”
安德鲁召唤出虚幻的半透明手在书橱的高处翻找,丰满的“手”里闪烁着点点星光,把炉火触及不到的地方照亮。他的“手”碰到一本漂亮的书,黑色封皮的材质是光滑的鳞片,书侧边涂成闪闪发光的银色。安德鲁感觉自己仿佛在抚摸一只形态优美的动物的脊背。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动,这本漂亮的小东西仿佛自带奇异的魅力,自告奋勇地就跳进他
的手心。安德鲁只好把它拿下来。
“这本是?”伊丝忒半眯着眼睛慢悠悠地打量着漆黑的封面。辨认出眼前的东西,他弯着眼睛笑起来,溶般金的眼睛一下子盛满了蜜糖。“诶呀,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故事呢……背誓的黑骑士化作阴影中的魔兽,颇有一番阴郁黑暗的美学。”
伊丝忒翻过身侧躺,把一只手枕在脑袋下面,和安德鲁亮晶晶的眼睛四目相对。安德鲁忽地从他的表情里读懂了他的想法:快讲吧,我都躺好了。安德鲁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认真地翻开书页,内心莫名地油然而生了一种对故事内容的敬意和期待。
“咳咳——浓重的黑夜填满了每一个缝隙,骑士提着长枪在空旷的平原上奔跑着,感觉自己要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他转头去看背后的城市:它模糊地在黑幕里显现出轮廓,太远了,孤城小得像海滩上的沙堡,被黑夜扮成的风和海浪腐蚀的面目全非……”
“声音再低沉一点,安德鲁。”伊丝忒用飘渺的声音说,“这样才符合它压抑的背景……没事,过了这一段,后面声音就该高昂起来了,我记得接下来是打戏。”
“……骑士赶忙旋身去挡,那魔狼像黑色的剪影,竖起三对猩红的眼睛,爪子“铛!”的一声和长枪相撞,金铁齐鸣……”安德鲁嗓音急促,跌跌撞撞地用不成熟的表现力追赶故事的节奏。有些尴尬了。他不合时宜地想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人站在舞台上扮演一批角色的生疏演员。他偷眼看了看伊丝忒,发现他完全没有被自己拙劣的朗读技巧扫兴——更准确地说是已经完全沉浸在故事里,甚至还拉紧了被子。
安德鲁忍着笑,因祸得福(?),他的语气变得更高亢了。故事的情节发展到骑士以一敌百,安德鲁也开始有点紧张了,他的语气逐渐激越,故事里的骑士横扫一枪,银色的鳞甲在皎月下闪光。
“……黑夜开始燃烧,骑士已经背靠着城墙,不能再退半步。他肌肉绷紧,每一根筋脉都在充血。‘需要战斗时间已经不多了。’他靠这个念头强撑着……” 安德鲁把声音放缓,偷偷换气。
“哦——快到了!后面是一个小高潮……”伊丝忒的声音有点变形,发现后急忙打住。
“……然而长夜已经燃尽,白昼徐徐打开。骑士终于看到曙光:它炸裂、持久。暗淡的太阳跃出地平线。光,正在缓慢生成。刚才还在负隅抵抗的影子魔狼如潮水般退去,不断聚合在一起化成巨大的阴影试图堵住阳光。骑士的压力骤减,他现在能分出神来看向天边:光芒是无法被压抑的,阴影不能把它束拢,它溢出来,形成光的喷泉!一分钟仿佛一年,一小时又仿佛一秒。残暴的怪物终于消失在天边,晨光包裹着昏暗的旷野,骑士的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轻,被空旷的清风填满。他靠在城墙上,任疲惫把他缓缓下拉……”
安德鲁擦擦额头上的汗,好像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他轻轻松了口气,呼气声跟一声长叹重叠在一起。
“我不喜欢下面的剧情……你讲的快一点。”伊丝忒小声嘀咕。
“这真的是童话嘛?”安德鲁把这本书翻来翻去。厚实的纸页哗啦啦作响,带卷曲花边的优美印刷体跟简练生动的彩图和谐的镶嵌在一起,像某种艺术画集,故事过于讲究的流畅辞藻让他怀疑这是否超出了小孩子的理解力。
“诶呀,谁知道~是小时候从我祖父那里翻来的嘛……”伊丝忒故意捏着嗓子用矫揉造作的声音学小孩说话,安德鲁吓的一激灵,鸡皮疙瘩爬了满身。他赶紧四处转头看房间里有没有少了哪个幽灵,胆大包天地把老师附体了。
一个不少。哪有幽灵敢往伊丝忒身上附啊。
安德鲁稳了稳心神开始往下讲。卫兵打着哈欠拉开城门,喧闹从寂静中酝酿,拉拉扯扯的各色人等絮叨起起充满争端又归于平淡的闲言碎语。安德鲁感到有点无聊,琐碎又让人无可评说的日常冗长到让他的语气没感情地加快。骑士上街买早饭,卷入争端之中,没了月光照耀的鳞甲黯淡无光,到显得骑士跟邋遢疲倦的流浪汉没两样了。无所事事的市民打着趣推搡他,白描般的长句磨平锋锐的眉眼,跟开篇荡气回肠的战斗形成鲜明对比。
伊丝忒打了个哈欠。
肉身死了不知道几百年的巫妖才不会感到困倦,他的动作更像是一种态度的表演。他的动作缓慢、懒散,懒洋洋地梗着咽喉往后拉、张嘴、收腹、把气息上顶、吸气,像是一场慢动作的分解演示,惹的安德鲁也情不自禁地打起哈欠来。
哈欠会传染,围观的不死生物一个接一个被唤醒了生前的条件反射,缓慢地、深深地张开嘴,挺直上半身,一时间故事停滞了,温暖的卧室里哈欠连篇。
“哈啊……人群开始,呃,喧闹的人群出现了一瞬间的平静,接着开始骚动起来……”安德鲁生无可恋地念着,“原来是马车开到了拥挤的市集上,深棕色的木头马车上扯着毛皮光滑的长鬃马,深紫色的厚重帘布把精巧的弧线门车厢跟外界隔开。是城主女儿的马车,这位骄纵的女士可不管前面的道路上有什么,指挥着车子横冲直撞地破开一条笔直的道路……”
“快点快点。”伊丝忒把手伸出被子,耷拉在床边没精打采地抬抬。安德鲁往后翻翻,自作主张地跳过注水的日常。故事又回到深夜,他的声音重新兴致勃勃。这次故事对黑夜的叙述简略了不少,但他还是一字不落地从头读到尾,直到故事中的白昼再次降临。
“……最后一只魔狼拱起脊背、长毛倒竖,炸起的皮毛化作黑色的颗粒状烟云,在逐渐强烈的阳光中稀薄、消失。在它消失的方向,骑士看到还没完全变得刺目的太阳。心头提前涌起一丝疲倦。他在被困意攻陷之前死死盯着它,像是盯着一只苍白的眼睛……”安德鲁小声感慨。
伊丝忒张张嘴,想要剧透什么,又把话语吞咽回肚腹里去。只用手指无意识地挠了挠枕头。又是闲谈。什么城主召开了盛大的宴会啦,邀请社会名流齐聚一堂啦。连年幼的小偷和捡垃圾的老汉都对此议论纷纷。安德鲁唏嘘地念道:“……骑士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听着。等到裹着沾满油烟的围裙的少妇卷好面饼,他就拿起来,径直从人群里走了。”
安德鲁往后翻了翻,这一页背面就是夜晚的插图,进度之快倒惹得他有点心虚,他挺胸正色,熟稔地进入状态: “……宴会一直持续到半夜。孤城顶端灯火通明,如同熄灯后尚等待被吹灭的生日蛋糕。前半夜,骑士往背离城市的方向冲的太远,万千烛火浓缩成一豆光,摇摇欲坠。骑士游刃有余,拿长枪挑起嘎嘣嘎嘣啃咬尖头的魔狼,重重甩在地上。他踩着它猩红的眼睛回望,让那粒光深深烙进他的眼底。
‘多漂亮的城市,这就是我要守护的东西。’骑士想。
骑士又想:‘如果里面没有人就更好了。’后一个想法把他自己惊了一跳,他一下子扑向和他缠斗的狼群,想靠战斗把那个念头甩出脑海。”
安德鲁咽了咽口水,悄悄偷看伊丝忒。对方已经倦地垂下了浓密的长睫毛,还是艰难地微微抬起眼皮试图集中精力。
“真要睡着了……”安德鲁啧啧称奇。他微微抬手,动作流畅地施了个简单的戏法。卧房的光线一下子变得幽暗了几分,像是蒙上了一层黑色的薄纱。书本的纸页发出淡淡的柔光,不算刺眼。
安德鲁不自觉地把声音放低:“……骑士试图回忆起自己最初在城外作战的缘由。可惜它已经在成千上万个相似重复的日子里被消磨的面目全非。他只记得有双温厚宽和的手拍过他的肩膀,要他把这座城市当做自己的责任。承诺在濒死的搏斗中被洗练的模糊又尖锐,变成执念在他心头的土壤里吞噬着血肉深深扎根。
‘如果没有我,这个城市会怎么样?’骑士想,‘它会被黑暗吞没吗?它会被狼群撕碎吗?寂静的死亡会像潮水推翻堤坝一般淹没城墙吗?如果会的,为什么城主没有派没有更多人在夜晚和我一起并肩作战呢?如果不会,那我从始至终做
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做噩梦的老疯子。’ 他想起卫兵嫌恶的眼神。带着讥讽的声音在他耳边重现,震耳欲聋。
……我是英雄吗?我是疯子吗?人类的城池中早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清醒的人看不到我在战斗,就像沉睡的眼睛看不到深夜的星空。有意义吗?没意义吗?战斗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以另一种面目去生活。”一个飘渺的声音忽然响起,和安德鲁的念诵重叠在一起。安德鲁感觉自己心脏漏跳了一拍,主动放慢语调,把讲述的主动权让出去。
伊丝忒闭着眼睛,声音像从梦境中传来: “ 长枪折断了,银色的枪头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骑士缺仿若无觉,继续和涌来的魔狼搏斗着:用拳头、用腿脚、用牙齿。战斗的意义不重要了,因为它们不能让他在战斗中占据上风分毫。他空手撕开它们的胸膛,魔狼的身躯扭动着着化作黑烟消散的无影无踪。骑士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是从哪儿来的,他也顾不上了,没有长枪,他就把手插进它们的头颅,尖锐的指甲像铁,在月光下闪着熟悉的寒光。他弓起身子向它们扑去,不再在意自己看起来像不像人,虚幻的黑色长毛撑破皮肤肆意生长,他四肢着地,落的灵巧又稳当。牙齿撕扯开黑毛下的血管,血沫飞溅,把他的眼睛染的猩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战斗,这就够了,不用去问为什么。曙光从地平线下微微露出端倪,骑士越战越酣,往常的疲惫渺无踪影。鳞甲被血污染黑,嵌进皮肉。他不再思考让自己痛苦的命题,只感到有一种全新的欢愉重新充斥了自己的肢体,黎明前死寂的深沉夜色如同一张天鹅绒毛毯一般柔软的拥抱着他,黑夜变得开阔了,他不再是恐惧中盲眼的行人,他的眼睛□□涸的血液粘紧,感知的触须却肆意蔓延向每一个角落,毛茸茸的……”
领在前面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变成模糊不清的呢喃。安德鲁不急着念,把书本平摊在膝盖上,俯下身去,听到一串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安德鲁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感到一团毛绒绒的纤细硬毛在挠着他的心,痒得他脸上浮起浅淡的笑意。安德鲁急切地想找到办法抚平这种古怪的感觉,他的眼神开始不知所措地四处浮动。
将熄的壁炉柔光昏暗,照的熟睡的伊丝忒都有些模糊起来。他半个脸埋进被子里,杂乱的金发不安分地垂在脸上,只隐隐约约露出松弛地闭上的眼睛。纤长的睫毛垂落,笼下一片阴影。
安德鲁感到一阵没来由又没去向的冲动,他茫然地忍耐着它在他心里左冲右突,却不知该把它引向何处,只好安抚似的在心里说, “老师……额,伊丝忒,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了。他一直很想睡着的。不能……打扰他。”
伊丝忒……老师的一只手臂没有缩进被单,散漫地搭在床沿上。落在心痒难耐的安德鲁眼底,像是某种漫不经心的同意。
翻涌的冲动忽地找到了出口,安德鲁在它的指使中缓慢地俯下身子,带着虔诚与庄重地,在伊丝忒的手背上印下一个炽热的吻。
晚安老师,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