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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贰拾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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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壹】一九四九•缅北
彼时的那片凶险丛林还在不时地占领他们的噩梦。
有一段零散而鲜明的感受一直镌刻在史今记忆的深处,即便终日与死亡为伴,即便在那个时期的记忆里只有活生生的人们变成一滩滩鲜血,依然清晰。
似乎是地上有潮湿的枝叶,手掌按上去,软软的一层,洁净的黎明的水露。一双眼睛。还有一种不该在那里盛开的花朵。仿佛心里是在痛着什么。痛某一场英雄末路爱恨无终。
记不清了。
……
[我希望某一个地方,有一所看起来很小甚至破败……却很舒适的房子,有一棵不需要很大的缅桂树,开花的时候它的香味最好能腻死我们。我们能够在那所房子里生活,然后看着那棵树慢慢长大,我希望它的树冠能够慢慢盖过我们不很高的屋顶,最后变成屋顶。这样我们老的时候树也老了,然后它开始长得越来越像昭南的那一棵。我们死了,它还活着,还在不断开花。]
沉默。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史今的所有憧憬和心碎。
[我是一万个没想到,□□也这么浪漫……别说这种话让我动心,否则我走不了了。]
[可是我一直是这么想的。现在到处都是伶仃游荡的毫无反击之力的败兵,可我们依然像面对荷枪实弹的美式装备一样向他们射击,我一边看着很多人成片地死掉一边活着,我以为你也死了。伍六一其实我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在这么活着的时候还能想到那么美好的事情。而且知道你活着我很高兴。真的。]
伍六一几乎被吓到了,他从没觉得史今会说这样的话。
然后他忽然看见史今的眼里开始流下汨汨的泪水,毫不停歇的汹涌,却映衬着一张温和的并不悲伤的脸。他从没见过他哭,所以这让他手足冰凉。伍六一再也没试想过此生里还有谁的泪水会让他这样心痛如裂。
[别这样我求你了,我求求你史今别这样。]伍六一哑声哀求,他手忙脚乱地紧紧拥住他,他的眼睛里布满连日劳累的血丝,他绷紧了脸。他才不愿意跟一个共产党抱头痛哭。
[快点走吧六一。]史今的声音非常平静,带着点鼻音。
[你跟我一起。]
然后史今拿出枪来顶上了伍六一的腰腹。
伍六一皱了一下眉。
[……你知道吗史今,当时你就该老老实实当你的国文老师,然后我当你一辈子的学生。]
史今的手松了一下,差点把枪掉在地上。
[学生走啦。]他轻轻地说。[老师再见。]
一卷时光忽然呼啦啦地被拽回了眼前。十七岁的少年正站在教师宿舍的门口,有些忐忑有些快乐地同他的老师说话、道别。十八岁的少年正站在树下和他的老师接吻。二十岁的那一个在老师和师母的床上耀武扬威。二十岁的那一个穿上一身戎装茫然四顾找不到为他送行的人。二十二岁的年轻男人决定把他的老师和闺女一起带回昭南。二十七岁的男人觉得自己早就懂事,然后几乎是绝望地给他下了跪。直到二十八岁的现在心脏被蛀空,莽林里不知从何而来的风灌满了胸膛冰寒彻骨。
他的爱情是这个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办法见到的,世界上最不可能流泪却正在流泪的人,是这一张满面泪痕的脸这一双温和善良的眼,甚至是这个正对着自己发抖的冰冷的枪口。
他凭什么拥有这样的爱情。他要不起这样的爱情。
伍六一的背影消失在溪流的那一边。
[……最好不要再见。六一。]
……
可这也是不可能的。早说过了他史今是放不走伍六一的。尤其在共军押解俘虏途中。
所以他没有放走他,他甚至可能都没有遇见他。
可是那些话非常清楚地印在脑海里,在后来的数十年里咒语一样一刻不停地重复,重复直到他死去。
他相信这些话,却不能为这些话找到恰当的场景。他曾有卓越的记忆力,可是现在某些画面都模糊不清。
他甚至试想过伍六一走到半路却有己方的狙击手枪声响起。而后心里像软软地倒塌了一整片森林,自此记忆都混乱,不堪重拾。
他到底活着走出去了吗。现在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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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后来,我是说,史今即将离开人世的后来。那段关于丛林中相遇的真实记忆,才断断续续地浮现脑海。
这是对人世最后的眷恋与纠缠了。
……
“这不是——”小程脱口而出,他认出了他。话没说完,枪已经稳稳地举了起来。
追兵和败兵。在密密匝匝的丛林里已然全部失去联系。没有办法互相呼应的战斗,只能拼对这片丛林的熟悉程度罢了。国军已然完全被共军打散,史今和程煜坤追到这里,是最边缘的部分。放眼望去,数百米之内都不像又任何友军或者敌军的样子。
那人站在那里,挂在他身上的破衣服和草叶子却丝毫也让人与褴褛二字联系不到一块儿,因为他的气势如此咄咄逼人。他满身满脸的污渍、泥土、血迹、草茎,用他的不知还有几发子弹的手枪指着史今旁边的程煜坤。
史今伸手把程煜坤的枪口压下。
程煜坤拗着力气没动枪口,惊愕地转过脸来,“政——”
“放下。”史今加重了语气。
对面那个可怕的人目光灼灼,枪口坚定地一动不动。
程煜坤悻悻地松开了力气。
“还有你。”史今转而对着面前的人说,“伍六一,放下枪。”他这么说。
而后程煜坤更加惊讶地看到,对面那个顶着依稀可见青天白日的破衣烂衫的国军,就这般听命将枪口垂下。
“你怎么没有死了?”史今开口。
“啊。”伍六一最初的发音是沙哑的,他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我也……很奇怪。”
“死在小日本的手里也算为国捐躯。为什么一直没有死,又在这里让我遇上。”竟像是痛心而苦楚的责备。
长久的沉默。
“让这个碍事儿的离我们远点儿。”伍六一许久没说话了,话音很奇怪,他指了指程煜坤。
程煜坤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听见史今说,“小程,你先过去那边儿吧,这个人我来对付。”拍了拍他的肩。
程煜坤看了史今一眼,年轻的他从三十三岁的史今眼里,看出了一些异样的东西,他很惊讶,或者说他畏惧于这种视线——那是长年血腥的杀戮之中最怕从领袖眼中看到的东西,一旦有了这种东西,那么失败离他们就不远了。
因为从史今眼里闪过的竟是一瞬的软弱。
程煜坤惊呆了。他走开,恨恨地看着伍六一,站在绝对不近的不远处。
……
回忆到这里无法继续,仍不记得那些话底是对伍六一说了未曾。
史今每忆及此,头痛欲裂。
……
史今走上前去,伍六一却苦笑着后退。
史今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挨近前去。
伍六一却苦苦地转开头,皱了皱眉,竟在笑,“算了,我这个样子,你嫌我还来不及吧。”
“不是我嫌你,是你嫌我成了这个样子。”史今字字清晰地说,“我可以告诉你,就在刚刚,我们几乎杀光了你所有的兄弟。”他这样说。史今使得自己的表情尖刻而冷漠,只是伍六一看了他一眼,就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了刚刚程煜坤发现的东西。这种东西使程煜坤害怕,却使伍六一心痛。
“……你坏事做尽,我自然认得。我说过我很无耻,有一个人是奸细,是叛徒,是我和我的兄弟我的国家不共戴天仇人,”伍六一的嗓子已经哑了,他仍在笑,令人心胆俱碎地笑,“也是老子这辈子唯一喜欢的人。”
“伍六一,你执意寻死就干脆些。不想死,就走吧。”史今说,他没有看伍六一的眼睛,“我知道你能活下去。”
“我不能!”伍六一红了眼睛,忽地吼了出来,却又低下了声去:“你不知道我过的这是什么日子,”他说,将史今扶在他肩头的手拂了下去,“我在这里我想明白很多事情。你杀了我吧。”
史今一动不动。
“老师,杀了我,求你。”伍六一轻轻地说,将枪放到史今手里。
史今还是一动不动。
“你看,你杀不了我,就跟我当初一样。你说指不定哪天……咳,”伍六一猛咳了一下,“……我一枪把你崩了,这可能吗。”他笑笑地凑近来,看着史今,“……你生气啊?”
这里很安全,远远的听到射击的声音。可是太过偏僻的此处,尚且无人打扰。
史今抬手,却不是射击,而是将枪还给了他。“没有。”他的声音很奇怪,他一抬眼,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伍六一的眼睛里,他原本以为伍六一满是笑意,却发现那双发红的眼睛,满眼痛得惊心动魄。
“可是我想你啊,史今。”伍六一抬手猛地抱住了他。“你别嫌我……这辈子就这最后一次了。”他也不顾程煜坤远远看着,对着史今吻下去。却只是浅尝辄止,而后分开。
史今不知怎的胸腔郁得发紧,凑上前要吻伍六一,却猛地止住,缓缓地皱起了眉,“我不杀你,你远远的走,好好活着。”竟带着些恳求望着伍六一。他还待说什么,却再不能说。
伍六一看了看四周的这片林子,有点无措地扯起嘴角,“哦。原以为你想让我当叛徒跟你走……我告诉你,真没准。”
史今无声地摇头。片刻。
“文婧快八岁了吧。”伍六一说,他若寥寥失笑,“你知道么我过得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但在这种日子里我都一直盼着,我带着你俩一起回昭南去,我娘给我——”
“置办了一整套红木雕花。”史今静静地说。他看向伍六一。“六一,”制止着。“别说了。”听起来是平淡的温言,但是说话的人嘴唇在发抖。
伍六一听话地闭嘴。用一种从他十七岁就开始的持续十一年的脉脉深情,说道:“好,不说了。”
半晌。
“伍六一,我那么多年前怎么教了你这样一个学生,啊?”史今轻轻地慢慢地说。
伍六一深深地看着他。也不近前来。
拎起了枪,孑孑地转身。
没有道别。如此诀别。
程煜坤立即跑到史今身边来。
史今猛地抬起枪来,迅速上膛,咔哒的声音那么锋利尖锐,然后他发现自己瞄不准伍六一,换了一只手,刚要扣下扳机。
程煜坤一手将史今的枪压向别处。
史今震惊地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的属下。
“他已经没有还击之力了。”程煜坤好好地看着他,可他目光里绝不是这个意思。他的目光让史今第一次觉得惊心。他在说——
——政委你杀不了他,会有人杀他,这片丛林会替你杀了他,他的枪会替你杀了他。
而后当史今和程煜坤刚刚转身向驻地方向前进了不到十米的时候,不远处,正是伍六一离开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枪响。
这个残忍的莽林已经没有多余的鸟雀被惊起,连年战火枪炮使这里的鸟兽学会遁声。
程煜坤很多年后仍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史今听到那声枪响后走了不到五步,就趔趄着重重摔倒在地的情形。仍然记得。因为那个时刻是他第一次,对自己心中的一直坚信不疑的东西,有了动摇。
包括在他的证词使史今在□□的最后锒铛入狱的时候,包括他自己跪在众人面前被批长骂短的时候,包括他最后面对着行刑枪口的时候,都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