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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17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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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分,这一年里的第一场雪悄然飘落,守城的士兵放下吊桥,推开城门,有杂役在小吏的带领下走出来,哼哼哧哧地扫起官道上的雪。
去时是秋日,回来已至初冬。
孙乾坐在马车里掀开厚厚的帘子,守在外面的风立时扑了他满怀,冰凉而冷冽的拥抱里,这个文士狠狠打了个喷嚏。
动静有点儿大,但不算非常大。
骑马走在前面的小谈将军生了一双好耳朵,闻声偏过头,就看到马车里的先生大开车帘,上半身探出车厢,一脸慈祥和蔼但在她看来堪称莫名其妙的笑。
像是被风给吹傻了。
小谈将军想了想,勒住缰绳,哒哒哒地转身跑到马车旁。
“先生不冷吗?这样掀起帘子,若是吹了风可怎生是好?”
孙乾听了年轻人体贴入微又尊老爱幼的关心话,就嘿嘿地笑,“我虽不如将军年少,这把骨头却还受用。此风虽冷,却不含暗刀冷箭,既干净,又敞亮,吹来倒分外开怀呐。”
他一边感受着徐州的冬风,一边跃跃欲试地要起身,“坐了一路,身子乏得很,还有马吗,我——”
剩下的声音被拦回帘子后面,小谈将军伸出鞭子,将最后一道缝隙也掖得严严实实。
“先生都一把年纪了,也该仔细保养着,都坐了一路了,还差这点儿吗?”她收回鞭子,“等咱们到了城下,您再出来也不迟。”
城下刚扫干净的官道上又落了一层雪,马蹄踏着碎琼乱玉渐次停下,偶尔有轻巧的几声盘旋,像是等得心急。
“怎么还没到?”
“正下着雪呢,许是路上耽搁了。”
“下着雪,也不知他们路上冷不冷。”
“说得正是,去时我就说该多带些衣裳,省得冻着了,也不知听了不曾。”
“不妨事,”张飞咧嘴一笑,“这不是备着呢,等人一到,先莫急着叙话,兜头把人裹得严实了才是正理。”
陈登闻言就偏头看了看。
先看徐庶臂间搭着的鹅黄色外袍,鲜嫩青葱,在暗淡冬日里就很扎眼;
再看鲁肃抱在怀里的水蓝色大氅,淡雅清新,尤其颈侧还缝有一圈干净的白狐狸毛,瞧着就格外的漂亮。
陈登拢袖蹙眉,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
“这两件衣衫,”他满脸疑惑且犹豫,“哪个是给公祐先生的?”
两个青年就一滞。
小谈将军的义兄解释道:“这是陈婶担心道笙穿得单薄,特意让我拿来的。”
小谈将军的军师哦了一声,看了看他拿的,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脸侧凹出一个小酒窝,“婶婶好心,只是我这件似乎更厚实些。”
嗯……所以两件都不是给公祐先生的。
陈登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搓了搓。
站在最前方的主公回头一笑:“公祐先生的在我这儿。”
陈登看了一眼,“两件都是?”
主公眼睛忽闪忽闪,“嗯,都是,公祐毕竟年岁大了嘛。”
这就很不对劲儿。
论理刘备是个相当不错的主公,在他麾下做事,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与旁人不同,是非常独特的一个。每个人都是主公的小翅膀,哪怕主公的背上插了许多个小翅膀,每个人都坚信自己是主公心尖尖上的人。
这固然有刘备自身的魅力加持,良好的端水技能也不可或缺。
所以主公不准备衣服便罢,既然准备了,如何只有孙乾的,而将谈道笙忘在脑后了呢?
陈登看看两件衣服,再看看主公。
主公看看两个青年,再看陈登,就朝他眨了眨眼。
雪势渐急。
纷纷扬扬似柳絮随风起的一片皎洁里,忽然擎起一面黑旗,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生出一颗亮眼的明星,城下众人精神一振。
“道笙——公祐——”主公笑意盎然地唤。
“路上安好否?”这是关羽。
“可算是来啦,没冻着吧?”这是张飞。
“我来时便叫府中烫些酒水,回去正好吃了暖暖身子。”这是简雍。
“诶诶,雪这样大,先披件衣服。”这是陈登。
随着陈登话音落下,她的肩膀一重,柔软的狐狸毛顺势挨上她的脸颊蹭了蹭。
温暖从四面包裹而来,谈道笙下意识回头。
雪花从天而降,落在发丝里,眉毛上,她家军师就站在漫天飞舞的洁净中,眉眼弯弯,嘴角一扬,笑得特别甜。
自然而然的,她也在狐狸毛的簇拥里露出一个笑。
“还是子敬念着我。”她蹭蹭脸侧的白毛,“多谢子敬。”
“分内之事,将军何必言谢,”鲁肃的小酒窝愈深,他上前,“将军一路辛苦,今番又下着雪,可受冻了?累否,饿否……”
“呀,道笙,”这边刘备给孙乾裹上一件,又裹上一件,将孙乾裹得一脸懵,一脸懵后面跟着二脸懵,刘备瞧着这张正气凛然的陌生武将脸,就打断鲁肃施法,伸长手拉了下小谈将军,“这位是?”
“这是赵云,赵子龙!”小谈将军连忙介绍,“子龙,这位就是玄德公。”
赵云一拱手,嘴一抿,笑容略显羞涩。
“原来是子龙,”刘备上下一打量,眼含喜爱,“果真英豪也!”
英豪不好意思地低头,刘备娴熟自然地上前,握住他的手。
那些喜爱的话语涌上心头,转过喉咙,却被冰冷的触感半路拦截,刘备轻声惊呼道:“这样凉!”
虽然英豪身体康健,气血充足,在这初雪时日踏马而行,双手整个地暴露在冷空气里,还是冻得梆梆硬,握上去冰冰凉。
刘备就握着不放,一边给人捂手,一边要给人添件衣服暖一暖。
……等下,他好像没有多余的衣服了。
……他带来的两件都给孙乾裹着了。
……总不能再从孙乾身上扒一件下来吧。
主公在这儿为难,一旁的徐庶探头看过来。
“子龙将军,”他扬了扬手中鲜嫩青葱的鹅黄外袍,眉眼含笑给主公解围,也给这件无家可归的衣服找个好去处,“天这样冷,将军如何穿得单薄,来,休要推辞,快披上!”
于是本就茫然无措的子龙将军更加茫然无措了。
天冷,顾念着小孩子还在长身体,不宜出门受冻,诸葛小郎君就被留在了府上——虽说当初谈道笙信誓旦旦地给诸葛叔叔拍胸脯,保证一定要好好照顾人家,实际上她留下人后不久便去了邺城,诸葛小郎君没人看顾,就被主公打包带进府里,实际扮演如师如父角色的就成了刘备。
诸葛亮端端正正地站着,一行人热热闹闹拥进来,他的目光寻到一个许久未见的年轻将军,处于进行时的小郎君不用和完成时的大人一样掩饰情绪,旋即喜色跃上眉头。
不巧的是小谈将军正和人说笑,不仅没瞧见他,这一偏头,反而把身后跟着的武将露出来了。
一个披了鹅黄披风,鲜嫩青葱,非常扎眼的陌生武将。
这感觉,怎么说呢……大抵如同小猫乖巧地在家等人打猎回来,而人一去多日,小猫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人盼回来了,盼回来了,人却反应淡淡,一站定,后面跟着的陌生小猫探出头,好奇地打量家里的留守猫。
久别归家见的第一面,诸葛小朋友就这样被人忽视了。
而人毫无察觉。
她可忙着呢。
冬天嘛,就该吃点热气腾腾的。
有炖得极鲜美的鱼汤,一掀开,奔腾的水汽暖融融扑过来;
关二爷手拎小刀,刷刷几下刀起刀落,火架上的烤羊多了几道香气四溢的伤痕,她面前也多一碟油滋滋嫩呼呼的烤肉;
酒不是什么一壶千金的佳酿,仔细地筛过,烫出的香气也醉人,简雍执壶倒满,两盏嘭得一撞,热酒入肚,暖意通体流淌;
孙乾忙着掏大包小包,寻出件精心包裹的,拉开一条细缝,细碎而闪耀的光芒霎时就吸引了主公的注意。
孙乾说:“袁本初也穿这个!”
主公说:“真好看!”
孙乾说:“我知主公欢喜,因而特地带给主公!”
主公小心翼翼地摸着这件漂亮的衣服,心里真是好生感动,“公祐,唉,公祐,你这样念我!”
两个人手拉手互诉久别重逢的衷肠。
“我心中也念着你们,”小谈将军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我走得匆忙,没有带些什么回来。”
鲁肃笑笑:“将军平安回来就好。”
“正是正是。”徐庶说,“现今你回来了,家里也放心呐。”
没寻着生鱼片的陈登黯然收筷,听她这样说,眉毛一挑,“那儿难道不是将军带来的?”
谈道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赵云两手捧盏,简雍不知何时移过去,倒酒的姿势特别潇洒,他一倒,赵云一仰头,另一边的张飞开怀大笑,“子龙果真豪爽!”手向赵云肩头狠狠一拍,赵云浅笑,再猛地一抱,赵云的笑容就有点惊疑。
毕竟与冀州同僚相比,徐州这一干人实在太热情了!
小谈将军就挺挺胸。
她虽然没带什么能吃能穿的冀州土特产,却把正宗且能打的石家庄赵子龙拐来了呀!
骄傲的小谈将军一抬手,“不小心”搭在了身旁小朋友的头上,于是只好顺势揉了一下。
手感挺好,再揉一下吧。
诸葛小郎君的头顶被她揉出一撮呆毛,受害人瞥她一眼,没说话。
……难道诸葛亮也有青春期?青春期也喜欢装酷不讲话?
小谈将军想了想,从袖子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个什么东西。
“吃不吃糖?”小谈将军问。
她没空采买特产,唯一带的东西又不适合拿给大家吃,但送给还是小朋友的诸葛亮就很合适。
诸葛小郎君在心里挣扎了一会儿。
一会儿以后,伸出手,拈起糖,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地吃起来。
小谈将军看了一会儿,扭头说小话,“小朋友就是好哄。”
鲁肃点点头,手心忽得一沉。
“子敬辛苦,”小谈将军眨眨眼,“我的这份给子敬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