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蒲公英》槛菊泣露

3、3

　　那以后，我总是自己不自觉地就到**街玩，有时候我遇不到他，有时候遇上了他，一玩就是一整天。
　　遇不到他的时候，有很多次，遇上的时候也有很多次，可是那样多次的遇不到，总会有一次遇到的。那时候，我就那样相信着。也许是那时候年龄小，总之现在是不会了，遇不到就是遇不到了。
　　没遇上他的一次，天忽然下起雨来，那时候没有伞，我就一个人挤在那些大人身后过马路，到商店的屋檐下面避雨。那些从街上跑过来的男人跟女人，穿着西装，穿着好看的旗袍，她们的旗袍比我的旗袍好看很多很多倍，可是那是妈妈给我的，我一点都不羡慕，我还是最喜欢自己的旗袍。
　　也有很多小孩子，她们被他们的爸爸妈妈牵着，她们都进去商店里头。我从外面看见商店里头好多灯，亮晶晶的，很大很大，还有好多人，我不敢进去，一个人在屋檐下站着，有时候风裹着雨吹过来旗袍湿了半个身子。
　　实在站不住了，我就蹲下去，托着腮呆呆地看着潇潇的大雨，那些汽车跑得可真快。雨下得很大，不一会儿，路上就积了很深的水，我又看着那积水发起呆来，我从积水里面，看见头顶高高的天，那些墨色的云，像画一样，可真是好看。我看得入了神，就好像跌进去一样。
　　我没有注意，一个不留神，一辆汽车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面前驶过，溅起了好多的水，我身上，脸上，溅了好多好多。我吓得慌忙起身，起得太匆忙了，失去了平衡，身子向后跌去，跌坐在了地上，我抬头看的时候，那汽车早就看不见了，消失在茫茫的雨中。
　　我身子磕在后面的石头上，很疼，胳膊擦破了皮，不过高兴的是，还好没有流很多血。
　　我努力起来，拍打自己的旗袍，手已经弄脏了，那旗袍怎么也拍不干净，反而是越来越脏。
　　这个时候，我听见有人叫我，那个人叫我阿莺妹妹，我一听见，就知道是忆山哥哥。只有忆山哥哥才这样叫我。
　　我看清他的时候，他已经跑到我面前，给我撑起伞来了。他给我撑着伞，我看见他的头发都湿了，他在我面前有些气喘吁吁的，又唤了我一声阿莺妹妹。
　　他问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自然不能跟他说实话，只是嗫嚅起来，他其实也没有真的想要知道答案，估计他也很高兴能在这里碰见我吧，我这样想着。
　　他拉起我的手就往回走，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我情不自禁就跟着他跑了起来，也不问他要带我到哪里去。
　　我常常听说有穷小孩子被人贩子骗走，卖到妓馆里头的故事，虽然他那样小，这样的事情根本不会，可是我仅仅与他认识不过几天，还是愿意被他拉着走。
　　我们跑到一辆汽车前头，他让我坐进去，我却有些犹豫了，只因我之前从没坐过。他很耐心，一点都不催我。他说，你不要害怕，没事的。
　　他跟我并排坐在前头，前面有一个穿西装的人，说，少爷，我们还去吗？他说，不去了，回家吧。
　　他说话的时候就变了一种声调，我也说不清楚，总觉得他说起来那几句话，就像是一个大人了。他扭头看着我微笑起来，却又变回了同他年龄一样大的时候了，他说，我带你去我家里看看，你想不想去？
　　即使我要说不愿意，也不可能了，因为我已经身子在那车里头了，更何况，我也根本不会说不愿意。我眨了眨眼睛，点一点头。
　　我们下了车，那房子可真漂亮，就好像租借里头外国人住的城堡一样。他按了按门铃，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年龄很大的爷爷出来，给我们开门，我们进去的时候，那老人毕恭毕敬地朝他弯腰问好。我们进去家门，也有穿着裙子系着围裙的好多女人朝他问好，他领着我到楼上去，带我进他的房子里头。
　　看着那个房子，我就像是做了一个梦，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圆形的大床就像羽毛一样柔软，屋顶的灯就像天上的月亮跟星星。
　　他给我看他的好多玩具。他有一个大书柜，他很喜欢看书。他说，你看，《三毛流浪记》，我最喜欢的。说着，他就在我面前翻开来，说，这是昨天才出的，我昨天晚上瞒着妈妈偷偷地看了一个晚上，现在还没有看完。
　　说着，他就把书推到我的面前来，说，你看。他一只手拿着书的另一端，我拿着这一端，他许久未说话，我知道一定是他在看书，我不敢打搅他。他看书的时候很快，我一个不留神就容易忘了翻书，这个时候他总是自己伸过手来翻书，他身子斜倾的时候，鼻息喷洒在我的颈子上，痒痒的。期间我几次悄悄偏头看他，只能看见他的的半张脸，他的睫毛很长很长。许是我的动静有些大了，或者我看他的次数有些多，又或者他看书的时候，思想有一瞬间放松了一下，总之，他突然间问我，怎么了。
　　我浑身哆嗦了一下，因为我很害怕他问我，我总是不得不讲出来实话。我自己做了一番挣扎，低声说，我……我看不懂。说完，我偷偷抬眼睛看他，他突然间不说话了，我猜他一定很失望吧。他喜欢的东西，我却一点子也不知道。
　　可是他却说，对不起。
　　我忽然抬头，呆呆地看起来他，不解他何以要同我道歉，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对着我这样一个不认识字也不会说对不起的人。
　　他低着头，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可是他又忽然跑到窗户边，转身朝我微笑起来，说，外面雨停了，我们去花园里玩好不好？
　　我点点头，觉得不好意思。可是他很高兴地拉起我的手，往屋子外面走的时候，我便觉得，他其实没有那样在乎我听不懂他喜欢的东西，我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花园里头全是好看的花，他跟我说，这是月季，这是蔷薇，这是绣球，这是水仙……
　　他说，我们玩捉迷藏好不好。
　　我以前，阿哥总是带着我跟别的小朋友玩捉迷藏，我的的心一下子被点燃了，说，捉迷藏？
　　他见我笑了，使劲点一点头。
　　我望了望四周围，除了有许多花，还有高高的灌丛，亭台水榭。他说，我们就在这花园里头，不许藏到外面，屋子里面。
　　我点点头，他笑着说，那第一次，我数数，你藏。
　　他找我，许久都没有找见，说，阿莺妹妹，我来找你了。阿莺妹妹，你可要藏好了。
　　我捂着嘴偷偷笑。后来，我怕他失望，主动站起来，朝他的背影挥手，说，忆山哥哥，我在这儿。
　　他转过身来，很惊喜地“啊”了一声，就朝我跑过来，我们两个人之间隔着花，隔着河流，我赶忙从花丛里头出去，也朝他跑过去。我跑到小桥上，他也跑到小桥上，说，阿莺妹妹，你藏得真好，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见，我输了。
　　我摇摇头，说忆山哥哥没有输，是我藏得太偏僻了。这一次换我找你。
　　他点点头，说，好，谢谢。
　　我数好了数，大声地问，忆山哥哥，你藏好了吗？我要开始找你了。
　　他说，好了。
　　我转过身来朝站起来的忆山哥哥笑，忆山哥哥也笑，说，阿莹妹妹，你骗我。
　　他走到我跟前，我却起了往常的调皮，说，不管怎么样，我发现你了，你输了。
　　他有些沮丧说，好吧，算我输了，你快去藏，这次我一定不会轻易地放过你了。
　　我跑的很快有很远。突然一只狗朝我狂叫起来，我吓得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那狗被拴在笼子里，很大很大，长着白毛，大张着口。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只手突然拉着我，我就跌到了一个人的怀里，我抬起头看，看见忆山哥哥的下巴，他低下头，说，有我在，不要怕。我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那双大眼睛好像有一股力量，我只是看一看，真的就不怕了。
　　他松开我，走到那只狗旁边，蹲下去很温柔地摸那只狗，说，这是阿莺妹妹，是我的好朋友，你不许朝阿莺妹妹咬，明白吗？
　　那只狗在他的抚摸下安顺下来，他朝我说，你也过来，不怕的。
　　我们不玩捉迷藏，他又不知道玩什么。我猜他平时极少像我和表哥那样子自由自在地玩的。我说，那我们玩跳房子好不好？
　　他歪着头问，跳房子？
　　我说，嗯，很好玩的。很简单，你一看就会了。走，我们去外面。
　　码头边的小孩子，平时爸妈在码头边做苦力，又或者父亲出外跑船，妈妈在家里照顾其他孩子，因此，总是很自由，有大把的时间聚在一起做游戏。
　　我们出了大铁门，这时那个爷爷出来说，少爷，姥爷夫人交代，外面危险，不能出去。
　　他温柔地说，王爷爷，我只是出去玩，没有什么危险的。
　　可是那个爷爷坚决不同意他出去。
　　他看了看我，捏捏我的手，说，来。说着，他就拉着我又跑回了花园里头。我们绕着弯弯曲曲的路转了很多的弯，终于在一面墙下停下来。他气喘吁吁地说，你看，既然不能出去，我们就从这里爬出去，行不行？
　　我看了看那边墙角，有一棵倚在墙上的老树。我拉着他的手就跑过去，他很惊讶地看着我，我没有多说，很得意地朝他一笑，就攀着那树爬了上去，我踩到了墙上，小心翼翼转过身来。忆山哥哥在下面仰着头看我，说，阿莺妹妹，你可真厉害。
　　我在墙上说，忆山哥哥，你快上来。
　　他说，好，你等着我。
　　他看着那棵树，好像无从落脚，他穿着黑皮鞋，穿着西装裤子，还有干净的马甲。那个时候我在心里嘲笑他。为了刺激一下他，我说，忆山哥哥，你快点上来。
　　他鼓足了勇气，终于敢大大方方地爬上去了。他爬树的样子是很丑的，显然他虽知道这可以爬着到了外面，但却是第一次。
　　他快到了树端，朝下望了望，突然就不敢动弹了。我知道他害怕了，因为我第一次爬树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说，忆山哥哥，你不要怕，拉住我的手。
　　我把手伸给他，他一点点努力地伸向我，待够到了我的手时，抓得紧紧的。他跟我一起蹲在墙上。我看一看他，他的脸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变得很白了。可他看着我时，还努力笑起来，表示他不害怕。
　　我说，我先跳下去，你看好了，你再跳。
　　待我跳下去以后，回头看他，他的神情早已经变得很可怖了。
　　我说，忆山哥哥，你不要怕，就像我一样，使劲一跳就可以了，没事的。
　　他在上面使劲点一点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一个没注意，他突然间便跳了下来。不出意料，他跌倒了。手擦破了皮。
　　我看他的手，看见他紧紧皱起来的眉毛，知道他很疼。我举着他的手，轻轻吹着，他的眼睛已经有些湿润了，却跟我说，没事，没事的。咱们快去玩吧。说着他就站起来，拉着我跑起来了。
　　我在地上画好了方格子，教他怎么玩。他很聪明，一看就明白了。我在旁边看着他跳，这时候一辆车突然过来，我们两个玩得开心，都没有注意转角里拐进来一辆车。
　　待我反应过来时，我猛地跑向他，一把推开了他，那个时候，我只觉得天翻地覆，身子飞了起来，然后便突然撞到了什么东西，之后再也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