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珠玉·燕归林》痴语天听

5、谢珠玉·第四章

　　没了马车，谢瑛便与军士一般骑马赶路，一路上咳嗽不止，都尉陆忠几次提议暂歇休息，谢瑛都说不必，骑士们只好跟着，只怕再出什么岔子。
　　谢瑛病患在身，又没了马车，骑行颠簸，只能放慢速度，如此一来，原本只要两个时辰的路途，便成了三个时辰，十几名骑士将谢瑛护在马队之中，也是只能迁就谢瑛的速度。路过一片密林时，原本走在最前头的陆忠四下看看，勒了缰绳，行至谢瑛身旁道：“先生，此处林密，恐有埋伏。”谢瑛却笑道：“章冲连陈随都派出来了，总不可能连周赟也派出来。既然斩杀了陈随，此行无虞了。”
　　陆忠仍然语带迟疑：“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
　　谢瑛看向陆忠，右手松开缰绳，点着自己太阳穴道：“陆都尉不必担心，若是谢某当真保不住这颗项上人头，那又何谈替洪将军出谋划策呢？难道陆都尉信不过谢某？”
　　陆忠忙道：“不敢。”
　　谢瑛大笑着看向陆忠：“陆都尉不必如此拘泥，谢某不过一介书生，虽为洪将军幕僚，却也不及各位军士勇武善战，真正是将军的左膀右臂。”不等陆忠答话，谢瑛又道：“与其在此空耗时间，不如快些赶路，祖母的寿诞，若迟了一时片刻，我那小妹可要埋怨了。”说着夹了夹马腹，加速跑到了队伍前方，四周骑士一看，赶忙也催马向前，让自己不至离谢瑛太远，以防不测。

　　陆忠却一个人落在后面，望着前方那个清瘦的背影，想起了两年多前他初入军中的情景。
　　那时他已能入洪亓帐中参与谋事，虽则只是与闻，不曾提出过什么建议，却仍对这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颇有微词。谷阳关一战，谢瑛向洪亓建议，是想借地势，引水击破章冲军营，满座无人赞同。陆忠虽不能发话，却也心觉不满——不过一个书生，读了几卷书便觉得能指点江山了，这岂非笑话？何况引水又要耗去多少人力物力，这书生又岂能知晓？然而三日之后，却天降大雨，引水之策眼见可行，洪亓最终下令分出一队军士前去掘穿涟水堤坝，连夜淹了章冲军营。这一仗，章冲惨败，而领军之人正是陈随。
　　这一日后，洪亓军中虽然有人仍然看不上谢瑛，却无人公然反对他的谋划。关于谢瑛的流言也在军中散播开，有士家旁支说他是凛川谢氏之后的，有耳聪目明说他与洪亓将军少年相识的，有略懂些占算之法说谢瑛是撞了大运的，却无人相信谢瑛有真才实干的。
　　从来任何一人的耳朵都防不住军营中的流言，谢瑛不知是何时知晓这些的，但这个年轻人却并未心浮气躁，也不曾与人对质，只是给洪亓一步一步谋划，像是坐在棋盘边的棋士，一步一步吃掉章冲在临清郡的所有势力，逼他退回高涂，在南疆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壁垒。
　　这时，军中的流言变了，那些质疑的声音不再出现，先前懂占算之法的千夫长在拔营归城时说：“这个谢先生，是狐狸化的，所以才有这些奇谋妙计。”有人疑惑：“他不是凛川谢氏之后吗？又怎会是狐狸化的？”那懂占算之法的千夫长捻着胡须道：“这你就不懂了，现如今士族势力壮大，连今上这真龙天子都要退让三分，狐狸借着士族的庇佑才好修炼啊。”陆忠听了，勒马停到那千夫长面前：“在军中散布流言，都不要命了？！我看你们都想被军法处置！”唬得那千夫长和军士连连缩头，仿佛下一刻脖子上就会挨上一刀似的。陆忠道：“还不快走！”两人连忙擎着旗帜往前跑了。
　　“多谢陆校尉替我直言。”陆忠正看着远去的背影，不防被身边响起的声音惊得扭头，看到谢瑛在旁，连忙拱手道：“谢先生。”
　　谢瑛摆摆手：“不必拘泥。”
　　谢瑛在军中常常神出鬼没，不知何时会出现在何地，陆忠想了又想，还是问道：“先生是何时来的？”
　　谢瑛笑了笑：“从他们说我是狐狸，我便听着了。”
　　陆忠吸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谢瑛却不理他，自顾自骑马走到前面去了，那背影渐与今日在夕阳中远去的背影重合。
　　三年了，陆忠始终摸不透谢瑛这个人，也许这就是文人和武人的区别所在，他无法理解那人心中的弯弯绕，于是决定现下不再思索，扬起马鞭抽下，追着那个背影去了。

　　行过山川，初夏时节已是满目青绿，只是路上却不见人迹，昔日商贾往来的官道上也罕有车马，陆忠仍格外警惕——谢氏举办宴会，按理附近的士家都会来赴宴，何况如今正是春猎的时节，便是隔得远的，也有世代交好者趁此时机一路游赏而来。自他随洪亓驻守浥阳郡以来，还不曾见过阳川古道在季春时节有如此萧疏景象。因此，这浩浩荡荡十几名骑士便格外惹眼，谢瑛谋划之事虽说从未失手，但自己身上毕竟担着军法，却一刻不肯懈怠。智者有智者的对策，愚者却也有愚者的法子，他所能做的，只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留意是否有可疑之人出现，如此而已。
　　眼见潆阳城已在一里之外，陆忠才把心略略放下，忍不住扭头去看右侧骑在马上的谢瑛。年轻人在军营中总是带着些许愁绪的面孔终于在此时舒展，仿佛只是看着城门上那方镌着“潆阳”二字的刻石，便已足够让人安心。
　　谢瑛察觉了陆忠的目光，开口道：“陆都尉，此前可曾来过潆阳？”
　　陆忠也看向那方“潆阳”刻石：“随洪将军调任浥阳郡时经过一次，只是那次虽从城中过，临街百姓却都因军队经过锁门闭户，我等见到的不过是些房屋门窗罢了。”语气里颇有几分自嘲的意味。
　　“将军士兵在前线浴血奋战，方有百姓安居乐业，兄弟们见到百姓如此对待，岂不心寒？”
　　谢瑛似是无意说出这句话，却叫陆忠心头狠狠一颤，忙低了头道：“在下不敢。”
　　谢瑛晃了晃手中的马鞭：“谢某知道陆都尉不是假意之辈，我近来随军也曾见过这等场景，虽知百姓是为了自保，却仍不免多思。人同此心，又岂会不知将士们辛苦。”
　　陆忠如鲠在喉，胸前的疤痕隐隐发热，一时说不出话来。谢瑛又开口道：“但只要我等能还天下百姓一个清平盛世，将士们自可随心游历天下山川。千载之后，史书上也必有我等一席之地。此次，”谢瑛扬声道，“今日便先请诸位遍览潆阳风光。”说罢扬鞭一挥，坐骑放开四蹄，向前冲去。四周骑士也赶忙跟上前去。
　　转瞬之间，骑队已至潆阳城门前，向城内望去，街旁民居鳞次栉比，白墙黛瓦仿若一片水墨画成，远处可见一片桃烟柳雾，隐隐然有飞檐笼于其中。街上男女往来，叫卖喧嚣不绝于耳，一派熙攘景象，巡逻的卫兵不时走过，却也不曾惊扰行人，与城外清冷实在天壤之别。

　　谢瑛此次是因私事还乡，不愿以军中名义进城，便令骑士在城外卸了重甲，递了各自的关引给城门卫查验。城门卫似是得了什么命令，对着关引大声念诵，反复核查，把几个急脾气的骑士惹得不耐烦了，瞪圆了眼看着那城门卫，城门卫吓得一抖，却只是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仍按着公事查办。
　　谢瑛是最末一个核查的，他递过关引问道：“今日的城门卫似乎比平日多了一倍，敢问是何缘故？”那不耐烦的城门卫正要查验，听这一句问，便“啪”一声合上了纸折，道：“这自然是郡守的意思，你是什么人，也敢随便打听？”
　　谢瑛笑着应了一声“是”，便不再答话。那人这才抛了个白眼，细细打量起关引上画的肖像，抬头低头看了几遍，才去念名字：“谢瑛，凛川郡潆阳人氏，”才念了开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念道：“谢瑛？谢，凛川郡，潆阳人氏……”片刻醒悟，赶忙低头，双手递上关引：“谢大公子！恕在下有眼无珠，耽搁您进城了！”
　　谢瑛接过关引，也是拱手一礼，道声“有劳”，便施施然牵马入城。
　　那城门卫目送这一队人，知道他们的身影逐渐混杂在人群中，才擦了擦额头汗水：“今天是什么日子，既要站双倍的岗，又与这位谢大公子……明日出门前定要看看黄历了。”

　　谢宅前，车马停满了长街，前来祝寿的宾客络绎不绝，“寿比南山”、“海屋添筹”的恭贺之声此起彼伏，族中子弟与来往人等作礼酬答，好不热闹。路过的行人叹了一声：“不愧是凛川谢氏，三公之后，看这府门前的车马，想是附近几郡的望族都来了。”
　　同行者接了句话：“这你就不知道了，如今谢家的长子在那洪将军帐下，方立了平定章冲叛乱的大功，怕是不日就要升官了！”
　　先前那人道：“当真？我听说那洪亓本是流民出身，谢氏长子竟肯为他效力？”
　　“‘清流’不过是个名头罢了，这乱世里，便是皇亲国戚，又岂能有不死之身？如今谢氏式微，能不找棵大树乘凉吗？”
　　“啧，我还以为这些士族有什么过人之处呢，不过如此罢了。不过这寿宴倒是真够气派的。”
　　“那是自然，凛川谢氏，商阳范氏可都是名门，差不多与各大世家皆有姻亲关系，虽则势力大不如前了，但这次范老太太的寿辰，各家也总会卖个面子。何况谢家两个女儿，那更是芳名远扬，多少名门想要求娶呢。”
　　“原来如此，多谢卢兄解我疑惑，改日请你吃酒。”
　　“好说，好说。李兄再会！”
　　谢宅坐落于潆阳城西，正是凛川郡守谢元的私宅，今日府中盛会，饰有鎏金门环的乌漆大门向内推开，一墙照壁隔在眼前，两侧垂柳乘风微拂。绕过照壁，前厅横立眼前，众人寒暄过后，便步入□□，由侧门入谢园赏玩，一路都可听到或爽朗或私窃的交谈之声。

　　谢瑛在军中待久了，好容易回家歇息一次，不愿与人多做纠缠，安顿好军中骑士，便从侧门进入，径直向花园最隐蔽的假山上去了。他自小便喜欢在这园中玩耍，爬高踩低也不知摔了多少次，早对这园中一石一木了如指掌，自是寻了一条最不易被人察觉的小径，攀至假山上一处凹陷，这处正在池塘边上，又有一棵香樟荫蔽，便是夏日也清凉如水。少年时不知他在这里听着蝉鸣过多少时辰，每次都掐准了时刻不耽误吃饭读书，除了小妹再无人发现。
　　此刻谢瑛登上石阶，拨开落叶，却见那凹陷处已因久无人来，生了青苔。他思索了片刻，低头看到自己身上方才被溅的血污，便睡在了上面。
　　潆阳似是刚下过雨，香樟树干散出一阵清香，谢瑛想着自己上次躺在此处似乎已是五年以前，自那以后游历、入幕府，即便回乡也不过略做逗留，已不知有多久不曾如此心无挂碍地躺在树下。恍惚间，他又回到了七岁开蒙的那一年，夫子捋着长髯摇头晃脑地念着他听不懂的句子，他却听着窗外的蝉鸣声出神。后来学有所成，沿着涟水游历，在山中遇到猛虎，若不是洪亓恰好路过，自己怕是早已命丧虎口。再之后，入了洪亓帐下，从水淹谷阳关开始，终日殚精竭虑，他便似一根没有一刻能够放松的绷紧的弦。

　　“那谢家长子，如今在洪亓帐下……”
　　“洪亓不过一介流民，身份备件，撞了大运才能得封将军……”
　　“什么三公之后，不过是追名逐利之辈……”
　　“不意凛川谢氏百年门第，诗礼传家，竟有小儿谢瑛！”
　　“如今谢氏日渐衰微，谢元不过一个凛川郡守，放任族中子弟各处充为幕僚，那谢瑛也不过趋炎附势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瑛在一片悄声议论中睁开眼。大约那些人以为这偏僻之处无人前来，便肆无忌惮地议论起谢家来。他听得入神，也未曾想过起身看看这山下所站何人，只是悠然数着蝉鸣。
　　“筵席半个时辰后便要开始，诸公还请归座吧。”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那些人止住了议论，有些心虚地应了一声，便听得脚步声纷纷而去了。
　　等那些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那女声才再度响起：“兄长别睡了，我与阿姐在流杯亭等你。”说完，便听得一串轻悄的脚步声沿着石板路远去了。隐约还能听到一两声抱怨，却听不真切。
　　谢瑛笑着摇摇头，拂去了头上赤红的落叶，缓步下了假山，朝着流杯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