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愿》Limoncello

2、第 2 章

　　离开铺子楚华顺着大道一直走到岔口，又向左拐，停于大院门前。
　　他轻推开门，院里的工人恰好在门后清扫杂叶，厚重的铁门一下碰到她的额头。姑娘吃痛一声，顾不得掉在一旁的扫把，抬眼看是谁。
　　楚华也没想到有人会在门后，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他向前查看姑娘的伤口。姑娘闪着泪盈盈的眼，说:“不要紧的，回去消消毒就好啦。”
　　“怎——”
　　“哎呀！谁来了！”
　　姑娘身后走来一位老妇，虽上了年纪，但风韵仍存。墨色旗袍和白的披肩，胸口坠了一块刻着佛像的黑曜石坠。脸上浓妆，一颦一笑可让整个上海滩的男人垂涎。
　　老妇看到楚华后，假意热情，挥了挥手上的团扇，道:“楚华来啦。”
　　“……娘。”
　　“哎！我的孩子，多久不见，瞧瞧都瘦了，赶明儿让厨房好好给你补补。”
　　楚华没有回答，只是敷衍地点了下头。
　　李璨懿的手指攀上楚华的脸，“娘这回给你挑了不错的未婚妻，明天瞧瞧吧。”
　　楚华没心思顾及那些，眼下他只关心姑娘的伤，不仅如此，李璨懿浮夸的耳坠也是晃得他头疼。
　　他推开李璨懿，想转头对姑娘说些什么，可姑娘已经走了，这让楚华更加愧疚。
　　“刚才那个姑娘是谁？”
　　“她啊，五姨太院的。”
　　“五姨太？”
　　“老爷上个月刚娶来的，听说是个学生呢，长得可水灵了。”
　　楚华眉头紧蹙。
　　“别气嘛，先跟我去找老爷，多久没见你，他都想你了。”李懿璨笑笑，牵起楚华的手。
　　呵，虚言。楚华黯然冷笑。
　　便立即抽出手。
　　面前的人轻蔑一笑，婀娜多姿走去，香粉味并未随着步子一并离开，而是全全飘进他的鼻子里。
　　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缓解部分疼痛。

　　大堂里，楚雄安躺在佛像前的檀椅上，嘴里不断嚼着身旁姨太喂进的葡萄。咽下一口，张着嘴便要姨太再喂一颗，姨太纤纤玉指拿起翠般的葡萄，在他嘴边轻轻擦了几圈，痒得楚雄安迷糊得不行。
　　两人亲热之际，李璨懿带着楚华踏过门槛，目睹一眼春芳。
　　楚华眉头紧皱，多年不见，楚雄安还是一副令人作呕的样子:褐色布帽盖着秃额，宽大马褂盖不住大腹便便。
　　转头看看李璨懿，她到没什么变化，只是神色不悦，捧了捧盘好的头发，道:“哎呦喂，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在佛祖面前做出不雅举动，看上去好生快活呢。”最后半句，几乎是咬牙挤出的。
　　尖酸刻薄的声音，像极了楚华孩提时，在半夜听到野猫的爪子，挠铁门时的声响，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姨太身躯一震，连忙从老爷身上退下来，理理衣服。楚雄安一脸不耐，但看清容貌后连忙笑脸相迎，“啊，我和小雨也就续会情……”
　　楚雄安说到一半，看见李璨懿身旁的男人有些脸熟，却始终没认出是谁，“这位先生贵姓啊？”
　　“您可是不记得了？”
　　楚雄安镜片下的眼睛眯成道缝，面前的青年戴着眼镜，身上风尘仆仆，脖子上的围巾，大衣下提着箱子的手，一眼断定是从别地赶来。再细细一看和李璨懿有些相似的眉眼…这不正是他的长子吗！
　　“……楚，楚华？”
　　李璨懿看不下去，赶紧插了一句，“连你亲生儿子都不认识啦？”
　　“说笑！只是儿子变化大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来有多少年没见了，当年你离家时，毛都没长齐呢，哈哈。”
　　楚雄安说完，背后直冒冷汗，他根本就忘了楚华的事，后院那么多孩子，有的现在他连名字都没记全。不过，也不敢惹李璨懿生气，不然他这生意也是没法做了。
　　“来来来。”楚雄安起身拉起楚华的手。
　　楚华心中纵有不适，他想挣脱，偏偏老爷的手劲奇大，每往外抽一点，那只大手便会再攥紧一寸，等到楚华坐在餐桌旁时，手腕已经是红了一片。
　　他静静看着握痕，手腕传来丝丝痛，轻擦了几下，便静等着余人落座。
　　几个兄弟姐妹和姨太们一个接一个坐下，唯独楚华身边空了一座，他扫了一眼，唯有五姨太没来。
　　“澜古朝也真是的！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还不来，耍什么小孩子家家脾气。”四姨太黄榕花一脸嫌弃。
　　“刚来不适应嘛，再说了啦，她昨天不也没来吗，发的好大的火哟。”二姨太王雨娣在一旁帮腔。
　　三姨太寇音默默吃着碟里的菜，默不作声。
　　楚雄安一口接一口喝着杯里的酒，时不时发出几声笑。几房的孩子堆在一起抢桌上的糖翻地瓜。
　　楚家不穷，家底丰厚，只是缺教，从上至下除了楚华，基本都没正行。
　　楚华如今能够淤泥不染的端坐，一半是自身，还有一半得意于小时候遇见的一位老者。
　　“楚哥哥，楚哥哥。”楚安桉轻轻扯了扯大哥的袖子，“我想吃桂花糕……”
　　楚华放下筷子，微微俯身，道:“家里没了吗？”
　　二妹摇头，“前前些日子吃完了。”
　　楚华抚着她的头，扫了眼周围，目光最终落在寇音身上，道:“三娘，我带安桉出去一下，可好？”
　　寇音点头。
　　李璨懿笑道:“华啊，记得再买些香粉给娘带回来啊，是蛋卷旁边那家店，回头去我屋里拿钱啦。”

　　楚华一手抱着装香粉的纸袋，一手牵着二妹。街上这个时节人不多，正午只有因变乱乞讨的人，成堆或独自在街上。他将身上的小半份钱分了出去。
　　“哥哥，还没到吗？”楚安桉问，“好累呀。”
　　“快了。”

　　银行前面摆了一小摊，上面整齐排列蒸好的桂花糕，楚华远远便闻到这股香味，自小，他是十分喜欢桂花的香味。楚安桉喜欢桂花糕的甜。
　　他走到铺前，问:“怎么卖？”
　　面前的人，帽子遮住了半张脸，只漏出下颚，“十文六个，五文三个。”
　　“十文的吧。”
　　男人直起身，装了六个，递给楚华，“给。”
　　楚华把钱放在男人手里，道:“谢谢。”
　　“哥哥，哥哥，我想吃，可以给我一个吗？”楚安桉两眼发光。
　　楚华被妹妹口水快流下的样子逗笑，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撕下纸袋一角，包上给她，“吃吧。”
　　“小孩挺馋啊。”男人调侃道，“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楚安桉边吃边说，这绝对是她吃过最好吃的桂花糕了！
　　楚华道:“吃完再说，别噎着。”
　　楚安桉点点头。
　　“本地人啊。”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坐下了。
　　这次楚华看清了男人的样子——他坐在椅子上，背靠着椅背，虽然有铺摊挡着腿部，但不难看出他翘起了腿。桃目浓眉，鼻挺唇朱，眸子似明如暗，让人猜不出真实的情绪。
　　此刻，男人一只胳膊支在椅把上，手撑着脸，头微微扬起，以一种俯瞰之感看着楚华。
　　楚华隐约觉得眼前的人，绝不是小摊贩子那么简单，他身上散发出的，不像是一个常年摆摊的人有的和蔼或奸诈，更像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军阀。
　　楚华身后突然急匆匆跑过一个人，接着，后面冲来一群穿着黄绿军装的人，浩浩荡荡追着。那人跑了一段，最终撑不住倒下，人群里冲出个头领，又招呼两个小兵，把人从地上拽起。
　　楚华眸子一暗:是国民党。
　　“如今世道可乱，你还是小心为妙。”
　　“谢谢你的提醒。”
　　男人笑笑，压低帽檐，没再说什么。

　　一路上，楚华都在想被抓走的人，他从路口跑出来时，长发下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到家时，桂花糕已经被楚安桉吃的差不多了。看来明天还需再去一趟，楚华想。
　　用过晚饭后，楚华向厨房打听了五姨太的住处——竟照旧在姨太刚进门时都会住的屋子，就在楚雄安屋子边上。
　　门前大红灯笼高挂，楚华上前敲门，里面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姑娘打开门，看到是今天碰伤她的人，震惊道:“先生怎么在这？您是谁？”
　　楚华解释道:“我是楚华，来找下你和…女学生。”
　　她知道楚华，先前在后院打杂，听别人提起过几嘴，楚雄安的长子，为人正直，还是个教书先生，他们对他的评价尚可。她知道，即使对他不必向对楚雄安那样强硬，可也不可放下戒备。
　　姑娘轻声一笑，道:“华先生真会说笑，这里哪有什么女学生，这儿啊，住的可是五姨太。”
　　楚华皱眉，心中生出汩汩不明，他把药放在姑娘手上，“今天实在是对不住，用这个好的快。”
　　“谢谢先生好意，但我们收不得……”
　　姑娘正想继续搪塞下去，身后传来一道柔声，“禾橖，让他进来吧。”
　　“是……”禾橖只得收下他的药，转身道，“跟我来吧。”
　　“多谢。”
　　“不必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