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冬》艺米人

1、阿房宫由来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阿房宫赋》

　　“阿政，答应阿姐，以后尽量少受伤，好不好？”我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伤口，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心疼。他才刚满六岁，那稚嫩的胳膊上已是青紫交错。祖父说，他生于正月，故名“政”。正如我生于冬月，故名“冬儿”。

　　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他都展现出超乎年龄的隐忍。疼痛让他的小脸皱成一团，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下唇被咬得发白，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却不见半点泪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倔强。

　　我仍记得三年前初见他的模样。那时他刚满三岁，我被带到别苑，被告知要陪伴这位新来的“表弟”。第一眼，我便被他眼中的神采震慑——那不是孩童应有的纯真，而是一种被狠狠灼伤后留下的惊惧与孤狼般的坚毅。他身上带着伤，我为他清理时，需要剜去嵌入皮肉的沙砾。过程必定极痛，他却一声不吭，只将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抠进掌心，全身因强忍而微微颤抖，汗水顺着额发滴落。那场景，让我第一次在一个幼儿身上，窥见了成人也难以企及的坚韧。

　　后来我才知晓他们的身份。那年秦将王龁攻赵，赵人愤而欲杀秦质子异人。吕不韦助异人仓皇逃秦，只抛下这对孤儿寡母。愤怒的赵人欲杀他们泄愤，是爷爷凭借赵氏贵族的权势，将姑姑赵姬和幼小的王孙政藏匿于此。

　　直到我看见他贴身佩戴的那枚蟠龙纹玉珏，才真正将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男孩，与“秦王孙”的身份联系起来。

　　“为何姐姐总爱唤我‘阿政’？”某次上药时，他忽然抬头，眼中是真切的困惑。

　　“在名字前加个‘阿’字，是至亲之人的叫法，显得更亲近呀。”我笑着眨眨眼，“阿政也试试，唤我‘阿姐’可好？”

　　这或许真是命运。曾有位云游的婆婆说我命格非凡，将来会辅佐君王。我只当是江湖术士的妄言，一笑置之。如今看来，冥冥之中自有牵引。我眼前的这个孩子，史书会如何记载他？是“秦王怀贪鄙之心，不信功臣，不亲士民……以暴虐为天下始”的暴君吗？我不知晓。我只愿在他通往未来的道路上，能以温柔之力，稍作引导。即便天性难移，我也盼自己能成为那个例外，如同史书中那位被暴戾君王唯一珍视、唤作“阿姊”的山阴公主。赵国为人质的日子，早已将他淬炼得异常早熟，我的心愿能否实现，仍是未知。

　　“阿姐？”他迟疑地、生涩地开口，声音很轻。

　　“哎！”我心头一软，泛起一丝隐秘的欢喜——此刻唤我阿姐的，是未来的始皇帝。

　　他似乎也觉得这称呼新奇，转而望向窗外采花的母亲，清脆地唤道：“阿母！”

　　“政儿。”姑姑赵姬闻声回眸，嫣然一笑。阳光洒在她绝美的面容上，周遭繁花顿时黯然失色，真真是“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阿政忽然拉住我的衣袖，指着我们栖身的别苑门楣，眼神亮晶晶的：“那这里，是我们和阿母的家，可以叫‘阿房’吗？”

　　我心头猛地一颤！“阿房”？那个未来与他的伟业和奢靡一同载入史册的宫殿？

　　“只有最亲的家人住的地方，才能叫‘阿房’。”我按捺住翻涌的情绪，柔声解释，“这里就是我们的‘阿房’。”

　　“好。”他郑重地点头，随即望向远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阿政要保护阿母，保护阿姐。将来，还要保护天下人，让所有人都不要再打仗，不要再受伤。”

　　一缕金色的阳光恰好落在他稚嫩却无比认真的脸庞上。那一瞬，我仿佛穿透时光，看见了那位睥睨天下、统一六合的帝王身影。

　　————————————————————— 若干年后，咸阳宫。

　　“阿姐，你看，这是政为阿姐建的阿房宫。”已成为秦王的政，将一幅巨大的羊皮图纸铺在我面前，语气里带着罕见的、如同少年献宝般的期待，“阿姐喜欢哪一处？随你挑选。”

　　我的目光掠过那精妙绝伦的亭台楼阁，最终落在图纸上一片空白的水域旁：“我要兰池边上的那一座，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仙岛’。”

　　“兰池？”他微微蹙眉，流露出君王对疆域了如指掌的自信与困惑，“咸阳何处有兰池？朕为何不知？”

　　“它就在咸阳，就在阿政的图纸上，你用心找。”我莞尔一笑，卖了个关子。

　　“好。”他应得干脆，随即俯身，指尖仔细地在地图上巡睃，神情专注得如同处理最紧要的军国大事。

　　烛火静静燃烧，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一炷香时间过去，他仍一无所获。

　　一直静候在旁的赵高，此刻谦卑地躬身上前，指尖小心翼翼地点在图纸一处未标注的空白：“陛下，奴臣斗胆猜想，冬儿姑娘所指，或许是这片规划中的水域？工匠疏忽，未及标名。”

　　“正是这里！”嬴政的眉头瞬间舒展，眼中迸发出欣喜的光芒，他指着那里，语气笃定，“这里就将开凿兰池，池北便为阿姐起‘仙岛’宫！”

　　“阿姐还有一求，”我轻声道，“愿阿房宫之门，以磁石砌筑。此石可吸铁器，能使身怀利刃的刺客无从隐匿，如此，方能护阿政周全。同时，亦可向四海臣服者展示神迹，令其心生敬畏，不敢妄动。”他统一天下的伟业背后是无数暗流涌动，六国遗族、国内旧贵，杀机四伏。史书所载的暴虐，或许只是生存的铠甲。我深知，他的安全，重于一切。

　　（史料记载：兰池宫实为秦始皇建于阿房宫内、兰池之畔的寝宫，又名仙岛。阿房宫以磁石为门，防刺客，慑四夷。）

　　他凝视着我，目光深沉而复杂，那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感。最终，他郑重颔首。

　　“好。都依阿姐。”

　　“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他低沉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描述着那座即将照进现实的、空前绝后的宫殿群。它自渭南迤逦而至咸阳，如同天帝所居的紫宫通道，横越银河，直达营室。

　　而我深知，无论未来的阿房宫如何恢弘壮丽，在他心中，或许永远留存着赵国那个小小的、承载着“阿母”、“阿姐”和“阿政”短暂温暖的别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