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伍史民国架空] 鸦片香》孤鸿影灭

23、【贰拾叁】

　　【贰拾叁】一九四九之后•缅甸

　　他在十二岁的时候，才从养父那里完整地听说自己的故事。
　　于颠沛流离的撤军路上死去的戎马一生的亲生父亲，留下了一个蹒跚而行的孕妇，跟随军队一直到达缅甸。养父亦只见过他的母亲一面——还是分娩时痛楚的狰狞，而后他的母亲难产而死，养父收养了他，他在密□□一直长到十二岁。姓了亲生父亲的姓，名是据母亲临终所托，叫作季绍成。
　　绍成原以为会听到的是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却原来苍白得丝毫也不离奇。唯一的安慰是养父拿出一块金色的怀表，打开表盖，细细镶嵌的照片里是一个端庄美丽的少女——据说是父亲的遗物，照片则是少女时代的母亲。绍成由此联想诸多，构建着他父母的爱情故事，聊以安慰。
　　可是季绍成的好奇心日益膨胀，因为他绝不满足于这个简单的事实。直觉告诉他，他的养父是一个更有故事的人。只不过从来也不说，不提，却能看出那双日益老去眼睛里，天天年年都在想。无论那是思念、爱恋抑或仇恨，都是一种无法忘怀的丰沛的情感。
　　他们住在一个不大的小院子里，他的养父种了一株缅桂——那种月白色的永不盛开暴露花蕊的温存花朵，却拥有不可忽略的香气欺天霸世。每每盛开，季绍成都闻得头疼。缅桂树一年比一年茂盛繁荣，花开得一年比一年多。有一次季绍成看见他的养父站在树底下，他走过去，瞧见养父皱着眉。
　　然后男人开口了，儿子啊，我想把它砍了。目光盯着那一树摇曳的白色骨朵，竟有些恨恨。
　　八岁的绍成天真地仰头，那你砍呗，每年熏都熏死我了。
　　但是养父咬了咬嘴唇，失笑，伸手拍了拍缅桂树越来越结实的树干。一言不发。目光离不开那树。

　　季绍成的养父名叫伍六一。

　　经年来养父一直坚持教他中文，教他诗词歌赋，教他古中国的经典和故事。伍六一的字甚是好看，毛笔行书抄了一阙词贴在家里。没事儿爷俩就一起练字，这个时候他们颇有些书香世家的意思，不过最后都以伍六一没事儿在儿子脸上乱抹而后儿子施以还击而混乱结束。
　　伍六一亦同他讲彼时乱世之中的革命青年，讲日军践踏我大好河山——国军勇士为之战死而永生，也讲，也讲打过八年抗战之后疲敝之躯转而血肉相残的残忍。
　　所以季绍成自小就懂很多。即便伍六一送他到密□□最好的学堂，也学不到这么多。伍六一曾经对他说，绍成，你以后一定要到中国去，那里才是你该回的地方。
　　绍成问，爸爸那你呢？
　　伍六一抽着烟，吐出一口清淡烟雾，……等我死了再说。随即展颜笑起来。
　　绍成好好地看着他。
　　伍六一就皱眉问，干嘛这么盯着你爹。
　　绍成摇了摇头，那我也不回去。
　　你敢。伍六一兀自抽烟，看也不看他。季绍成啊，我告诉你，你得先过去给我看块地，老子死了要埋回去。
　　绍成只得好好听着，应了一句是。然后为难地启口，爸你……
　　埋哪儿是吧？男人笑了，在台阶上磕了磕烟灰，复又衔到嘴里，然后他的笑容慢慢地隐去了。以后又告诉你。这样说。
　　季绍成说，哦。
　　片刻。
　　伍六一又开口，川滇交界，有个地方叫昭南。
　　嗯？季绍成抬头看着伍六一。
　　昭南。伍六一重复了一遍，转开了眼。
　　爸你家吗？绍成问。
　　伍六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表示确认。
　　彼时已是接近傍晚，但院子里仍然天光丰沛，透过树枝筛下来的暖黄的光，把这个男人的轮廓柔化了，头发和眉毛颜色很浅，眼角已经有了纹路，烟熏火燎之中他皱眉眯眼，看着远方不知道哪一处。坐在凳子上伸长了腿，腰微微弓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吞吐着烟雾。
　　那个时候十二岁的绍成有点不知所措，因为他忽然觉得这个一直都那么英俊魁伟的男人，有些老了。

　　有一回，该是夏夜的晚上。季绍成写完了作业，伍六一撵着他去睡觉。乖乖上了床，却因为实在太热，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又悄悄摸起来。月华泻了一院子都是，他看到院子里的藤椅上坐着他的养父。
　　轻手轻脚地摸近，却发现伍六一根本没睡着。那人扇着扇子，直眉瞪眼望天上。绍成以为有什么，也跟着望天，除了漫天繁星啥也没望着。
　　死小子干什么？！伍六一喝了一句，一扇子冲儿子打下来。
　　绍成捂了脑袋，我睡不着！理直气壮。
　　睡不着也得睡！滚回去滚回去。伍六一又拿扇子敲他几下。
　　绍成死也不挪，爸，我真睡不着。
　　你去不去？！伍六一怒了。
　　爸！绍成非常委屈，我怎么就没妈呢？！
　　伍六一一下子给这小子说得有点懵，什么……什么你没妈？
　　你打我的时候，都没人护着我……绍成越来越委屈。
　　伍六一皱紧了眉，不是，兔崽子你上哪儿听来的？我打你还错了？我让你睡觉不是为你好么？哦，有妈我就不打你了？——然后伍六一说着说着就有点没底气，瞧着季绍成眼泪一转一转的也心疼。好了好了我以后不打你还不成吗？皱眉，绷着脸，最终僵僵地揉了揉绍成的脑袋。
　　季绍成抬眼看伍六一，发现那男人出奇地有些眼神落寞。才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是说错话了。呆站在原地。看着伍六一站起身又去扛了一张藤椅来院子里放下，而后说，在这儿睡。
　　绍成随即笑了，扑到藤椅上去翻腾。
　　片刻的安寂。
　　爸，我妈呢？我有妈吗？绍成似乎对这个话题充满兴趣。
　　不早告诉过你吗？你爹死了，你妈生你也生死了。伍六一遣词造句从来不懂委婉的。
　　绍成却也丝毫不介意，不是，我是说……我是说爸你，你媳妇，我妈。绕得自己都直挠脑袋。
　　伍六一看着他，大笑，什么我媳妇你妈的，没有！
　　你瞎吹。季绍成断然道。
　　伍六一二话不说一扇子拍绍成脸上。绍成硬生生挨了一下。伍六一没答。
　　打我证明你承认。季绍成揉着脑门说。
　　半晌。
　　……好吧好吧，祖宗，你有妈。伍六一说。
　　活着吗？——在伍六一的熏陶下季绍成说话也从不委婉。
　　废话！又是一扇子。
　　不过这次季绍成学乖了躲开了。
　　现在不知道在中国哪个旮旯里猫着呢。伍六一笑笑地说。
　　她是干什么的？绍成兴味盎然。
　　伍六一有一瞬不知道说什么，而后才慢慢答，当老师的，教书。
　　你怎么不找她？季绍成拍了一个蚊子，在微弱的光线里仔细端详掌心里的一包血。
　　我也想啊。伍六一懒懒地说，扇着扇子。
　　季绍成转过脸来，像端详死蚊子那样仔细端详他老子，爸，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妈啊？
　　伍六一的扇子停了下来。
　　……不然你为什么不去找她？绍成把蚊子尸体在扶手上抹了。你不想她啊？
　　伍六一把扇子给放下。坐起身来。黑暗里只看得到他的背影，肩膀很宽。
　　爸？
　　爸。
　　爸你干嘛。
　　绍成过去晃他的肩膀。伍六一一言不发。
　　好长时间，伍六一才舒缓了些表情。
　　你懂个屁。他转身把儿子拎回藤椅上。

　　后来我才知道，伍六一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那人我至今未能谋面，且这辈子也不能了。
　　他很想念那个人，只要活着就不会停止。发疯一样想回到那个人的身边。这个我尊为父亲的人实际上是个神经病，一院子的舍不得砍的缅桂是他的爱情，贴得满家都是的新荷叶和长歌行是他的爱情，那支我碰也不能碰的钢笔是他的爱情，那张直到他死我才看到的放在箱底的照片，是他的爱情。即便死了也不会有所改变。
　　伍六一死之前，我从没觉得，他是一个这样浪漫的人，这个浪漫的神经病，还拥有那么一段惊心动魄的轰烈爱情。

　　他曾经对我说，绍成，你还有一姐。
　　我当时特别没心没肺，我说谁啊，漂亮吗。
　　伍六一就说，漂亮。
　　我一听这家伙声音不对劲，抬头，……你和你媳妇生的？我问。
　　伍六一半晌不知道说什么。而后摇头。
　　我特别无奈。爸，妈还给你戴过帽子啊？
　　伍六一一掌劈下来。
　　片刻，他说，我这辈子是回不去了，以后你到了昭南，记得给你奶奶他们坟上磕头，兴许……还能遇着你姐。
　　我答应着他。
　　我已经习惯了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动不动就用交代后事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