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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膏粱 ...

  •   弗罗洛副院长失眠了。

      他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容乐观——这是他早在大学时期就有的遗病。那时他刚刚双亲亡故,在照料家业的同时要兼顾两门专业的课程学习,还有襁褓中大哭大闹的弟弟约翰;他最终凭借意志熬了过来,让事业走上正轨,还拿到了法学和经济学的双博士学位,最后却留下了失眠的疮痕。

      弟弟的话像根针一样搅在他心里:“跟漂亮姑娘在饭店里约会”——他孜孜矻矻多年,想不到在自己弟弟心目中竟是这样的人;更关键的是,约翰居然还把那个落难小姑娘给当成了自己的约会对象。

      他放下听筒,想起先前潜伏在自己身边的那阵窥视,心绪分外烦乱。电话听筒的手柄是青白的阿富汗玉,纵使在夏夜也依旧显得冰凉,但那种寒凉此刻却无法浇灭他的烦躁。他耳朵很烫,肯定已经红了;那只先前握着听筒的手隐隐发热,在挂断电话时,把温热的汗也沾到了手柄上。

      第二天,弗罗洛先生很晚才到办公室:他说自己早晨起来时突发了panic attack。事实上,这种托辞纯粹是白费周章——他现在已经基本隐退,很少再管院里的教学事务,只是偶尔会指导两三个顶尖的博士生、再去看看业界的最新进展而已;留给他的事并不多。他很会调度自己所担任的各类角色、让生活劳逸有度,简直仿如一件巧妙的杰作。他所过的,正是在后现代大师罗兰·巴特①看来的理想生活:“有点钱,不要太多;有点权力,也不要太多;但要有大量的闲暇。”
      不过也不完全如此:他很有钱,也不乏各种意义上的权力;他还有大量的闲暇,即当今社会里的所谓新式“自由”——这一点倒是毋庸置疑的。
      【①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法国作家、思想家、社会学家、社会评论家和文学评论家,此人同样毕业于巴黎大学。】

      根本就没有人敢责难他。

      他坐下,刚倒了一杯茶,就听见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在经历过昨晚的那场暴风雨之后,他对于这种粗笨的座机便没多少好印象了。

      他拎起听筒。
      “喂——您好。”
      “早上好,”
      听声音像是约翰的督导——这种通告函式的电话如同乌鸦一样,一旦来临则多半预示着不详。
      “请问是弗罗洛先生吗?”
      “是的,是我。早上好,兰伯特先生。”男人叹了一口气,“劳您这么早打来电话,是约翰又在学校里面打架了吗?”
      “不是的,先生,他没有打架。”
      弗罗洛稍微松了一口气,然而,对面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差点昏倒在地:
      “先生,他并没有打架;”
      督导顿了顿,继续说道,
      “他是今天根本没来学校上课。”

      约翰…——约翰!

      “我会找到他的,兰伯特先生。”他沉默了一会,强压下心头的恼火,“下午我就把他给送回学校。”
      “好的,没问题。”
      弗罗洛听见电话对面传来一声轻叹。
      “先生,约翰这个孩子可能需要您多加一些关照——不仅仅是出门把他给找到的问题。”
      督导思索片刻,
      “入学填表的时候,我们登记了所有学生父母的联系方式,约翰和一般孩子不同,他没有父母,从小缺少双亲关爱,您是他唯一的亲属。很抱歉提起这些,但在这个孩子的成长途中,这正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您是这个时代相当杰出的人物,我也清楚您平时很忙,不过还是希望您能多给予他一些情感上的关照。至于学校这边,您不用担心;老师们平时都盯他很紧,我也会和他们单独开会讨论约翰的情况。…”

      对面又客套了几句,而后告辞。弗罗洛默不作声地呆坐了好一会,随后便走到楼后的院子里去找他的车。

      约翰能在哪。

      他开车出了学校大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穿梭。
      其实平心而论,他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弟弟——在为了各种事务而奔忙的那些年里,他错过了约翰的整个童年。
      约翰是由佣人们带大的:弗罗洛先生雇来保姆照料他的饮食起居,雇来厨师给他做出最好的饭菜,又雇来司机接送他到各种想要去的地方。他不缺钱,但他缺席了——这个漂亮的金发男孩在诞生以后不久,便觉察到自己是个锦衣玉食的孤儿。

      他上一次同约翰见面是在半个月前。他穿过连廊,还没走近那间公寓,却正好碰到约翰急匆匆地跑出门。

      弗罗洛拦住他。
      “约翰,你到哪里去?”
      “…哥?…”男孩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一面笑着,一面把手往身后藏,“…好久不见,哈哈!…”
      “约翰。”
      什么都瞒不过这条老毒蛇——他一看对方那副模样,便知晓其中有鬼。
      他的语气顿时严厉起来:
      “你背后藏了什么东西?”
      “…东西?没东西啊——”
      说着,约翰扭头想跑,但是晚了。
      “没东西?那拿过来让我看看罢——”

      他一下子钳住约翰的胳膊,大手一探,夺过了约翰掖在背后的秘密:
      一小盒烟,烟盒用银色箔纸包着,在楼道的灯光底下明晃晃的,像一把刺眼的尖刀。

      弗罗洛看着手里的纸烟盒,沉默了很久,脸色从错愕一点点变得阴沉。
      约翰不怕挨骂,倒很怵他这样:他的沉默是那样漫长,是能把周遭声响全都给压碎的。

      “约翰,”他站在灯光底下,声音冷峻得可怕,“几时不见,你竟会抽烟了。”
      “哥哥——”约翰央着他,眼泪都快要流出来,“您听我说,这烟不是我的——我不会抽,是给别人买烟!——”
      沉默,又是死寂的沉默。
      “我给你付学费和生活费,不是让你去学着抽烟。”
      “哥哥呀!您相信我呀!——我虽然顽皮了一些,但这种事绝对不敢瞒着您!…是一个姑娘要我买烟!——不过这都要怪我太仁慈,没法拒绝任何美人的请求。他们有一个团伙,她在里面当老大;我不了解她,但她总让人买烟!但是好哥哥,您也别怪她,这姑娘看着不务正业,其实心肠并不算坏!所有这些事全都是我自愿的;哥哥呀,我可没抽过烟,一根都没抽过!我但凡瞒着您抽一根烟,我就得麻风病——…”
      “她让人买烟,你就那样听话?约翰,你不读书,成天跟这些痞子混在一起?”
      “哥哥呀!她不是街头混混,是个好姑娘,又漂亮、又果决,只是脾气差了些——多好的人儿!于她而言抽烟简直不算是缺点,就像奥柏莉·琼斯鼻梁上的那颗黑痣一样——美人儿都得有些独特的脾性,这太正常!——…”
      “长得再漂亮,也是个混混。约翰——这样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哥哥呀,你老了;你就是读书太迂、太不解风情——随便你怎么想好啦。”约翰一耸肩膀,“反正我不抽烟,这不是供我抽的。”
      弗罗洛冷哼一声:
      “无怪局势动荡,是这个时代人们都太堕落了。走上街去放眼一看,起码有一半的男男女女嘴里都叼着烟。焦油烟、香槟、豪车、别墅、饮食男女,被拍进广告和电影里面——这类海报也贴得到处都是,为了造梦,迎合群体内心某些隐秘而阴暗的念想。一大批年轻人奇装异服、满口粗话,厌弃一切责任和古时的美德①,这是腐烂了!约翰呐,这盒烟,你手上正攥着的这盒烟——百来文而已;正是这样小小一盒烟,就让人的精神焚烧殆尽。…”
      约翰的耐心也要焚烧殆尽了。
      “哥哥呀,”他摇着头,只是喃喃重复,“你老了。”

      【①:指“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
      “…他们奇装异服、满口粗话,对一切传统观念嗤之以鼻,拒绝承担任何社会责任,厌弃工作和学业。为标榜自己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他们自愿过贫困生活,长期浪迹于底层社会,加入由流氓、妓.女、烟粉贩子和爵士乐歌手组成的 [地下社会]…”
      “…它意味着一种思想的裸.露,直至最终灵魂的裸.露,让人感到抵达了意识的最低点。概言之,它意味着人已被无声无色地逼上了自己的绝路。”(Holmes,1953:11:16)约翰·克莱伦·霍尔姆斯《纽约时报》】

      “约翰,”男人脸色阴沉沉的,语调冷淡,不应那句讥笑,“你是太轻率了,才会和那群痞子混在一起——她今天能指使你买烟,明天就能压着你的脑袋、给你药粉和针头。”
      “哥哥呀,既成的并不一定是对的——”
      “这烟会要了你的命。”
      “是哪篇著作这样写了?我可没听说过。”
      “这个时代的谬论太多,没人敢第一个宣告烟有害——但这是事实,迟早会被证明。”
      “哥哥呀,根本没有永恒的真理——今天还被人们奉为圭臬的东西,明天就能被同一批人给推翻。”
      “约翰——”
      他抓住那条晃荡的胳膊,
      “你难道执意要这样堕落下去?我还等着你日后…”
      那句话戛然而止,断了。
      “等我什么?”男孩抬起狡猾的蓝眼睛,“等着你从大学城里退休了,然后我再把你从那间出租屋接回来、给你养老?”
      男人不作声。
      “就这样吧,哥哥。”约翰糊弄道,“再好的珍馐也不能一次吃得太满,您今天的教诲已经足够了——我可不会毁了,我比谁都要快活——在这个世上,寻欢作乐就是唯一的功绩。”
      说完,他从自己缄默的兄长手上一把夺过那只银箔烟盒,飞也似地逃走了。

      那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约翰,远在半个多月以前。

      -

      对于找一个人而言,巴黎是太大了。

      -

      艾斯美拉达倚在墙边,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拢到她的唇边,为她按下打火机;借着那簇温顺的火苗,她点燃自己嘴里的烟。末了,她抬起黑眼睛盯着那只手的主人、眼前那气喘吁吁的金发男孩,一言不发。
      他太天真——白净的脸上没有一点风尘味,俨然一位出身优渥、从来不曾受苦的少爷。

      在她左右围着一大群年轻人:头发蓬乱,染成各种颜色,一张张蜡黄的脸上涂了烟熏妆。身旁的男孩显得和他们格格不入,像是一块璞玉偶然间落进了阴沟里。

      “亏你总想到要给我买烟来。”她吐出一口烟,淡青蓝色的尘霭飘散在墙根的阴影下,“你倒是很热心。”
      约翰颇腼腆地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他身上带一种上流社会的气味。

      “你叫什么名字?”
      她转过眼看了看男孩:约莫十五六的年纪,不比自己小几岁。
      “Jehan Frollo.(约翰·弗罗洛)”
      听到这里,她脸色一凛。
      “约翰·弗罗洛。…”
      她重复了一遍,又问,
      “你认不认得巴黎大学的克洛德·弗罗洛?”
      这个阴魂不散的名字。男孩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他是逃课出来的,眼下对方必定正在找他,好死不死,他根本就不想听这个名字。
      “求您了,我的好大姐——”约翰连声哀求道,“您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买,但是千万别告诉他我在这里,他会断了我的生活费——…”
      她盯着对方那副反应,默不作声地又抽了一口烟,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颜色。

      “好姐姐…”男孩脸色苍白,声音突然弱下去,“我得走了——…”

      艾斯美拉达愣了一会,一转头,他已拔腿跑远了,只留给她一个仓皇、淡金色的背影。

      脚步声、汽车引擎熄灭、众人混杂纷乱的私语声…所有声音全都死了。
      四周霎时静默下来。

      燃烧的烟、石墙壁、寂静,时间和黑夜一样沉落。

      她转过头去:

      他。

      她脸色惨白,毫无生气地盯着自己面前沉默的男人,手上还夹着那支将要烧完的烟。

      是他。

      “我还想再见到你。”
      神听到了她的话。
      一语成谶。

      那群小混混早就散了。

      男人盯着远处那仓皇逃窜的金发身影,又沉默了很久,而后重新把目光缓缓投到她脸上。

      她看着那双冰一样的眼睛,呼吸都要停止。

      完了。

      他把她堵在墙边的阴影里,低下头,鹰隼似的目光紧紧钉在她脸上,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小姐,又是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膏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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