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酝楠燕》秽映雪

8、浣云城

　　浣云城传说（弑魔断刃镇鬼妖）
　　苏茗四大名迹之一。
　　这个传说，不知能否称之为“史实”。它奇幻到所有人都不信其为真。
　　“何为真，何为假呢？”那位仙人笑道。
　　浣云城，其实不是一座城，它只是，一把断刃。对，就是一把断刃。它本来是把上好之剑，却破碎成千百块，被人一种诡谲地拼接起来。而至于为什么断刃会被称为“浣云城”。
　　仙人是这么说的，“在其之下，有一座城。那把剑，剑名“浣云”，连接——鬼城。”
　　这是一段被记录在正史上的过去。在栉云湖之后，在一个无比强盛的一统王朝。
　　古人云，弑魔不是生与俱来的，他们是被血与恨蒙蔽了双眼的可怜人。
　　王朝一统之前，诸侯纷战，经年不休。
　　时代呼唤勇士奋起，杀出一条血路，用无数尸骸为王朝奠基。
　　时代必有牺牲，才会有政教和太平。
　　王朝一统之后，纷乱初定，百业俱兴。
　　杀将却成为了罪人。
　　唾骂，鄙疑，恐惧。
　　他仰天大笑。
　　世间本无对错，是因为有错的人降世，才有了是非黑白。
　　而他，就是这个“错者”。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少年杀将这才明白，当初他不屑一顾的“懦夫”。
　　事实上有多么的绝望。

　　他静静地离开那给他救赎，给他荣耀，给他耻辱的地方。
　　一路向南，停驻于墨平江前。
　　他看着另一边的自己，半哭半笑，提剑自刎。
　　他也许没想到，百年后，又有一位英豪走投无路，宁可胜天一子，也不愿屈于人下。
　　他不会知道这些，他又知道，他自剔了。
　　却又睁开了眼，看见另一个自己。
　　是的，他杀死了一个自己，另一个却仍活着。
　　他想再度提剑，却发现，剑在那头，在那已死的自己的手上。
　　他被困住了，他成为了已死的自己的影子。
　　万念俱灰。
　　他眼睁睁看着那具身体坠入空无的冰冷，看着那道伤口处蹦出无数的亡魂。他们哭泣着，他们愤怒着，不知去往何方。看见身体跪倒向南，便也铮铮的向着墨平以南涌去。
　　他慌了。
　　他虽被人唾骂，但他仍记得第一日提剑的时候，老师傅告诉他的话。
　　“剑锋所指，只有两处，一是敌，二是己。”
　　”不要把剑挥向你的民。”
　　不，他不能。这些怨魂，该抓的人是他。他想追上去，却无法动弹。
　　他忘了，他已经死了。
　　怎么办？
　　“提起你的剑！”
　　怎么办？
　　“提起你的剑！！”
　　怎么办？
　　”提起你的剑！！！”

　　剑鸣如钟，他猛然醒悟。
　　他拼命伸长手去，以血肉之躯撕开阴阳之界，颠倒生死之序。
　　手伸进阳光中，有一种灼烧的痛。
　　皮肤一寸一寸焦黑地脱落，露出森森自骨
　　离剑只有一寸，他听见一声起蔑的笑。
　　他循声看去，是他的被砍下的头，正看着自己。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这不是他们该得的吗？”
　　“为什么还要为了他们而战争？”
　　“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怨恨他们吗？”
　　一声声诘间钻心刺骨，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何种痛苦更难以耐受。
　　“我……不恨他们……”
　　他说得艰难，
　　“至少……我还是我时……不能。”
　　剑归主，将冲阵。
　　他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好像看见，那断头如释重负的笑。
　　下一秒，他已然坠入黑暗。

　　鬼城。
　　我立于城池之前的第一个想法。
　　人们都说，杀将杀人如麻不睁眼，而事实上。
　　我不但睁眼，我还清楚地记得每个刀下亡魂，我记得每个人逝去时的哀鸣和痛苦。
　　他们日日于梦中纠缠着自己，不得安宁。我摇摇头，将目光汇聚于城。
　　这是我从军生涯中最难忘的一战。
　　孤身一人，面对坚城。
　　无论是破阵还是凯旋，都是孤独的。
　　我往前踏出一步，漫天箭雨袭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刻在肌肉中的记忆，所有的所有都一模一样。
　　转刃飞身，特剑借人上城。
　　横杀百余人，无人敢近身。
　　于万众中见敌主，取首级，无人能敌。
　　我的血肉似同魂魄分离。
　　我就现在像是第三者，冷冷旁观这一切。
　　可是，不对。
　　那一战中的死人，不是这些人。
　　“齐氏姬王，叛军留生，礼尚归于……”我在心中念出他们的名字，所有的人与记忆中重合，分毫无差。
　　“这是鬼城。”
　　我突然想起。
　　我试着把身体控制权夺过来，僵硬地转头。那本应是敌主的位置，成为了一张血盆大口。无数白光萦绕，等待他们的孽果。
　　我强行中断了记忆的进程，向那纵身一跃。好累啊，好痛苦啊，什么时候能解脱？！
　　无也无际的怨魂扑天而来，我拖着残破的身体，一步一步向阵心挪去。
　　每一步，都是摇山动地的悲嚎。
　　到了，到了，这就是我的终点吗？
　　我将剑向着血盆深处插去。
　　剑柄嗡鸣，竟在一瞬碎成万片。

　　我愣住了。
　　怨灵矢声的嘲笑刺入耳膜。
　　连它也承受不住怨灵的重量吗？
　　茫然。
　　我闭起双眼。
　　天呐，你当是清清白白，护生者一生平安；
　　地呀，你当是体面无私，判恶者不入轮回。
　　那我呢？
　　我苦笑。
　　我又将何去何从？
　　弑魔。
　　他们这样称呼我。
　　我不置可否。
　　而今想来，我应当是了吧？

　　弑魔。
　　不入天不入地，无往无根。
　　等了许久，我再次睁开眼。
　　怨灵扭曲的脸，实声的叫喊，在我眼里已然无影无踪。
　　一片黑暗之中，我与我的剑相对而立。
　　“浣云，辛苦了。”
　　我拾起剑断片，割破肌肤。
　　以血，重筑剑刃。
　　仙人远立而视。

　　“yùn,你悔也不悔？”
　　我没有回答。
　　浣云已重筑，我要回那鬼城了。
　　“好吧。”
　　“那你，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吗？”
　　我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被血口吞没，我将黑暗包裹。

　　仙人于剑前，缦立不去。
　　他说，请护好那把剑。
　　仙人答，定不负所托。

　　“其实，浣云剑破，他便得解脱。”

　　“可他仍选择了融血筑剑，永生永世被困在鬼城中，一次次挥剑，向那千万怨灵。”
　　“生民永远不会知晓你的牺牲。”

　　仙人垂眸。

　　“只有无名客会为你献上一杯黄酒。”

　　“不悔么？”

　　“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