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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贰拾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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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肆】一九五零•缅甸
伍六一到了缅甸之后的日子里,曾反复地梦见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和另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坐在昭南的街道上。
只是简单的竹凳,朴素但是一尘不染的衣服。
她们久久地望着过客们的来路和去路,在昭南洒遍阳光的小街上,思念着亲人。
就是如此简单的画面。
伍六一醒来。怔怔失眠。
凝溪和母亲,他多久没有想起她们,他将一辈子都看不到她们了。
伍六一,他的母亲名叫沐怀妍。
是他的父亲在上海结识的女子,她随叔父来自北方,跟着叔父一齐操忙生意。可是伍六一从不能了解更多他们的故事,因为母亲从来不爱提。偶尔几句,也支离破碎的。
而且自从伍六一长大,也就不再多说了。只是伍六一想起那些只言片语,后来,感同身受之时才明白父亲母亲虽生死相隔却情深意长。好歹他们的生命里也有过一段相守的举案齐眉幸福平安,可他们的儿子伍六一却明显无缘于此,尽管他注定拥有更加惊心的爱情。
伍六一记得那个时候他推开门去,看见母亲的端庄的背影逆光。
娘。他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然后走近几步。
发现那个端庄背影在缓慢地颤抖。接着他听见了低声的抽泣。他再走近些看见她的眼泪直直地在脸上画出一道漫长而汹涌的沟渠,她连哭也这么端庄温和不越雷池,她看见她的儿子,然后她就微微地笑了。——这流泪的方式跟伍六一后来遇到的那个人那么像。大概是拥有同样的无奈和心酸,却偏巧不幸拥有一颗坚强到必须忍受所有创伤的心。
他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哭。并且之后的经年里再也没能目睹过她的泪水。
那一日是父亲的忌日,而他葬在千里之外的上海。这对可怜的孤苦伶仃但是家财万贯的母子,连凭吊都找不到地方。
伍六一沉默地走过去,抱住他的母亲。
他并不试图安慰,因为他知道他无法安慰。彼时他还不能够理解母亲和父亲之间的那种生死相许的爱情和痛楚,他只知道母亲很伤心,所以他要给她一个拥抱。
母亲在他的肩头啜泣,把他的肩膀也润湿了。
他紧紧地抱着她,从十二岁起他发誓要保护她。
那是昭南一个无雪的寒冬。
有一天他梦见他的母亲,在梦里他说了很多。
他说,儿不孝,从未为您做过什么,儿知您一生颠沛流离,受尽坎坷,才和父亲一起挣下家业。您说的话十句有九句我都不爱听,您说一句我回十句。从未让您安享我的富贵荣华,这一生都不能。我说我上了大学就娶媳妇,我说我要陪您养老,我说我这辈子都会留在昭南,我骗了您。儿知错。没法儿回去看您了。您多保重。
就这么一直絮絮说着。
沐怀妍静静听着。
她还是那么美,一点也没有老,一句话也不说,温柔地抱着伍六一,好像他还是个孩子。
娘是不是还跟昭南等我呐?伍六一忽地开口问。
沐怀妍还是好好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娘我想你了,你说句话。伍六一急切地说。
她悯然地蹙眉,娘也想你。温存到痛楚的妇人的声音,这样熟悉而遥远。打仗归打仗,以后……好好地回家。
很简单的梦境就这般结束。
他醒来以后,才发现他是如此想念他的母亲,唯有那个女人才能最后收留他——在他失去了梦想、尊严、还有爱情之后。
然而他一生也无法回去的故国,注定要让他和他的母亲生死永隔。
伍六一开始后悔彼时为何不珍惜与他们同在一起的昭南岁月,可是当他开始后悔的时候,有一张脸在长久的回忆之中重现。
——他几乎有些恨他。
史今,这个同样永远也再见不到的人让他明白,他这一生再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那一个夜晚伍六一长久而无声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