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129 ...
-
小谈将军在广陵受到了热烈欢迎。
这种欢迎与之前都不同：
从前她背后站着冀州袁公，打着汝南袁氏的大旗，在世家看来，她是“雄踞冀州、威陵河北”的袁本初的代表，因此那欢迎中掺杂许多对“袁公使者”的敬畏、讨好、恭顺。
现在那些闪闪发亮的招牌都没了，她就是她，一个出身寒微，无依无靠，却手握精兵，战绩斐然的草根将军。
在广陵郡的贵人们看来，这正是一把锋锐逼人，却没有主人的宝刀。
何况这位折冲校尉不仅青春年少，还生得如此招眼，举手投足间光彩熠熠，真是——
“英雄出少年啊。”
一位鬓发皆白，高冠博带，看上去慈眉善目的高种姓点评了一句，身后的小儿子跟着点点头。
动作幅度有些大，引得前面的老爹回过头。
老爹将他上下一扫，心生主意，慈祥的眼睛里闪过算计。
“听闻这位谈将军尚未婚配，观其面貌，或与汝年岁相仿。”
小儿子的脸突然涨红。
这个清秀的少年飞快地抬头瞥一眼人群中心，又飞快地收回视线，两只手胡乱捉起腰间佩玉的穗子绕来绕去，嘴里哼哼唧唧着不接话。
老爹早转过头去，因此并没发觉儿子的异常，自顾自说道，“阿乔将至及笄，若能为其择此少年郎君为婿……虽非良配，倒也……”
谈道笙出身那么差，自然称不上良配。
可他偏又长成这样！
——虽然他不是少女，但他坚信少女们的梦中情郎都长这样！
反正老爹们的梦中情婿就长这样！
家里有待嫁女郎的老爹们都冲了过去！
这位老爹自然也不能落后！
老爹飞奔过去马下捉婿了，留下小儿子站在原地，那张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
“郎君？”
亲随上前扶住少年郎的手臂。
“我没事。”少年郎摇摇头，略显苍白的嘴唇抖啊抖，突兀地抖出些许文思，“妹妹能嫁此英雄，真乃家中幸事也……我虽不熟武略，于文赋之事却略通一二。‘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将来他们若有了孩子，我看叫阿蔓就很好！”
亲随看看他，又看看他，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天还冷呢，郎君如何穿得这般单薄？看！冻坏了吧！”
谈道笙拢了拢衣领，努力将自己从热闹里拔出来。
春寒料峭，这片土地已经遍布绿意，青嫩的草芽间零星点缀着些许小花，柳枝抽条，温柔地招摇身姿，引得行人路过时为它驻足片刻。
广陵郡很美。
或许从前整个徐州都是这样美。
“谈将军竟独自在此处偷闲吗？”
谈道笙闻声回头，只见一中年男子提步向她走来。
头戴长冠，身着浅灰布衣，脚踩方头履，与席间众人相比，堪称朴素清简的打扮，却实在不容忽略。
原因无他，此人乃现任广陵太守赵昱是也。
这位赵太守为人高絜廉正，清英俨恪，为官忠直良善，于治郡抚民一事上亦能兴化矫俗，使刑政顺和，因此颇受广陵上下士庶拥戴。
总之，是个好人好官好名士。
小谈将军原本坐在台阶上揪花编草自娱自乐，此时连忙蹦了起来，“府君好！”
赵太守脚步顿住，朝她微微一笑，瞧着挺和善。
……问题是她跑出来了，太守也跑出来了，席上其余人都没有察觉的吗？
见她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太守就捻捻胡须，好脾气地笑，“我见将军兴致缺缺，似有纷扰之意，故而已命散席，将军无需为此忧虑。”
“也不是，”谈道笙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示意她对广陵的贵人们并无不满，“只是他们太热情了，我招架不住！”
太守听她这样说，笑容更和善了，“将军勇武，性情又直率，令人不觉便心生喜爱，料想诸公原非有意如此……”
哎呀，这么夸她，她更不好意思啦！
“堂内略备粗茶，将军若不嫌弃，不妨与某前往一叙？”
“好呀！”
小谈将军飞快地应了，乐呵呵地跟着赵太守向前走了两三步，忽然想起什么，整个人就停下来，警惕又紧张地看向身旁的太守。
似乎是要问他一些很严肃的问题。
赵太守也定住脚，很严肃地看过去。
“我有个问题要问府君。”
“请讲？”
“府君家中有待嫁的女郎吗？或者侄女？外甥女？从弟的妻子的远房亲戚的从弟的女儿？”
被广陵贵人们视作“好女婿人选”的小谈将军很紧张。
赵太守那张很严肃的脸风云变幻，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他只是沉默且沉重地将脸转了回去。
香炉里点了香，于是满堂都漂浮了清幽淡雅的香气。
赵太守请她坐在对面的蒲团上，自己挽了袖子，亲手煮一壶热热的茶。
提壶，执盏，倒茶，接着就该这个加一点，那个加一点，再将加好的佐料与茶水搅一搅拌一拌，完成一盏茶汤或者茶羹之类的东西。
赵昱捧了茶羹细细地嚼，谈道笙握了半成品慢慢地喝，两个人各自尊重，彼此沉默地进入品茗状态，然后再缓缓地开口，说说这说说那说说这那。
大家面对面坐着，首先骂一骂可恶的曹阿瞒。
其次推古及今，哀民生之多艰。
再次互相吹吹捧捧，讲些很好听的话。
太守说，将军率兵阻曹贼恶行，为我广陵士庶撑起了一片天，将军好！
将军说，太守遣兵助我军阵势，为我军中兵民加油打气壮胆，太守好！
太守很高兴，将军也很高兴，堂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将军的半成品喝完，陶杯刚刚放在案上，就被太守很热情地续上满腾腾的茶羹。
“在下制茶技艺不精，却尚堪入口，将军尝尝。”
太守盯着她，她顶着太守炙热的目光，不得不拿起陶杯，轻轻抿了一口。
“如何？”太守很期待。
“好喝。”将军很捧场。
宾主尽欢，接下来就可以悄悄地试探，讲一讲正经事了。
太守长太息以掩涕兮，“袁本初不识忠奸，曹孟德手段残暴，将军今番正如那浮萍柳絮，如之奈何呢？”
将军摸了摸下巴。
先不提兖徐二州的恩恩怨怨，现任徐州牧陶谦在牧州选官一事上背道任情，亲信谗慝小人，像赵昱这样的名士反而以忠直见疏。
亲小人，远贤臣，此非取祸之道乎？
因此在鲁肃看来，这位州牧不太行。
因此在鲁肃给她列出的职业规划中，第一步就是占据徐州，取而代之。
广陵郡富庶，广陵太守跟陶谦关系冷淡，广陵岂不是最好的一张跳板吗？
赵昱此番一问，又是什么意思呢？
赵太守的目光很诚恳，小谈将军就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茶羹上。
“府君，你有钱吗？”
“……啊？”
赵昱又一次愣住了。
“我没钱，”她说，“可我麾下有一支军队，其中有些追随我近六年，最少的也有三年……我需要钱，需要粮，需要一片土地供养他们。”
她的眼睛黝黑明亮，坦荡又真诚地看过来，太守却移开视线。
“广陵钱粮丰足，百姓殷盛，足可供养将军之兵士。”
——你留在广陵，我给你钱；你要打陶谦，恕不奉陪。
这是赵昱的态度。
而对于“打陶谦，取徐州”这件事，谈道笙其实也不急。
乱世里群雄林立，陶谦、袁术、刘表……她谁都不想投，也不认可这些大佬的行事作风。
当她拔剑四顾，眼前似乎只剩下单打独斗一条路。
如果有人挡了她的路。
她看着赵昱，赵昱微笑着看回去。
这位太守的神情平静极了，仿佛未曾察觉到她那只按在刀柄上的手。
如果有人挡了她的路，她想，如果传闻有虚，如果赵昱只是沽名钓誉之徒，她是不会犹豫的。
她杀过许多人，但她的刀从来都没有饮过无辜者的血，假若她撕开这道口子，她走的，还是原来那条路吗？
“府君是好人，”她想了想，最后只是简单直白地说了一句，“好人就该好好活着。”
有人送来两盏茶，鲁肃取了一盏握在手中。
这位青年听她讲完，神情丝毫未变，仿佛并不对此感到惊讶。
“子敬怎样看呢？”
她说着，从面前的果盘里取出一颗鲜嫩饱满的梨子递过去。
鲁肃接了，并不吃，只是轻轻叹一口气。
他晃了晃那颗梨子，似是好笑，又似是无奈，“在下为将军谋划，将军既认为不妥，不用便是了，何必如此，”
……哄他。
他还是没好意思将这个字眼说出口。
……谈道笙就没觉得不好意思。
以她在邺城丰富的与会经验来看，“谋士”这种生物很可怕，会生气，会争宠，会互相吵架，热血上头时还会动手！不仅如此，你不听他的，他还会骂你啊！慷慨激昂！劈头盖脸！脏字是一个没有的，战斗力是惊天动地的，哎呀呀，真是吓死人啦！
“不过将军欲往丹杨募兵，在下不能随行，还请将军多加保重。”鲁肃歉疚地看她一眼。
广陵郡富庶，却不强大，广陵太守是个好人，却不善兵事——偌大的一个广陵，满打满算只有三千郡兵，这像话吗？居此弱土，待曹操卷土重来，岂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谈道笙觉得不行。
徐州惨案仍历历在目，于是赵太守也觉得不行了。
他是文官，不懂这些，好在广陵有钱，拿出一些安置小谈将军的兵，再拿出一些请小谈将军帮忙募兵，不算什么难事。
而丹杨兵悍勇善斗，深受各路大佬好评，因此若有条件，丹杨郡实为征兵不二之选。
鲁肃无法随行，不是因为他病了，也不是因为他想偷懒——既然小谈将军准备先在广陵扎根，观望天下大势，再做打算，他就想着回一趟东城，顺便搬个家。
两个人商议完毕，鲁肃回去收拾行李，谈道笙也起身去收拾行李。
赵太守清正廉洁，给她分拨的这套宅子不算很大，装饰也不豪横，景致却很好。
她自前厅而出，一路赏玩着走到后院，余光瞥见一道背影，意欲踏进寝房的脚就顿住了。
“将军杵在那里干什么？怎么不进来？”
辛勤的田螺姑娘见她不动，只好放下手边的活计走过来。
谈道笙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屋子，再看看这位女郎，“这是我的房间吧？”
“是啊，”理理点点头，很自然地说，“将军既将府君送来的侍女都辞了，府中又无旁人，我便做主将这屋子收拾了……将军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也不是。”
谈道笙犹豫了一下，拉着她的袖角走进去，又伸出手按住女郎的肩膀，示意她坐下。
而后她自己掀袍坐在了台阶上。
“理理，”谈道笙认真又专注地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我不是要你来做侍女的呀。”
“那将军要我做什么呢？”
理理垂下眼眸，心中思绪纷飞。
她不再貌美，更不复青春，只会些酿酒的手艺，而谈道笙平日里鲜少饮酒，对这位将军来说，她似乎并无用处。
思及于此，理理不安地动了动。
她太害怕了，她经历过雒阳的大火、长安的黑夜、徐州的秋天，她多次濒死，在一次次的绝望中与谈道笙重逢——她什么都没有了，而谈道笙已成长为海内闻名的将军！
这位将军因年少时的情谊救下她，若她连洒扫之事都做不好，难道他还会——
“我不用你做什么。”
谈道笙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理理，你是我的朋友呀。”
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跌落尘埃，容颜不再，哪怕沧海桑田，时光荏苒，你都是我的朋友。
因此你不必害怕，更不必讨好我。
你只要做好自己，做回原来的那个自己就好。
理理从她未竟的话语中读出这些。
这也确实是她想说的。
……但这个曾经泼辣娇艳，如今言行举止都小心翼翼的女郎向她扑过来，紧紧地抱住她，贴着她的脖子嚎啕大哭时，她还是觉得慌张极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129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