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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三卷:亘月湖(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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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世:
百年终种下因果,一日夫妻同心锁。
寺中木门不知修葺了几回了,飞鸟生息不知延续了几个世代了,唯一不变的是庙前的银杏,苍虬古树屹立不倒。她甫睁眼,便是这广阔的新新世界。
有人怨春秋苦,有人乐春秋美。她却觉得春秋无聊透顶,为她浇水照看的小僧换了又换,却再也没有一个,愿意用血滋养她枝叶的傻和尚了。
“要不去看看他?只是看看。”
这想法在她脑中一浮现,就如同野草萋萋,蔓延至她心里的每个角落。
她细细感应他在何方,疾驰而去奔向他的位置。
他是一个农夫,正值盛年。她立于远处,躲在一棵树后,悄悄望着他。烈日下,他用衣袖抹了抹额头的汗,大力地领着牛犁开一道道田沟。
她往前走走,没注意脚下,一不小心被石头绊倒,没站住,头磕碰到路边的小石子上了。她疼得直呲牙,摸了摸额,本欲施法治疗。
巨大的响声让他发现一位白衣女子瘫倒在地上。他立即放下曲辕犁,快趋到她身边。“没事吧,小姑娘?”
“我家有些七厘散和车前草,要不先敷敷吧。姑娘家也不好破相。”
她抬头,身材魁梧的男子生着一张圆脸,仅仅说得上是眉清目秀,绝非子都宋玉般的人物。他低头看她,眼中是关心与善意。他伸出手来,想拉她起来。
她早已忘记施法了,手从伤处坠了下来。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猛烈起来,一阵微风送来草木的清香,霎那间,周围的花朵尽数绽放。她搭住他的手,起身。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奇怪了,这花怎么都开了?”他疑惑道。
二人的手还紧紧抓着,他似乎突然发觉不妥,叉开了话题,把手收了回来。
他讪然笑笑,“我领你去我家中取药吧。”
一路无言。农夫尚未娶妻,自小受到的教育都是同性相近,与女子接触不多,更不知如何和此从天而降的“仙女”相谈。
他摸了摸脑袋,“见你衣裳,倒像是天仙下凡。”
她跟在他后面,“只有我的衣裳吗?难道我的容貌不足以证?”
他以为她恼了,回头却看到她在笑,心漏跳了一拍似的。他倏然又转归来,“我……一介农夫,不太会说话。姑娘担待,姑娘担待。”
走到农夫家中。虽然斯是陋室,但干净整洁。他一人生活,父母早逝,前两年刚服完戍卒徭役,如今便是拼命种田养活自己,还留下些盈余。
“这个是外敷的,姑娘自己用吧,我去捣车前草。”他说罢,逃一般地快趋出门。
她笑了笑,把七厘散搽在额头。农夫也将碎末状的车前草单面裹上干净的布,置于桌上。他过来看了看她涂得如何了,却发现她不慎将一些小的滴落至脸颊上了。朱红的药物在粉白的小脸上格外显眼,他下意识就把她脸颊上的用手指抹除。
瞬间,手指触到柔软光滑的脸,他耳根通红。他立即放下了手,“不好意思姑娘,药,沾你脸上了。”
她后知后觉,低下头,希望掩盖住通红。
他假意看天花板,“在下李初一,姑娘尊名?”
她愣住了,活了近三百余年,也没人问过她的名字。她努力回想曾经伴读书生时,书生日夜朗诵的方册,却发现空空如也。她只好随意编了一个,“李莲仙?莲花的莲,神仙的仙。”
“姑娘名字真好听!跟我一个姓,嘿嘿。果然姑娘就是神仙。”他笑笑,那双灵动的眼眸盯着她,似乎把所有真情都要诉说给她听。
“没有吧。”她胡乱杜撰的竟让他夸上了,他也真是……
……
往后的日子,她时常来寻他聊聊天。她才晓得,原来他并非无父母,而是村中没有人愿意来耕耘此偏僻贫瘠之地,他服完徭役后,申请拿到这块地,在这儿盖了座小房子,一个人住,也生活得井井有条。
“你不用照看你的父母吗?”她撑着脸坐于他亲手做的小木凳上,望着他嫁接桑苗。
“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家中尽孝呢。况且村子离我们也就步行一柱香的时间。”他轻拭露华,直起身来看着田垄上的她。
白衣飘飘,宛若仙人。
她也不流汗,脸像上了粉扑子似的,真漂亮。眼睛大大的,鼻子秀秀的,嘴巴小小的,真标致。
等一下,以上是我猜想李初一会说的话。他在幻境中彼时没有说出口,只是愣愣地注视着江心莲,不对,她尚为李莲仙。
他未问她的过去,他只想与她拥有将来。
就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傍晚,他做完活,接过毛巾,坐在她的板凳旁。
夕阳西下,他端详自己辛苦垦植的田地,这是他可以创造的,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他故作轻松地问她:“小娘子,可愿与我,共度一生?”
他不敢看她。
红日明烛天南,子规鸣啼大地,远处炊烟袅袅,近旁佳人亭亭。泥土的气息沁人心脾,微风的吹拂撩人内府。倏然间万籁俱寂,身边太过安静,以至于他手心里皆是紧张的汗。
“好啊。”
那清脆的声音像是冬日破冰的第一股溪流,濯洗他的灵台,让他雀跃欢喜。
他转过头,而她笑眼盈盈。
后面的日子就过得飞快了,他领她回村里见他的亲戚,他拼命干活余下的桑谷全卖出去,他们在村里办了一场纯朴的昏礼。共剪西窗烛时,趁着夜色阑珊,她坦白:
“其实,我是金山寺中的一朵仙莲,并非凡人。”红布遮盖下,她紧张地看着他。
他却不在意,眼中满满是她。“我就知道,我家娘子是神仙变的。”他取下盖头,含情脉脉地端详面前的新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水灵灵的。
“你不怕我吗?”她两眸炯炯。
“我家这么美的娘子,是仙人不是很合情合理。”他抱住她。“娘子,我钟意你,就是钟意你的所有。无论你是仙人还是凡人,都是我的小娘子。”他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
“我的原身在金山寺,改日,去把它带到这儿罢。我不能离开原身太长时日。”
“娘子有令,岂敢不从?”
她泪眼朦胧,亲吻上他的唇……
月余,他和她回至金山寺。他虔诚地参拜了每一位佛像,诚恳感谢上天为他带来莲仙。当他得知那小池中洁白无瑕的莲花是她本体后,更是爱护有加,一路同她浇水照看,送于家门前的湖里。
……
他们有了一双儿女,分别名为“李楚端”“李楚淑”,寓意端方君子,窈窕淑女。儿子聪慧机灵,更似修者;女儿才思敏捷,更似仙者。
可是好日子总是消逝得如同白驹过隙。不久,先是正逢大旱大荒,饿殍遍野,再是边境守将造反,仁和战乱。小山村也难逃一劫,日晒雨无,田地干裂为块,庄稼生不出来。他们一家,吃着义仓给予的所剩不多的粮食。
李莲仙,她本是仙莲种,汲取雨露即可。但一家老小都是活生生的人,要吃要喝。她忍痛取下一瓣金莲,交给李初一。
在他诧异的目光下,她告诉他,“这是我的金莲,许愿吧,它可以完成你的一个愿望。”她虚弱地喘息着。
他抱着她,“我不要,与其许什么愿望,不如你好好活着。”他的泪水滴在她的脸上。
“我不会死的。你双手捧着它,默念你的愿望。许完后,将我的原身送回金山寺。”说罢,她回到芙蓉中。
男人真挚地手承着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金莲,闭着眼,默念了千万次:
“我希望我的家人以及村里人,皆平安无恙。”
莲花渐渐萎靡,瓣尖开始泛黄。
金莲还愿,改的是因果。
因为村子荒灾严重,男女无力,叛军没有进入此地;因为高山过热融水,浇灌了大地,庄稼复生;因为一方远离皇城,竟产生了世外桃源之感。所有灾难偏偏避开了这儿,村民们以为上天保佑,感谢神明降福。
——只有他知道,一切都是他的妻子折损自己换来的。
外面战乱依旧,他骑上村里最好的马,抱着仙莲,一路南行。奇怪的是,平平安安无事发生,他们到达了金山寺。
寺门封闭,下起了大雨。他拼命敲着木门,一位小僧以为他是难民,收容了他。他借着仙莲的微微荧光指引,找到了小池,将它安置回原地。
他在金山寺待了三天,日日夜夜驻守在仙莲边,发觉它泛黄的瓣尖再次变白后,他才放松下来。仙莲看见他眼下乌青的痕迹,心疼不已,好不容易仙力恢复了些,只得向他道出了实情:
“对不起。金瓣取下后,我至少五十年间都不能恢复人身了。我的元神可以偶尔脱离原身陪伴在你身边,但你……”
“我看不见,对吗?”他泪眼婆娑,接下那她不敢说出的话。
“是的。”她忍住心中的不舍,“你回去罢,孩子们还需要你呢。”
他不肯。她不愿。
他在金山寺停留了半月有余,把每一日都当作最后一天。僧侣见他常常和池中莲花对话,以为他是疯了,除了平常的施粥外,也没有管他。
她想过和他过一辈子的,所以她让他把原身安置在身边……可谁又能知道好日子不长久呢?金山寺灵力充沛,能让她最快速度恢复。她想早点见他,早些回村和孩子团聚。他们还小,什么都不懂呢。
他终究还是要顾念着父母子女的。出发的那天,天气晴朗,他坐在马上,朝她挥手,背着盘缠与干粮,上路了。
她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她陷入了沉睡,之前为了让他甘心返家,消耗灵力使得外表神采奕奕起来,实则内里还是亏虚严重。
她再次睁眼时,却感受不到莲花印了。她顿时慌了,元神出窍细细地找,最终觅得一缕残意,于金山寺归去的路途中。
她不敢置信,仔细检查地上的他。发现他就是他的时候,一时大恸,泪如雨下。刹那天崩地裂,山无陵江水竭,她心灰意冷,喘不上气来。
——他血肉模糊,背包空空如也。应该是被土匪乱刀砍死,连个全尸都没留下。他爱说情话的唇,却再也发不出声响了。又因近日的雨,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难闻的气息。路人兴许看见过他,不过因兵燹流离无辜死的人太多了,他们都无法保全自己,怎能为他收尸?
她想抱着他,元神穿透了他的身体。他的元神早早轮回了——惟剩她一个人。
“怎么会?怎么会!你不是许了愿望保你平安吗?为什么?!”
她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的愿望中,从来没有他自己。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介入他的生活。她以为的报恩,实际上对他造成的是灭顶的灾难?
她的业力,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她时常以元神形态看看自己和他孕育的一双儿女。李初一和李莲仙失踪的事情,久而久之成为了大家的共识。两个孩子在阿爷阿奶的抚养下长大。村子一片祥和,和战乱的世界形成了对照,邑人都说这是上天的福报。
孩子们资质非凡,早早被天上的神仙收为座下童子。一切都那么完美,除了他的离去。
她不再去探他的后世。即使与莲花印相联系时,有多么苦痛,也不再去救他。
她抬头望天,知道那是他的命数。
她不该,也不能,去改变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