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蒲公英》槛菊泣露

4、4

　　待我醒来的时候，眼前赫然便是他的脸，他很高兴看见我，说，阿莺妹妹，你醒过来了？太好了，太好了。阿莺妹妹，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好多天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我很虚弱地说，忆山哥哥，我……我怎么了？
　　他说，阿莺妹妹，你，你为了救我，自己被车撞到了。阿莺妹妹，对不起。
　　我说，忆山哥哥，你有没有受伤？
　　他突然流起了泪，摇摇头。
　　他给我拿了好多好吃的，可是那时候我对它们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说，阿莺妹妹，你想要什么，我让爸爸给你买。
　　我说，忆山哥哥，我想要妈妈。说着，我就流出泪了。
　　他说，阿莺妹妹，你不要怕。我去叫妈妈过来。说着他就跑出去了。
　　后来，我又睡了很久很久，睡觉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床头说话，我就醒了，我好像看见了妈妈，我想要叫一声“妈妈”，还没等我开口，我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还请您管好自己的女儿，不要来打搅我们的儿子，更不要来打搅我们的家庭。您的女儿和我们的儿子，有不同的人生。所以……您应该明白，他们不应该做朋友，准确地说，是我的儿子不应该有她这样的朋友。
　　那个人走了以后，屋子里很安静很安静，我努力爬起来，叫了一声“妈妈”。妈妈扭头看我的时候，我看见妈妈的眼睛有些红。妈妈看了我很久，直看到我觉得有些害怕起来。
　　妈妈走过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喂我吃饭。饭很烫，可是我看见妈妈不说话，我却一点都不敢说出来。妈妈总是喂一大口，我的嘴总要张得很大很大才行，而且，我总是嘴里的还没有咽下去，妈妈就要喂我。我的嘴感觉很烫，又实在咽不下去了，就吐了出来，吐了妈妈一手。我说，妈妈，饭好烫……
　　妈妈突然站起来，盯着我，我没有防备，妈妈突然用手扇我的脸。我捂着脸看妈妈，眼睛不自觉就流出了泪，说，妈妈……
　　妈妈冲我吼叫起来，说，你还要干啥，我伺候你容易吗，你一个小蹄子，还要我咋样，还要我咋样？
　　说着，妈妈用手打我，我的两只手抱着头，使劲躲着，可是躲不了，我只是哭，只是哭。后来，是护士进来了，她拦着妈妈，妈妈才没有打我。
　　妈妈出去以后，护士姐姐擦掉我的眼泪，说，不怕啊，不怕，有阿姨在这里。护士姐姐安慰我，我哭得更厉害了，护士姐姐把我抱在了怀里。
　　许久以后，护士姐姐给我洗脸，我问护士姐姐，妈妈为什么要打我？妈妈她是不是讨厌我？
　　护士姐姐摸摸我的头，朝我微笑，说，妈妈怎么会讨厌我们阿莺呢，妈妈喜欢还来不及呢？妈妈只是……妈妈只是有些不开心，妈妈不是故意要打阿莺的。明白呢？
　　我点一点头，护士姐姐说，这才是乖孩子嘛。
　　我在医院里头待了没多久，一天妈妈近来说要带我走，我很开心，终于不用住医院了。医院里头每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很害怕。而且，有时候半夜里我总是听见门外面有很大的动静声还有哭的声音，我总是很害怕。
　　我的身子有些虚弱，可是只要是回家里，我就不怕，我没有说出来，怕妈妈替我担心。
　　妈妈领着我坐上黄包车，那时候外面刚刚停了雨，黄包车子跑起来，雨后的风吹在身上，我很冷，也很难受。我偷偷看看妈妈，妈妈支着头，好像在想事，我不敢打扰妈妈，一路上都紧紧攥着拳头。
　　一路上全是大的商店和很多高楼，这不是回家的路，我突然有些害怕，不知道妈妈要做什么，可是我又不敢问。
　　终于到了地点，我有些惊讶，那是忆山哥哥的家。我心里很开心，我终于可以见到忆山哥哥了。自从那天我恍惚中听见忆山爸爸跟妈妈说的话，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忆山哥哥了，我以为自己不能再见他了。
　　我跟在妈妈身后，妈妈走得有些快，我不得不小跑起来。
　　妈妈按了门铃，可是很久都没有人来开门。我跟妈妈在冷风前头，那个铁栅门前站了许久，才有一个人过来。他看见妈妈，笑着说，呦，这不是上海滩大名鼎鼎的夜来香吗？怎么今天成了这个样子？涂这么厚的粉，这是要见谁呀？是又勾引了人，准备东山再起了？
　　那个人说的话，我有些听不懂，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是在说妈妈的不好。可是妈妈没有生气，只是说，你好，宋先生在家吗？能帮我通知一下吗？谢谢您。
　　那个人说，真不好意思，宋先生今天不在家呢，跟宋夫人出门游玩了，所以呀，您的计划要泡汤了。对了，忘了告诉你了，宋先生可和你相中的男人不一样，宋先生同宋夫人恩爱得很，我奉劝你呀，收收你那一副狐媚样子，别想着变凤凰了，你这一辈子呀，只能是个野鸡，一只没人要的野鸡。
　　妈妈还是恭恭敬敬地说，对不起，您误会了，我只是想要亲自谢一谢宋先生，没有别的意思。
　　那个男人突然笑了起来，说，您有这个意思，恐怕宋先生没这个意呢。宋先生交代了，但凡是你跟你女儿来呀，一律不许放人进来。
　　母亲看着那个男人，突然就激动起来，抓住他的手，说，如钧，求求你，看在曾经的份上，让我进去行不行，我就进去一会儿，不会影响到宋先生的。求你了，如钧
　　那个男人突然一把挥开母亲的手，不再笑了，脸突然变得可怕起来，说，你还敢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我警告你，别惹我，否则，我不介意你是个女人，不要以为我不敢动你。
　　说着，他又突然走近母亲，又笑起来了，说，不过，如果你真的想亲自感谢他，也不是不可以。
　　母亲抬起头看他，他说，要懂得求我。惊讶什么？求人，不就是这样吗？还是说夜来香大小姐，这么多年了，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傲？可是今时不同往昔了呢。当然，你若真的放不下那个面子呢，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那个人说着，就用手翻妈妈的衣领子，我看一看妈妈，妈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一下子冲向那个男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狠狠地撞向了他。
　　他揪着我的衣领子，把我甩到地上，说，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呀。
　　这个时候，妈妈跪在他面前求他，可是那个人一脚踹开了妈妈。我努力地想保护妈妈，可是我浑身都没力气，怎么也起不来。我听见了汽车的声音，抬起头看的时候，看见了忆山哥哥，还有他的爸爸妈妈。
　　那个人带着很大的笑脸跑向忆山哥哥那边。我看着忆山哥哥，忆山哥哥也看了看我，就跟他的爸爸妈妈走掉了。铁栅门关上的时候，忆山哥哥回头看了看我。
　　天又下起雨来了，雨是绵绵的，天是青青的，雨雾是朦朦胧胧的。
　　那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忆山哥哥，也没有见到过阿哥。见不到他们的日子里，我就一个人玩。码头边的日子，总是慢悠悠的。有时候我坐在码头边，看着运河上的大船经过，船上的船工唱起号子，那橘红色的太阳缓缓地向着山脚下降落。
　　有时候我坐在码头边发呆的时候，有船工经过，他们朝我大喊一声，小娃娃，有水吗？我就高兴地朝他喊一声，有。我接过他的瓶子就跑回家里头给他打满满一瓶子的水。每每这个时候，他们就会给我一个烧饼表示奖励。
　　有时候有船工见了我，就给我一个盒子或是什么，让我跑到他们的家里，或者歌楼里头，交给他们的家里人，或者歌楼里头的小姐。每一次，我去那些地方，出来的时候总是能得到一枚钱。
　　我最喜欢去的是歌楼。歌楼里很香，全都是好看的，和穿得很漂亮的女人。我最喜欢她们脸上的脂粉还有那些裙子了。那些房间里头，我见过好多女人。有些时候我进去的时候，屋子里又香又暖和，我看见一个云鬓半偏的女人，她的衣衫很不整齐，屋子里头还传出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有时候我进去屋子里头，屋子里清清冷冷的，我看见一个面容憔悴，脸上还有泪痕的女人，有时候我进去的时候，屋子里全然不像是歌楼，我看见一个女人，她在读书写字……
　　运河边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顺着运河边走，沿河有各种铺子，酒肆和茶馆，还有各种搭着棚子的小商小贩卖着各种食物和玩意。
　　有时候有了庙会，我就挤在人流里去看戏，戏我看不懂，唱戏的功夫，我就在剧院外面瞎逛，剧院外头是一个很长很长的街，那里什么都卖，有卖馄饨的，有卖炸糕的，有卖吹糖人的，有卖泥人的……每当这个时候，街上总是有很多小孩子。他们聚在一起，玩捉迷藏，玩跳房子，玩弹珠，玩跳皮筋……
　　因此，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很失落，看着周围那些大人和小孩子的欢声笑语，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好像全世界都是开心的，独独只有我一个人是悲伤的。那运河里的水，在夕阳金色的余晖下闪闪发光，那河里满载着我小小心灵里头那一点点的忧伤，逐渐远去。
　　可是后来，在运河边这样忙碌而热闹接地气的生活里，在各色的叫卖声里，我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伤心了。
　　我从那些来来往往的人里，找到了很多的快乐。运河边，有穿西装的人，有说一口英语的人，有船工，有商人，有歌女，有妓女，有警察，有童工，有捡烟头，卖报纸的小孩，有拄着拐杖的老妈妈，有躺在摇椅上唱着戏的老爷爷，有带着圆形黑色眼睛的长衫人，在街边拉二胡……我总是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头，一会看看这边的人在说什么话，一会儿看看那边的人又在吵什么，一会儿又看看另一边的人在哭什么。看着看着，我就忘记了时间，能一直看到月亮升上来，觉得冷了，才回家里去。那时候运河里头老是飘着一个大月亮，偶有带着火光的船经过，“踩”碎了月亮，那有着裂痕的月亮，就在水中起起伏伏地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