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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17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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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北风紧。
台阶上遍铺碎玉,树梢里絮影闪烁,此时推门而出,积攒了一整晚的大雪飘了满眼。
临近年关,睢阳城的每个人都忙了起来,猎户在山林间蹲守多日,终于等来一些愚蠢好欺负的动物,将猎物剥皮剔骨,皮毛是完整的,肉质也新鲜,正可以卖个好价,剔过的骨头上还残留着肉渣,洗净了扔进锅中,也能熬出一锅油星子漂浮的肉汤,因而对升斗小民来说亦是极难得的美味。
东西都卖掉了,得的钱通通揣进兜里,这个猎户一边就着冷风,啃几张从家里带来的饼子,一边挑剔地打量小贩摆在摊子上的各种年货。
说是年货,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像那种鲜嫩可爱的小青菜在冬日里只有到贵人府上才能一睹芳容,寻常百姓走遍市廛,只好在老妇的摊上略作停留,买些用盐浸过的,咸涩难嚼,却便于储存的腌菜。这样的腌菜配上煮得略干、压得严实冒尖的豆饭,再来一碗野菜汤,一碗椒柏酒、五辛盘,一家人就可以称得上是度过一个体面而有实力的年关了。
毕竟东面的邻居徐州刚刚结束一场战争,许多百姓成了流民,只能手捧破碗排成长队,等着领一天一顿的稀饭充饥;
毕竟北面的邻居兖州还在恶战,那里的人既没有腌菜,也没有稀饭,土地里长出的麦子被割走了,留下成堆的尸体,等到尸体下面压着的草根也被刨干净了,他们不仅得寻些别的什么充饥,还得东躲西藏,提防自己被拉去给人充饥。
睢阳的百姓也感受过那滋味,因而更加珍惜眼下的平静——它不知何时会被打破,也许就在下一刻,所以在它还好好的时候,他们该不留余地地享受它。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满怀期盼地等待年关的到来。
来年是什么样呢?
也许好,也许不好,唉唉唉,无论它好不好,总归是在这世道里又活了一年啊。
因而当骑士们飞奔进城门,骏马在官道上踏出一阵阵急促的蹄声,官道之侧,完成媳妇嘱托,背了满满一竹篓年货准备回家的猎户与周遭百姓一样,笑容忽得定格了。
不是什么好消息。
瞧他们飞奔过来的架势便知道。
尤其在听完斥候言语之后,张辽的眉毛愈发皱紧了。
“没有看错?”
“没有!”斥候两手比划道:“就那个马,那个人,那面飘扬的旗子!……虽然马小了一圈,人也小了一圈,旗子也破破烂烂,像是被火烧去了大半边,但确是吕将军无疑!”
落魄的、陌生的吕将军,可他还骑着赤兔,拎着他的长戟,那面旗子远远地浮现在地平线上,就叫所有瞧见了的斥候飞奔回城了。
张辽垂眸,沉思了一会儿。
……快过年了,这不错,但就他和吕布这个一时间难以说清的关系吧,很难得出吕布是怕他一个人孤单寂寞,因而携并州全军前来睢阳找他一起欢欢喜喜过大年的结论。
排除一切错误且荒谬的想法,答案显而易见。
在兖州争夺战中,曹操守住了他的基业,而吕布,额,再一次踏上了逃亡之路。
暂且不论他为何选择了睢阳,一个打输了的,饿着肚子的吕布,一支饿着肚子的军队踏上了这片土地。
他们会带来什么?
作为一名将军,张辽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清楚不过了。
他起身,伸手去取壁上挂着的宝剑。
“将军,”斥候慌忙跟上,“将军还不曾着甲!”
头戴武冠,一身素袍的将军偏头看他,微微一笑。
“我出城迎故交,为何要着甲?”
“传我令,”张辽一边配剑一边说:“着人备宴……不要那种精细的,杀猪,烤羊,整只搬上去就是。”
厨子们忙忙碌碌,睢阳城外,刚刚歇下脚的军队也在忙碌。
士兵忙着把闲杂人等往屋外赶,有浑身颤抖的村妇走上前,将手里端着的同样颤抖的饭食一一摆上小案。
小案后坐着的将军打量她一眼,随即厌烦地挥手,村妇被架出自家门外,架着她的士兵随手一扔,并没有其他动作,她便抖动得不那么厉害了,爬起来时还飞速地回头瞥一眼。
朦胧不清的泪眼里,那个将军坐在她家中,正埋头苦吃。
吃得非常急促,那碗底立时就显现出来了,吕布抬起头,一旁站着的亲兵连忙挥勺满上。
不是什么好饭食,一坛子腌菜,一桶热热的豆饭,热气还没有全部消散,桶底也学着将军手里的破碗那样,急忙地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脸。
张邈也饿,可他没心情吃,动作又慢,等他从自己的小世界里回过神,主座的吕将军正殷切而期盼地看着他……
他端着的破碗。
张邈忽然被噎了一下,端着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陈宫就咳嗽两声,瞪起眼睛训斥打饭的小兵,“我何时命你与我添饭了,为何自作主张!”
小兵也瞪大眼睛,特别委屈。
公台先生若是不吃了,吃饱了,早说便是!何必等到他第四次满上了才制止!他委屈!
吕将军就收回盯张邈的眼睛,转而盯陈宫,“唉,他也是好意,公台既不愿吃,予我便是,何必骂他呀。”
公台就说:“将军,如何使得?”
“你我之间,还计较这些?而今粮食难得,剩了不好,唉,唉,只好我代为效劳吧。”将军说着就将那碗他还未沾过的饭捞过去了,一点儿不嫌弃,也不扒拉到自己碗里,立刻就开吃。
陈宫有点无奈,又有点诡异的感动,还有些未曾饱腹的饥饿感萦绕不散,好在对面张邈的筷子又轻轻动起来,动得比之前快了些,陈宫就松了口气。
他再看看吃得很香甜的将军,抿了下唇,慢条斯理地喝另一只碗装着的热水。
一个吃饱,一个喝足,一个也放下筷子,小兵撤去食案,大家就可以关上门,悄悄商量一些坏点子。
当然对吕布来说不算坏点子:
当年张辽属他麾下,不过暂借与袁绍,随谈道笙南下殴打袁术,后来他离开冀州,张辽虽远在豫州,闻得消息,也该赶紧的收拾铺盖随他一起跑路,怎么还留在睢阳不挪窝啊?
忠臣不事二主,事二主者,正该夺其城,抢其粮,以示惩治!
嗯,就是这样,特别对劲儿!
于是外面在翻天覆地找粮食,里面吕将军正指指点点,阐述这场即将发起的战争的正义性,忽然有小兵从外面跑到里面,打断吕将军的发言。
“将军!张将军来了!”
将军就懵了一会儿,接着火气蹭蹭蹭向上涌。
吕布大怒:“取我戟来!今日我便要叫他人头落地!”
“将军!”高顺从外面赶来按住他的手,“将军息怒,文远孤身前来,未曾着甲,可见他并非——”
这话说的。
将军更怒了。
“他胆敢如此小觑我——!”
张辽等了一会儿,终于被放进来。
农户的小屋里塞满了人,最中间坐着吕布,吕布左手站着个高顺,右手站着个陈宫,两个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一看到张辽不曾变化,主要是不曾消瘦的脸,吕布蹭得一下就要——
“咳。”
陈宫咳嗽一声,与此同时,高顺悄悄扯了下吕布的衣袍。
于是愤怒的温侯又坐好了。
绷着脸:“张辽,你还敢来见我?”
“我无愧将军,为何不敢。”张辽说。
吕布又起落了一下。
“你有何脸面说这话!当年袁绍行刺于我,你有何作为?!初时你不知便罢,既已知晓此事,为何不随我而去,反倒留于此城,为谈道笙效力?!”
他瞪眼,张辽也瞪眼。
“他在徐州,我于睢阳,如何为他效力?”
张辽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瞧着很真,不像是演的。
吕布的眼睛更大了。
“袁绍欲杀我,你却为他效力!”
张辽目眦欲裂,将他比下来,还激动地上前两步,“我岂是那等小人!若我为他效力,今日岂能出城来见将军?!”
吕布瞪大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疑惑。
这时候不适合拉拉陈宫的衣袖说悄悄话,吕布就自己思考。
按说谈道笙离开了冀州,张辽没跟着走,也没去找吕布,而是留在睢阳,睢阳的大户缺乏归属感时就向他问一问,张辽没承认,但也没否认,那大家四舍五入就当他归袁公,连带着自己也归袁公管了,就很安心。
袁公没有亲临睢阳视察民情,这可以理解,只要钱到位了就好,但袁公也没有送来一只谋士打理睢阳,这就有点难以理解。
如果小谈将军在这儿,她可能要说:谁说这问题难解的,这可太好解了!
这就和当初袁公要派人管理东郡一样。
睢阳处于徐兖交界,进可攻扬州,也就是殴打袁术,所以地理位置很重要,可以说是袁公南下的关键。
前提是袁公要南下呀!
袁公现在的战略重点在于干掉公孙瓒,赶跑田楷,恩威并施,驱逐并州外族,彻底全据北方,然后才能腾出手考虑南下的事儿。睢阳重要,但得往后排,袁公暂时不考虑用它,就没人想要离开袁公身边,外派到这里和徐州、扬州、兖州做邻居。
以前不愿意,现在眼看袁公和兖州的关系有点冷淡了,万一俩人真掰了,到那时,睢阳和邺城之间隔着个兖州,彻底回不去了,怎么办?
所以没有谋士愿意,派谁,谁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袁公狠不下心,没法子,只能选择用钱续费睢阳留守人员张辽的忠诚。
张辽收了钱,一边修复睢阳,一边练兵,但这地方人也不多,练的时间又不长,质量就不可强求了,平时剿剿匪盗、拔几个邬堡什么的还算好使,再多……再多没有了。
攻城的法子有很多,其中大部分都需要百姓的“帮助”,而吕布不会拒绝他们的帮助。
他见识过吕布的手段,即便是战损版吕布,也无法小觑。
他也见识过谈道笙的手段,见识过,也学到了,因此不能拿百姓的性命做赌注。
架上烤羊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张辽割下半个腿递与吕布,吕布接了,毫不做作地啃起来,陈宫看了那凶猛的架势,就傻眼了。
有人端了酒壶来斟酒,高顺却不理睬,只认真地留意着两人的动静。
吕布说:“文远,唉,我知你并非背主之人,咱们毕竟是从长安城里一同杀出来的。”
张辽说:“唉,当年我不知将军往何处去,知道时,已过去多日,因怕将军疑我,便不曾去寻,而今看来,是我小人心了!”
吕布摆手:“不怪你,我确实疑你。”
陈宫就说:“将军喝了几盏?怎么说起醉话了。”
吕布的眼睛忽然就一红,有点朦胧。
“我许久不曾饮酒了,”他拉起张辽的手,亲热地摇了摇,“文远,你别怕,我不夺你的城!你且放心,待吃了这顿饭,我便要往徐州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