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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田家有鲤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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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知道吗?"姜璃听见自己声音发飘。
陈冬生摇头,发梢的露水甩到她手背上:"想先...先问你。"
溪对岸传来捣衣声,姜璃把模型小心放回木匣,红着脸点了点头。恰好一阵风过,岸边的梨花扑簌簌落下,一瓣正贴在她发间的银簪上——那是姜铁柱六年前给她打的及笄礼。
回家路上,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五步远。姜璃怀里抱着木匣,心跳声大得仿佛能惊起草丛里的鹌鹑。经过刘记豆腐坊时,里头飞出句阴阳怪气的话:"哟,小两口回门啊?"陈冬生突然转身,握住姜璃的手大步走过,掌心烫得像刚出炉的炭。
姜家院里,姜铁柱正在调试新做的滤浆架。看见闺女红着脸进门,他手里的榔头"咣当"掉在脚上,却顾不上疼:"那小子...?"
姜璃把木匣放在磨盘上,轻轻打开。姜铁柱盯着模型看了半晌,突然转身进屋,抱出个樟木箱——那是他连夜赶制的嫁妆箱,箱盖上刻着朵朵梨花,每片花瓣中央都藏着个小小的"鲤"字。
父女俩在晨光里站着,谁也没说话。最后是姜大娘打破沉默:"提亲得找媒人,按规矩来。"老太太抹了抹眼角,"我去割条五花肉,晚上包饺子。"
晌午的集市比往常热闹。来自苏州的绸缎商在林家铺子前摆摊,五颜六色的丝线晃花了姑娘们的眼。姜璃正在豆腐摊前切块,忽然听见有人"咦"了一声。
"姑娘这帕子..."绸缎商指着姜璃腰间露出的襁褓一角,"可否借看一眼?"
姜璃犹豫片刻,抽出那块褪色的绣片。商人对着阳光细看,突然拍腿:"这是苏绣的套针!你看这鱼鳞,每片都带着水光。"他指着细密的针脚,"姑娘是苏州人?"
姜璃的手微微发抖,豆腐刀在案板上划出浅痕。她想起姜大娘说的话——十六年前,她被挂在青石滩的歪脖子枣树上,裹着的就是这个襁褓。
"这绣法..."商人还在絮叨,"苏州城东的沈家最拿手,可惜..."
姜璃没听清后半句。陈冬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温热的手指轻轻搭上她肩膀。那天剩下的豆腐,全是陈冬生帮着切的,他的刀工意外地好,每块豆腐都方正如量过。
回家的路上,姜璃一直攥着襁褓。陈冬生突然说:"成亲后,我陪你去苏州找。"青年声音很轻,却像溪水里的石头一样稳当。
姜璃抬头看他。当年那个为她摘山杏的男孩,如今已经能轻松扛起两袋豆子,下颌线条硬朗得像她爹雕的木刻。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块手帕——上面绣着两条活灵活现的鲤鱼。
"我照着襁褓学的。"姜璃展开帕子,"就是针脚太粗..."
陈冬生却盯着帕子两眼放光:"如果把花纹刻在豆腐模具上..."
当晚,姜家油灯亮到三更。姜璃在襁褓上描花样,陈冬生用薄木片试刻,姜铁柱则负责把刻好的花纹装到模具底部。第一板"锦纹豆腐"出箱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雪白的豆腐表面浮现出精美的鲤鱼纹路,连鱼须都清晰可辨。
这天的集市像炸了锅。姜璃的锦纹豆腐还没摆好,就被围得水泄不通。有妇人当场买下三块,说要供在祖宗牌位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非要用一幅字画换,说是"艺术相惜"。连县太爷夫人都差人来订,指明要十板"富贵有余"纹的贺寿。
刘记豆腐坊的少东家挤进来,阴阳怪气道:"花里胡哨,豆腐终究是豆腐!"他故意撞翻了一板锦纹豆腐,雪白的鱼纹碎在泥地里。
姜璃没说话,只是切了块完好的豆腐递过去:"刘大哥尝尝,新调的卤水。"
少年不情不愿地咬了一口,突然瞪大眼睛——豆腐芯里竟藏着蜜渍桂花,甜香混着豆香,在舌尖化开一片江南春色。
"这是'思乡'。"姜璃轻声说,"我爹说,食物最懂乡愁。"
夕阳西下时,姜璃在溪边洗刀具。陈冬生蹲在一旁削木片,突然说:"我想把正房再加一间。"见姜璃疑惑,他补充道,"万一...你亲生父母来住。"
姜璃的眼泪"啪"地砸在溪水里。她看着水中晃动的倒影——十八年的风吹日晒,给了她姜铁柱一样的微黑肤色;常年点卤水的手指,关节略粗得像姜大娘;就连笑起来眼角的弧度,都和姜家母子一模一样。
"不管找不找得到..."她擦干眼泪,"我永远是爹的女儿。"
姜家院里,姜铁柱正在劈柴。斧头落下的节奏比往常轻快,每三下就有一声哼唱。姜大娘从灶房探出头:"乐什么呢?"
"小鲤鱼要跃龙门喽!"老汉抹了把汗,却见闺女站在院门口,怀里抱着个木匣。他忽然局促起来,"爹再给你打个梳妆台..."
姜璃把木匣放在梨树下,取出块锦纹豆腐:"爹,尝尝。"
豆腐上的花纹不是鲤鱼,而是朵盛开的梨花——和姜铁柱打的银簪上一模一样。老汉咬了一口,豆香里竟混着茶香。
"这是'报春'。"姜璃轻声说,"用爹最爱喝的野山茶调的卤。"
姜铁柱嚼了很久才咽下去,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下了整个春天。他转身去修滤浆架,却把榫头对错了眼。姜璃走过去帮忙,父女俩的手在木架上碰了碰,谁都没说话。
月光爬上窗棂时,姜璃还在油灯下描花样。陈冬生送来的模型摆在床头,那个"万一"的房间窗棂上,他悄悄刻了朵小小的梨花。院外传来"笃笃"的斧凿声——姜铁柱又开始打家具了,这次是妆奁。
姜璃摩挲着褪色的襁褓,忽然发现内衬有个极小的暗袋。她小心拆开,里面是片发黄的纸,上面写着个模糊的地名:"苏州...巷"。
窗外,梨树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极了襁褓上那两条游动的鲤鱼。
白露刚过,姜家院里的老梨树就开始掉叶子。姜璃蹲在井台边刷洗豆腐箱,听见身后"咔嗒咔嗒"的声响——陈冬生正在调试新做的婚床,榫头第三次对歪了。
"冬生哥,歇会儿吧。"姜璃绞干抹布,水珠溅在鞋面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青年抹了把汗,露出袖口磨破的线头:"再、再试试。"他弯腰时,后颈晒脱的皮翻起一小块,像梨树上将落未落的枯叶。这半个月,他白天在木匠铺接活,晚上来姜家打家具,眼下的青黑重得能蘸墨写字。
姜璃递过一碗井水,陈冬生接时碰到了她的指尖。两人同时缩手,碗"咣当"砸在床架上,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姜璃慌忙去擦溅湿的床柱,忽然摸到凹痕——那不是什么瑕疵,而是精细雕刻的路线图:从杨柳村到苏州,沿途的山川城池纤毫毕现,连歇脚的茶棚都标了出来。
"这是..."
"万一..."陈冬生挠挠头,木屑簌簌落下,"我是说万一要去寻亲..."
姜璃的拇指抚过那些纹路,在苏州城的位置摸到朵小小的梨花。她正要说话,院门突然被拍响。刘记豆腐坊的少奶奶带着两个婆子闯进来,裙摆扫起一地落叶。
"听说姜姑娘要成亲了?"少奶奶——曾经的豆腐西施——用帕子掩着鼻尖,"我们老爷慈悲,订你二十板豆腐办寿宴。"她甩出一纸契约,"要'比翼双飞'纹的,每块都得一模一样。"
姜璃展开契约,条款密密麻麻写了三页:豆腐太嫩不行,太老不行,重量误差不能超过一钱...最后还注明,若不合格分文不给。陈冬生凑过来看,喉结动了动:"这分明是刁难..."
"接。"姜铁柱不知何时站在了院角,肩上扛着刚劈的柴,"姜家的豆腐,不怕人挑。"
等刘家人走了,姜璃才发现攥着契约的手心全是汗。陈冬生蹲在地上拼床板,突然说:"我改了下滤浆架,用踏板省力气。"他耳朵通红,"你...你以后做豆腐不会太累。"
姜璃"嗯"了声,目光落在梨树下的樟木箱上——那是姜铁柱给她打的嫁妆,箱盖的梨花每一瓣都不同。她想起昨夜假装睡着时,从眼缝里看见父亲就着月光雕刻的身影,老汉佝偻的背脊像张拉满的弓。
第二天天没亮,姜璃就起来泡豆。契约上要求的"比翼双飞"纹,她只在襁褓上见过类似的图样。豆浆煮到第三锅时,周夫子拄着拐杖来了,手里捧着本《诗经》。
"丫头,老朽查到了。"老先生翻开《郑风》,指着"有女同车"那页,"你襁褓里夹的残句,应是这首诗的变体。"他捻着胡须,"苏州沈氏确有个擅绣的女儿,二十年前许给了同乡落第的秦姓书生..."
姜璃搅豆浆的木勺停在半空。她想起襁褓暗袋里那片纸,上面除了地名,还有半句"鲤跃清波"。灶膛里的柴"啪"地爆响,惊回她的思绪。周夫子已经走了,案上留着一页摹本,字迹清隽如游鱼。
晌午时分,姜璃正在刻新模具,陈冬生满头大汗地跑来:"刘家临时改期,寿宴提前到后天了!"他摊开被揉皱的契约补充条款,"说要加十板'连理枝'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