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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成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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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对姑姑的深情,自然而然地延续到了阿政身上。他常说:“阿政是秦国王孙,血脉尊贵,即便如今暂居赵国,也绝不能荒废了学业,失了未来的体统。”为了避开外界耳目,爷爷亲自担任起我们的老师,而我,则成了阿政最固定的陪读。
我们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诗经》读起,再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论语》。阿政学得很认真,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总是紧紧盯着竹简,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吞进心里。
府中的侍卫长负责教我们武功。日复一日的蹲马步、站桩、练习拳脚和轻功,常常累得我们回到房间倒头就睡。我从最初手上磨出水泡疼得眼泪汪汪,到后来受伤了也只是随意包扎一下便继续练习,已经习以为常。
但阿政不同。他受伤时从不吭声,连眉头都很少皱一下。可我能看见,他眼底深处藏着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那里面沉淀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屈辱、不甘和一种冰冷的愤恨。他只是个几岁的孩子,却早已学会了将所有的情绪死死摁在心底,只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默默消化。
唯有在深夜被梦魇缠绕时,那道坚硬的外壳才会裂开一丝缝隙。他会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用带着哭腔的呓语一遍遍哀求:“父亲……别走……为什么不要母亲和阿政了……我害怕……”
那声音里浸透的悲伤与惶惑,才能让人恍然想起,他终究还是一个需要父母呵护的孩子。白天的沉默和隐忍,不过是他在这个充满敌意的环境里,为自己套上的唯一一副铠甲。越是这样的他,就越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刺痛。
一晃眼,阿政八岁了,我也十岁了。我们的课程进展到了《孙子兵法》的“谋攻篇”。
爷爷朗声道:“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此谋攻之法也。”说罢,他目光温和地看向阿政,期待他的见解。
然而阿政却没有回应。我转过头,发现他端坐在那里,面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可垂在身侧的手却紧紧攥成了拳,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他的眼神放空,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悸。
我立刻明白了。他不是在走神,他是被“攻城”、“伐兵”这样的字眼拽回了那个可怕的场景——三岁那年,秦赵交战,他和被当作人质的父母一起,被赵国王室粗暴地绑在城门之上,脚下是杀气腾腾的军士,耳畔是震天的厮杀声和咒骂声。冰冷的城墙硌着幼小的脊背,死亡的气息那么近。
那段记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反而化成了一道永不结痂的伤口,深埋在他心底最深处。平日一切如常,可一旦被相似的词句触碰,就会泛起沉闷而持久的钝痛。那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窒息感,一种对自身弱小和任人鱼肉的巨大恐惧。他所有的奋发和隐忍,或许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再无人能将他置于那般境地。
我心中不忍,连忙出声阐述我的理解,试图将他的神思拉回来。我说:“……所以最好的方式是不战而胜,但具体怎么做,冬儿还未想好。”
爷爷赞许地点点头,再次看向阿政:“阿政,你呢?”
阿政猛地回过神,眼底的波澜被迅速压下,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干涩:“我同意阿姐的观点。但……但现在诸国纷争,摩擦不断,空谈‘不战而胜’恐难实现。当下最重要的,或许还是先要自身足够强大。” 这番话与其说是论兵,不如说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渴望——他必须强大,才能不再经历那样的恐惧。
爷爷欣慰地笑了,顺势为我们讲解了如何将武力与谋略结合。我们听着,都觉豁然开朗。启蒙老师的见识,真的能塑造一个孩子对世界最初的理解。后来阿政在秦国推行“连横”之策,瓦解六国“合纵”,其思想的种子,或许正是在这一刻被悄然种下。
自那日后,阿政开始更深入地跟随爷爷学习治国之道。而我,则被爷爷单独安排,跟随一名府中暗卫学习极其凌厉的刺杀与近身防御之术。
爷爷郑重地递给我一把寒气逼人的短刀,刀身是用特殊技法锻造,锋利无比。“我要你立下血誓,”爷爷的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终你一生,守护阿政周全。并且,绝不可让外人知晓你会武功。”
直到那时,我才恍然明白爷爷深远的布局。他早已看出阿政归秦之路必然危机四伏,明处的护卫或许不足以抵挡所有暗箭。而我,这个自幼陪伴他的“阿姐”,就是他身边最后、也是最隐秘的一道防线。
原来,那些年练武之后,总有人精心用香膏为我护理双手肌肤,不让它留下任何习武的痕迹,并非只因我是女孩需要呵护,更是为了彻底隐藏我的身份。
从那一刻起,我不仅是他的玩伴、他的阿姐,更成了悄无声息融在他影子里的暗卫。我袖中藏起的袖箭与短刀,和我心底那份酸涩而温柔的心疼一样,都将为守护他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