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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友情.日出的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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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蚊子以鲜活的姿态被拍死了,它的六只小脚粘在光滑而透明的玻璃上,橱窗内的塑料模特呆滞地看着它,一定是早就料到了蚊子的惨剧,然而却麻木地观看,并在其中获得了难得的愉悦。
我跪在橱窗前,看着这小僵尸翅膀上精细的花纹,这些一笔一画勾勒的线条极为凄凉的在风中抖动,如同在婚礼上突然被抛弃的新娘,挽着雪白的婚纱哭泣。我轻轻用废报纸的一角裹起了这个尸体,它完全扁了,像一个从立体声上生生被挤下来的音符,发出短短的十六分之一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它的灵魂会去向哪里呢?我一边走着一边想。它会像我们一样去向天堂、地狱吗?还是孤零零地飘荡在旷野?又或者它根本不屑于再参合在人类的世界,它会有属于自己的一个伊甸园……
然而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了。
我推开酒吧的门,随意找了一个位子坐下了,然后就开始无休止地向门口张望。今天有一个约会,是以前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我们自从高中分别后就没有再联系了,居然在这个城市那么巧地相遇,真是一种缘分。
本是一直强调一个人的,结果碰到有着熟悉气味的同伴还是不免会靠近。也许所谓的对孤独的敬畏,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约莫过了五六分钟,他终于晃晃悠悠走了进来。我对他招了招手,他点点头,手插在口袋里走到我对面的位子坐下。
“怎么?看来是我来迟了。要喝点什么吗?我请。”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一点道歉的诚恳,却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这样吗,一杯啤酒就好。”
“啤酒?”他不解的看着我,尔后又大笑起来:“那我要一杯掺威士忌的苏打水。”
他敲了敲塑料制的桌面,问道:“怎么想来这里的?”
“我啊,你知道的,就是喜欢四处跑。结果莫名其妙就到这里来了。说实话,对这里真的很陌生。”
他又大笑起来,喝了很大一口苏打水,像打量一个新奇事物一样看着我。
“没有固定的工作么?”
“工作?我?唉,我早就被社会大学除名了。”我认真摇晃着杯子里黄金色的液体,突然觉得很滑稽,这动作就好像一个小平民模仿上层人士摇晃血红色葡萄酒一样,于是我又把杯子放下,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
他极为热情地借了我点火。
“那现在就这样流浪么?”
“是的。”
“岂不是居无定所?”
“这个倒没想过。”
“其实你也不小了,二十岁的人,再不是可以叛逆的年龄了。”他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一样说话,我也只得点点头。他笑了笑,把烟灰缸推到我面前,继续说道:“不过……这里我比你熟知,毕竟混了挺久,有想去的地方一定要和我说。”
“地方么?像十月军校一样的?那我可不要去。”我回忆起中学时每次春秋游十有八九都是那鬼地方,真该死。
“这倒不至于。嗳,想去看日出么?”
“哪里的?”
“就是郊区的山顶,今晚就可以出发。”
“两个男人去看日出会不会很奇怪?”
“你想找女人陪着?”
“这个……其实无所谓的。可能我从来都是一个旅行,现在突然有了伙伴,有些不适应吧。”
“那,什么时候走,你?”
“走的事情……看完日出吧。我也该去下一个城市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继而又恢复了平和的面孔。
“要是能再呆久点——”
“没关系,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我端起杯子,把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他也迅速解决了苏打水,按铃呼叫来服务生买了单,起身离开了座位,我跟在他后面,过道很嘈杂,这样的嘈杂却给了我沉默的机会。
他真的变了很多,一切都彬彬有礼,再不是那个可以在体育课以后冲过来用力拍我肩膀大吼着兄弟去吃饭的人了。我又想其实这样也不错,还有什么是不变的呢?有,也只存在在想象中吧。
我摇了摇头,人不过是求得几个过客却又不单单是过客的人出现在生命中而已。在以后的某一天,突然回想起有这么一个影子,这就是一件很美的事情,也该知足了。
路灯吝啬地散出一点点微弱的橘色的光,勾勒出一团团模糊的雾。自行车杂乱的停放在盲道上,像一群没有眼睛的怪物,低劣得埋伏在那里,准备向一样失去眼睛的人发起攻击,然后得到报复的快感。
我们凑合着走,脚不时会踢到铝罐一类的东西,发出“砰砰”的声音。却也挺有意思的。
“你考虑过结婚吗?”他突兀得发问。
“结婚?”我诧异极了。
“对,你有没有想过和喜欢的女人结婚?”
“没有过,或者说没有考虑过,你知道,我——我不是一个适合的伴侣。她,除非她能和我一起流浪。”
“其实你的想法很自私。自私——明白吗?”
“我们都是自私的。和一个女人结婚,然后,干点什么?流连在床上,生个后代——叫你爸爸。这就是和女人能做的一切。无聊透顶。”
“你不了解女人。”
我踢开一个罐子,借着光看他极为坚定的表情。
“了解——女人。了解——”我思考着是不是有个疯子许诺给他一份完美的爱情,他才会如此愚蠢——说出如此愚蠢的话。
“得了吧,你从来不了解女人,她们可不是小猫,给一只尾巴上装着铃铛的假老鼠就满足了。我喜欢女孩子,但从来不是女人。”
“可你也有过——”
“已经结束了,结束了。”我不耐烦得打断他。然后做了个下流的手势。“够了,够了,闭嘴。”
他瞥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什么时候会到?”
“还有几个小时,慢慢走吧。”
“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什么?”
“日出。”
“金黄色的。”
“金黄色的。”
“暖乎乎的。”
“怎么个暖和?是不是像我洗完了澡,立即钻进被子里那种感觉?”
“也不是,一个人睡觉总是不冷不热的。”他思考了一下:“大概就像你干干净净钻进了妈妈的怀抱,或者有什么温柔的东西抱着你。”
“似乎是挺不错的。”我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
“我觉得棒极了。”他的语气里透出稀有的热情,那种属于少年的莽撞的热情,出自内心的埋葬的热情。
“要是能拥抱日出——我的朋友,要是能拥抱他——”
“哥们儿,放松,放松。”我拍了拍他激动得耸起的肩。
“我情愿化成灰烬。”他表情茫然的望着前方,在这样一个瞬间,他又成了一个男孩子。
我突然对日出充满了渴望,金黄色的,暖乎乎的,丰满的,圆润的,一个亲切的,硕大的球,如同一个泡一样,上浮,上浮到一个仰望的高度,光芒,自由的光芒,高过最高的山峰。
我该跪下,亲吻他的影子。我该学会爱他,崇拜他,因为我知道,我们终会在一起的,太阳,太阳——
现在是茫茫黑夜,可最奇妙的事情是,我们正神气地走向黎明,神气地,自在地,在黑夜里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