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合作用》羊布吉

2、小姨

　　尹清淼大叶梓十三岁，养了她九年。
　　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她缺席了毕业典礼，匆匆赶回家乡，见到了仍穿着脏兮兮的校服、双目无神的叶梓。
　　那时的叶梓才三年级，小小的一个蜷缩在警局的排椅上，旁边坐着的女警一脸无奈，束手无策地冲她摇了摇头。
　　强忍着失去亲人的悲痛，尹清淼蹲在小侄女身前，却心疼的差点落泪。小女孩的校服和脸蛋都被熏黑了，唯有脸颊上一片被泪水冲刷的痕迹，提醒着她曾经历过怎样的撕心裂肺。
　　“叶子……叶子？”
　　她尝试着去触摸叶梓的手，却被对方猛地收了回去。
　　“叶子……小姨来了，你看看小姨，好不好？”
　　女孩终于有了动静，小小地抽动一下，声音沙哑，低低地唤道：“小，姨……？”
　　“小姨。”
　　十八岁的叶梓看向客厅里的尹清淼，抓着书包肩带的手无意识收紧，状似如常地回身关门换鞋：“明天不是有课，怎么不睡？”
　　“不放心你。”
　　尹清淼弹弹烟灰，转而又叼在嘴里，右手画笔没停。
　　“还要继续学吗？今天买了点水果。”
　　叶梓告诉她有一个学生组织的课外自助学习小组，每天晚自习结束后再聚到一起集中讨论解决问题，需要晚回家，尹清淼对此没有过度追究，只是让她注意安全。
　　经过周身烟雾缭绕的女人身边，叶梓顺手拿掉她叼在嘴上的烟，面无表情地按灭在一旁的烟灰缸：“少抽点。”
　　“对身体不好。”
　　眯着眼睛看她一脸严肃刚正不阿的模样，尹清淼毫不在意地一歪头，调笑她：“小老太太。”
　　“小老太太”不理她，径自回了房间。
　　“有一道题没解出来，再研究一会。”
　　“那我给你切点水果。”尹清淼总算搁下画笔，摘掉沾满颜料的围裙去切水果，画布上一捧沾着露水的小雏菊跃然纸上。
　　叶梓的房门开着，瞥见画布上的小雏菊，边往外掏卷子边问尹清淼：“你这个月去见楼姨了吗？”
　　“这个月太忙，没去过。”放下一盘切成块的苹果和几个橘子靠在她书桌旁，尹清淼啃着苹果剩下的中间部分，低头看她的卷子：“你想去看她？”
　　顺着乔柳给的思路下笔的叶梓动作一顿，答道：“去问问她考大学的事。”
　　听她这话，尹清淼嗤笑着挪出房门，道：“问她可没有用，她高中毕业就直接出来工作了。”
　　说罢随手将果核扔进垃圾桶。
　　“别熬太晚，我睡了。”
　　“晚安。”叶梓随口应她。
　　“晚安。”
　　连着在酒吧唱了几天，叶梓肉眼可见的精神不佳，白天听课时打瞌睡，晚上唱歌时也蔫蔫的，再加上唱的歌舒缓，简直要变成摇篮曲。
　　总算是熬到下班，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叶梓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突然下巴上一阵软而冰凉的触感冰得她一激灵，眼睛蓦地睁圆了。
　　乔柳靠在吧台边，由里伸出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见她清醒了些，顺势勾勾手指像逗弄猫儿一样挠了两下，随即一脸坏笑地在叶梓甩开她之前收回了手，拿起各种瓶瓶罐罐开始了下一个酒品的调制。看着她舀出大量的冰块放入杯子，叶梓算是想明白了她手掌的寒气是从哪来的。
　　“小困猫，精神精神，别在这睡着了。”
　　她双手持着杯子大力摇晃，眼神却盯在叶梓身上，生怕她一不留神又睡着了。叶梓知道这个动作，叫做shake，是乔柳告诉她的。这几天相处下来，她和乔柳偶尔也会聊几句，知道她也刚来没多久，比自己大七岁，还上了大学，却怎么也问不出其他的了。她浑身乏力地趴在吧台上，盯着在高速摇晃下变成残影的金属杯子，眼前逐渐模糊，周围的声音都渐渐消弭，最后枕在胳膊上彻底闭上了眼睛。
　　一片昏沉的黑暗中，冰凉的指尖先是捏在耳朵尖上，然后慢慢顺着耳廓摸到耳垂，轻轻的揉捏，是叫醒幼儿的方法，不至于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冰凉的触感和温柔的力道都格外的熟悉，叶梓睡得云里雾里，恍惚间以为是故人，迷迷糊糊嘟囔道：“楼姨，困。”
　　“小困猫，醒醒了，回家睡。”
　　鼓点密集的爵士乐逐渐涌入耳朵，叶梓撑开眼皮，模糊看到一片昏暗光点，有人在她头顶叫她：“小困猫，醒了？”
　　睡着之前的记忆猛地被记起，她急忙撑起身体摸过自己的老年机看时间，随后忽地松了口气。
　　才睡了两三分钟。
　　随即在陌生环境睡着的事实令她一阵毛骨悚然地后怕，抄过书包就想离开，却被人拉住了手臂。
　　乔柳自吧台后探出身体拽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是被她刚刚醒来后一连串的动作惊到了：“你现在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我送你吧。”
　　回过身注视着她的眼，叶梓下意识地皱眉，拒绝道：“你的工作……”
　　“没事，”乔柳已经从吧台后绕出来，手上拿了自己的外套，“有人来交班了。”
　　吧台里果然已经站了另一个调酒师，朝她们的方向招了招手。
　　由不得叶梓拒绝，乔柳推着她的肩膀向门口走去，和路过的客人都打了招呼，才和她一起站在寒风肆虐的门外，双双呼出一口热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白色的小水滴。
　　“我可以自己回家。”叶梓看向要去推自己自行车的乔柳，再一次开口拒绝。
　　“在吧台上都能睡着，我怕你在路上闭着眼骑车。”乔柳推过一辆自行车，戴着顶款式过时的毛线帽，灰暗的颜色挡不住明媚的五官，红唇在冬夜里像团醒目的焰火，“你的车呢？”
　　眼见无法，叶梓只能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和她一同向自己居住的老小区骑行。任由乔柳一路上如何迎着寒风与自己说话，都只是用简单的语句应答。
　　“你一个高中生，跑来酒吧唱歌做什么，家里不给你零花钱？”
　　“缺钱。”
　　“那你是在挣自己的学费？”
　　“不是，”叶梓空出一只手扯了扯围巾挡住自己的口鼻，指挥道：“前面左转。”
　　“小姨太辛苦，我要帮她。”
　　“小姨？”寒风灌进耳朵，乔柳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不敢再继续深究。
　　早知道就换个话题。
　　还好拐了两个弯后就是目的地，叶梓在其中一个单元楼前停车，下车找了个水泥块抵住厚重的单元门，要将自己的自行车推进门，转身看向仍跨坐在自行车上发愣的乔柳：“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被声响触发的声控灯撒下橙黄色的灯光，渡在少女的发顶和身侧，更显得她娇小稚嫩，乔柳回神，无措张了张嘴，最后扯着嘴角道：“好，你早点睡吧，别明天又困到在吧台睡觉。”
　　无奈地瞥她一眼，仿佛不逗弄自己一下就难受，懒得与她计较，叶梓随口敷衍道：“晚安。”
　　已经调转车头的乔柳却突然收起不正经的笑容，抿嘴笑着，看不清神情，声音前所未有地低：“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