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安眠曲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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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喂，这是我的位置。”
安德鲁的脑子一片模糊，恍惚中，他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那个声音很熟悉，但又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啧，怎么又是一个熬夜的.....”那个声音悉悉索索的环绕在安德鲁耳边，发现喊不醒他之后，便很快就没有了动静。然后安德鲁感受到了一些衣物的重量，好像有人帮他盖上了什么。
不过安德鲁还是有些迷茫。他感觉自己应该是趴在桌子上，沉重的头埋在双臂临时搭建的港湾中。一如自己泡在实验室里的那副疲惫样子。书页翻动的轻响，以及杯子拿起又落下时与木桌磕碰的闷响声从耳边传来。安德鲁抬头看去，一个少年样子的学生坐着正对着窗子的长桌上，他又一次单手拿起咖啡杯，仰起头往自己嘴里狠狠地灌了两口。
咖啡杯落下，稳稳地停在桌上，将窗外照进来的零碎的阳光分开。空杯里，香醇浓厚的咖啡如同地底的清泉一般从杯底冒出、上升、最后停下。泛起的涟漪逐渐归于平静，咖啡的液面像镜子一样照出主人的样子：金色且富有光泽的中长发似乎不怎么打理，依旧杂乱的的搭在肩膀上。略显疲惫的金红色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手中的书籍，模样清秀但稚气未散。他身上穿着有些洗褪色的灰色衬衫，长袖被他挽起搭在手肘处，似乎是为了防止长桌上的泥块又粘在衣服上……毕竟真的很难洗。
待安德鲁看清身旁人的模样时，他彻底睡不着了。他瞪大眼睛、直起身板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个看起来认真却散发着慵懒气质的少年，恨不得立刻用留影法术把这一幕记下来，然后刻在石板上挂在实验室最显眼的地方。少年被这股莫名灼热的视线盯得背后一凉，他轻轻瞥了一眼安德鲁，搭在安德鲁身上那略显沉重的深色斗篷突然腾空跃起，像鸟儿一般在空中扑腾了两下，乖巧地趴回少年的身后。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占座位不打招呼的同学。”金发少年停下手中的笔，有些疑惑的看向还在发愣的安德鲁。熟悉的语气和表情，让安德鲁确信眼前这个青涩的少年就是伊丝忒本人。
但这又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自己会见到小时候的老师？是在做梦吗?
“你难道还没睡醒吗？我在问你问题啊。算了，奉劝你一句，你最好现在就开始准备怎么解释翘课的问题，不然一会在典礼上可有的你受了。”
“啊，好的，谢谢你……”安德鲁在心中斟酌了一番，然后有些磕磕绊绊的接着说，“伊丝忒……同学。”
“应该的，作为年级第一的学生代表，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我。”少年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一个不是很熟悉的人喊出来时，并没有表现出有多惊讶。反而心情不错的仰起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幅自信的模样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春活力，像正午的烈阳一样，安德鲁有一瞬间觉得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小小的伊丝忒说完，慢悠悠的关上书，然后从绕满藤蔓的椅子上跳下来，朝他偏头微微示意。
“别在那里傻站着了，走吧，毕业典礼要开始了。”安德鲁连忙跟上那个还和自己差不多高的，青涩时期的老师的步伐，“哈，我已经能想象出那帮老家伙看到我论文之后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了，真是有趣。”
“所以接下来，你准备好了吗?”伊丝忒边说边推开图书馆的大门，安德鲁的眼前瞬间爆开了一阵炫目的光芒。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他不知何时便掉队了，只能隐约看着那略显瘦小的身影越变越小。
准备好了，也许?
安德鲁趁自己还有一丝意识，他挣扎地伸出手，试图想要抓住什么。
但是他失败了。
2.
意识缓缓下沉，回归原位。安德鲁只觉得身体变得沉重，仔细一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穿上了一身散发着雪白寒光的盔甲。周围很吵，但意外的却很有秩序：一个个穿着红袍的法师拿着法杖和一袋一袋的魔法材料在这不大的据点里四处奔波。剩下和他一样穿着盔甲的士兵也在不断被调度，急急忙忙的四处变换位置以躲开敌方不断飞来的法术。
“信使呢!喂，就是你。你赶紧把这份情报送到那边去!”
“啊！哦，好的。”安德鲁一愣，猝不及防的被迫接过那一份听起来应该很重要的文书。没办法，来都来了，他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尽可能快的往士兵指着的方向跑去。那边是雪山上的一处高台，视野很好。在边缘处，有一个帐篷简单的被搭起，篝火似乎因为没人顾得上加柴而堪堪在原地吐着摇摇摆摆的烟圈。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风雪中静静伫立在原地。其中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修长挺拔，金色的长发被精致的宝石法器高高束起，在阴沉的风雪中散乱的飞舞着，就像泼洒在战场上的阳光，格外刺眼。银之树的树枝将仔细打磨的璀璨金晶缠绕在中心，这根罕见的魔杖在他手中熠熠生辉。精致昂贵的法袍用隐约流动着光芒的银线绣满了奇异的咒文，各种珍贵的宝石和法器合理且有序的点缀其上，随着一阵阵寒风刮起，在风中摇曳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毫无疑问，那也是伊丝忒。只不过和之前见到的相比，褪去了稚气和青涩，多了几分英气。他微皱的眉眼中正流淌着不知名的情绪，远处战场的情景让他引以为傲的坚定逐渐破碎、动摇。伊丝忒闭上双眼，任由风雪拍打在他的脸上。
安德鲁心中一紧，这里明显就是一个战场，老师一个学者是怎么被扯入其中的?在远远认出伊丝忒后，他带着疑问，抱着文书急忙拖着小碎步在雪坡上行进，艰难的来到了他们跟前。同样身披红衣的矮个子法师恭敬的站在伊丝忒身旁，安德鲁偷偷的看了一眼，心中有些不敢相信：这个正经的家伙会是那个天天拿他当挡箭牌的老不正经奥术法师。
“信使来了，长官。”伊丝忒没有说话，于是他转头示意安德鲁将情况念出来。安德鲁点头，连忙从老师身上回过神来，有些手忙脚乱摊开手中的文书。
“……前线战火焦灼……请您务必考虑后果。尽快拿出诚意，不要让高层……失望?”安德鲁读到最后，声音因为不解和愤怒微微有些颤抖、扭曲。这份文书表面上在通知战况，实际上却一直在反复强调让伊丝忒尽快作出行动。所以老师他，站在这里其实并非他的本意！
奥术法师听安德鲁汇报完后，叹了口气。他抬起头，藏在兜帽下的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闪烁着和往日只有数据的精明截然不同的光芒。“虽然现在这里已经快没有多少活人了，长官。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无论生死，我们永远都是您的力量。”
伊丝忒没有说话，他依旧紧闭着双眼，静静地伫立在铺满风雪的高台之上。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安德鲁盯着伊丝忒的背影，有些恍惚。他知道寒鸦沼泽内大部分的不死生物都叫伊丝忒“长官”，但却不知道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毕竟在他印象里，老师他仅仅只是一个感到无聊就会骑着幽灵马带着一帮不死生物浩浩荡荡出门散步的普通学者，跟所谓长官的称呼一点关系也没有。
伊丝忒沉默了很久，久到安德鲁觉得他马上就要被高台上的风雪吹成僵硬的冰棍。但他乐意多站一会，尽他的全力维护这最后一丝脆弱的宁静。不过最后，伊丝忒还是动了。就算他再怎么不乐意，自己慢了一步被冬都找上门来被迫参与这可笑的战争也是事实，索性为冬都上个保险，还能顺便给对面亚索做个威慑。
既然来了，那他便不会再去否认什么。光是站在这里就浑身上下充满争议的生命学士伊丝忒，来到这里一直只是在做指挥，手中的魔杖似乎只是一个精致的摆设。但他现在做了一个决定，一个不管对冬都、亚索，还是对他自己都是无法回头的决定。他缓缓睁开双眼，眼底的金红色如同燃尽的落日坠落前最后的晚霞，褪去的光辉化作光点，包裹他摇摇欲坠的信念，没入地平线后的沉沉雾霭中。（此处感谢山融大人的润色，我愿称之为神迹。）
“既然和平是这么奢侈的东西，那么我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岁月在不经意间悄悄的与伊丝忒做了交易，他眼神似乎在那一瞬间变得沧桑了不少，“至少让这里重归平静，我还是做得到的。”
安德鲁一惊，察觉到老师变化的他似乎预料到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他咬着牙奋力的想要冲上去拉住老师，但他发现他做不到。沉重冰冷且铺满风雪的盔甲就像一个囚笼，让他动弹不得。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旁观。
“沉眠于幽暗地底中的无尽亡灵啊——听我号令——”安德鲁神色复杂的看着伊丝忒高举魔杖，在书本上提及过的熟悉咒语被呼啸着的风雪声一字不落吹进他的耳中。魔杖中心，璀璨的金晶迅速褪色，纯黑的银之树枝也变得干瘪丑陋。低沉亵渎的绿光随着伊丝忒口中吟诵着的的咒文逐渐在他手中聚集。
“我以亵渎生命的名义召唤你们，苏醒吧——!”令人胆颤的、近乎发黑的幽深绿光如同水波一般顷刻间铺满整个战场。原本阴沉的天空变本加厉，乌云布满天空，将天上的每一丝光芒嚼碎、咽下。高台下的战场上，数以万计的、惨白尖锐的白骨在敌人发出的惨叫声中破土而出，伴随着倒在血泊中的逝者重新站起的摇晃身躯一起，犹如木偶一般缓慢且无畏的向着一切生物追逐着他们早已不复存在的生命。
安德鲁有些无力的望向那堪称地狱一般的场景，他想起自己拜入伊丝忒门下后，受到的第一份教导:“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既然选择了来当死灵法师，就要知道，我们都是伟大生命的亵渎者。也就是说，我们可从来都算不上是什么好人……”
法袍上闪烁着的银色丝线因为感受到了死灵法术而光芒大涨，迅速化作锁链与囚笼将伊丝忒原地囚禁。伊丝忒冷笑一声，冬都对他的防备措施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反正从头到尾，冬都那些所谓的高层，根本就没有让他全身而退的打算。至于你是否献上忠诚，那重要吗？
银白囚笼的封魔效果让他本就因为大魔法的消耗而变得更加憔悴无力。伊丝忒又一次闭上眼，宝石发饰狼狈的滑下亲吻地面，他的金发像丝绸般散下垂落，温柔地遮住他惨白的脸。伊丝忒轻抿连一丝血色都不剩的嘴唇，连挣扎都不曾有过。
“当然，那是世俗意义上的标准，安德鲁。你要记住，坏的从来都不是知识，而是人心。”
“伊丝忒老师——!”安德鲁不顾一切直直朝着伊丝忒的方向冲去，精灵的风度在此刻荡然无存。他张开嘴，撕心裂肺的吼着老师的名字。他毫不犹豫地冲进那禁锢着着老师的，卑劣的白光囚笼之中。早在伊丝忒让他留在寒鸦沼泽的那一刻，他就暗下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永远都会站在老师的身边。
于是之前的噩梦再现了。但这一次安德鲁如愿以偿的跪在老师的身后，冷风卷着风雪灌进单薄的囚衣之中，封魔效果使他浑身上下感受不到一丝温度，而寒冷让他动弹不得。激烈的谩骂声吃力的透过风雪传来，骄傲的生命学士就算跪着也仍旧巍然不动，他仰着头，欣然将所有指责收入囊中。
寒光一闪，熟悉的痛楚再一次果断干脆的分开自己的脑袋和脖颈。恍惚中，安德鲁的视线在空中化成一道抛物线与同样落在地上的老师四目相对。在寒冷中残存的暖意和痛苦让他彻底明白了，自己之前的那个梦到底是什么。那些都是伊丝忒的过去，是老师生前的过去。
……不过刚刚真的好疼啊，老师。
你辛苦了。
3.
意识模糊，时间仿佛不再具有概念，直到风雪散去，清澈婉转的鸟鸣声悠扬悦耳。不知从何而来的寒鸦扑腾了两下翅膀，停在安德鲁的脸旁，用毛茸茸的头将他蹭醒。葱郁的野草旁盛放着明媚的花朵，充满活力的生命海洋将平躺着的安德鲁和伊丝忒包裹其中。
安德鲁睁开眼，现在已经感受不到脖颈处的疼痛了。他勉强摸了摸脖子确认了一下，嗯，确实还是接在一起的。他松了口气，扭头看向躺在一旁且神色安详的伊丝忒。伊丝忒的头颅被一群寒鸦小心翼翼的抬起、接好，然后用尖利的喙叼起不知名的丝线将其仔细缝起。寒鸦们的手艺相当好，在安德鲁眼中，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恢复如初。
安德鲁望着表情平静安详的伊丝忒，回想起之前经历的种种，仿佛劫后余生一般。他有些颤抖着从草丛中爬起，跌跌撞撞的往老师的方向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在靠近老师一些。
“浓稠的黑夜中，我要……闭上双眼。”
无论如何，让自己离那颗太阳更近一些。
“……你是否会笑我还在梦中，在严寒的冬天里，做春天的梦?”
就算是那颗已经暗淡褪色了的太阳，再也没有办法继续散发他的光芒。
“我梦见五月的花，满山遍野，色彩斑斓。”
安德鲁眼眶一红，泪水止不住的流淌。它们争先恐后的从他的眼角滑落，然后一同奔赴，融入身下那片无尽的绿意中。他重重的跪坐在伊丝忒身旁，颤抖着双手小心的托起那只惨白且毫无生息的手，让它轻轻的搭在自己的温暖的脸上。
“……绿草如茵，鸟鸣啁啾。”
安德鲁声音沙哑的唱起了那首歌，那首曾经深埋于梦境，将他从噩梦中温柔唤醒的歌。但最后的歌词却被他低沉的哭声掩埋。就算他知道这些尘封已久的过往，也许在伊丝忒心中早就被漫长的时间抚平。就算安德鲁知道未来——老师很快就会从沉眠中苏醒。
可是老师，心中的伤疤就算再怎么麻木，终究还是会疼的啊。
安德鲁感受着老师的手在他脸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心疼与悲伤一起如洪水般决堤。他沉痛的将头小心翼翼地埋在老师冰冷的胸膛上小声的抽泣着。泪水齐齐落下，洇在伊丝忒单薄的囚服上，变成一朵一朵盛开的小水花。
“你哭什么，真丢人……”熟悉的声音像丝线一般微弱的从空中传来，安德鲁吸了一口鼻涕，看着伊丝忒的身躯渐渐的浮空缓缓升起，安德鲁感受到搭在脸上的手突然轻轻的拍了拍自己。
“我都没哭，你不许哭。”
狂风大作，乌云不知何时又将天空遮的密不透风。安德鲁乖巧的抹去眼角的泪水，顶着一对哭肿了的眼睛，静静的望着浮在空中的伊丝忒。一束幽暗泛绿的心火骤然从伊丝忒左心口处点燃，生命伴随着跳动的心火重新回归伊丝忒的毫无生机的身体中。
苏醒的巫妖在狂风中重新睁开双眼，他高高的仰起头，金红色的眼瞳宛如撕裂黑暗的霞光一般，在暗沉的天空中骤然被点亮。他单手捧住心火，将其正式融入自己的身躯。金色的水波覆盖流转，扩散至整片花海。所有沉眠于鲜花之下的不死生物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呼唤，齐齐仰头，望向空中的伊丝忒。
“都跟我走吧，总会死的、快要死的、已经死的、死了还不知道自己死没死的、□□完整的、不完整的、只剩下灵魂的……”新生的巫妖双手朝天，向着这里所有的“子民”们发出号召，“我会把你们修理一下，以后你们就住在我家吧，正好寒鸦沼泽还算够大。”
“我们将重获自由——今天，就是我们所有已逝之人的新生!”伊丝忒的声音嘹亮高昂，他伴着狂风轻盈落地，然后转身看向眼眶通红的安德鲁，走过去破天荒的抬手揉了揉这臭小子的脑袋：“你这纯粹灵魂还真是麻烦，一不小心就被你拖进梦里来了。实话说，再经历一遍这些破事的滋味就像生吞一整块沼泽绿泥一样浑身难受……”
“老师——!”安德鲁又没忍住，眼角飙出两行清泪。他没等伊丝忒说完，便一个箭步直冲冲的扑到伊丝忒怀里埋着头紧紧抱着，怎么喊也不撒手，让伊丝忒难得感到有些窘迫和无奈。
“行了，真是的……怎么把眼睛都哭肿了，没出息。”伊丝忒背对着阳光，手抬起来，又停在半空愣了一会，最后还是有些别扭的轻轻拍了拍安德鲁的背。
“走吧，安德鲁，我们回家。”
“嗯!”
“风中的枝叶飒飒作响……仿佛是在把我召唤。”
夕阳下，安德鲁就像最初来到寒鸦沼泽的时候一样，小心翼翼的在后方牵住老师袖口的一角。伊丝忒没有回头，只是手悬在空中，轻轻的朝着后面的安德鲁招了招。安德鲁愣了下，随后高兴的握住老师的手。两人继续唱起刚才没能唱完的歌，一前一后的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随后化作光点消失在无尽的霞光之中。
“你会获得安宁，我的朋友——”
“醒来吧。”
“醒来吧。”
“请回到我的身边。”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安眠曲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