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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Fortunes(十尃 采彡) ...

  •   一片构成古文明的绝佳环境——莠草、荒天、日头毒辣、干枯石壁,人像铁锈,时间也就在此风化。
      眼前男人的影像忽然变得雾霭蒙蒙,覆盖在凝冻的沉寂之上。

      她下意识张了张嘴,没出声音,只是做了个口型:
      “…嗨…”
      好死不死,姓“弗罗洛”的——她怎么这样倒霉?

      权力的触须能否伸到辖区以外?
      能,当然能;君主轻飘飘的一句话,足以让多少身处异邦之人落下脑袋。

      “是约翰给你买的烟?”
      他语调不悲不喜,脸上也没什么颜色,在中午的太阳底下显得很苍白。
      她惘然地盯着那张脸,两手背在身后,用手指抠着砖缝里的土屑,胃里一阵阵发酸:
      她今天的早餐还是昨天晚上打包的那一袋子点心。

      是约翰(要)给你买烟?——教唆。
      不是约翰给你买的烟?——胁迫。
      他是太聪明了:
      一场死局。

      “…这不是他的错——…”
      她小声说着,脸颊涨红,用前牙暗暗地咬自己嘴唇。她盯着对方的脸,那样心虚,心都快要把肋骨给撞断了。
      “小姐,你很守信约,而且坦率得惊人。”
      他听到后挑了挑眉,那张冻土一样了无生趣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但是很可惜,你的坦率并不能包庇他所犯下的过错。
      就算你是真的拿枪杀了人,那个给你递枪的人,也是帮凶。”
      艾斯美拉达把头低下,抿着嘴唇,不再作声:她现在只觉得自己像张破麻袋网,口里说出的每一句话全都错漏百出。

      “约翰是越来越学坏了。”他沉默很久,叹了一口气,“我会好好教训他,让他别再给你买烟。”

      这是在骂她呢——完了;
      她可能真要被开除了。
      她如今知道怕了:没有书读,她就要进工厂做苦力或者在饭店里当服务员,就像她现在打零工挣钱那样;如果运气好,就能凭借着自己的样貌优势另谋一份体面的工作——那是演给人看的体面,每天穿得齐整光鲜,但一辈子都只能是个穷光蛋。要不就学着其他的穷姑娘那样嫁人吧,嫁人是最坏的出路;穷人基本就只能嫁给穷人、对方顶多是个长得漂亮点的穷人——那种日子好比一件粗粝劣质的涤纶衣服,里面不会有一丝美的、让人安适的成分。一对穷人和穷人的结合,再生下一个贫穷的小孩——这就是她目前的境况,那个碰巧被意外造出的小孩。

      “至于你呢——你又没上课吗?”弗罗洛转过脸去,盯着她。
      “不是,今天下午没有课了。”
      她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
      “…真的。”
      她这次学聪明了——毕竟刚刚吃过人家的饭,哪有翻脸驳斥的道理?见状,她立马闭口不言,转而用一双可怜的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他。
      “先生,我是不是又要被开除了…?”

      他听后沉默不语,只是过了很久才道:
      “好好读书吧。”
      而后静默无言。

      他的答案让她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那声话音里又有什么呢?为什么他只留给了她那样轻飘飘的一句话?悲哀、失落、无可奈何、而后像其他人一样忽视她——是啦,他是什么人,她怎么还能指望他对自己寄予厚望呢?也许在他看来,她和一只蠓虫没有任何区别;他从来都不反驳她的话,也许是在他看来,那些话根本没有争论的价值,就像儿童心血来潮时的吵闹一样,烟似的轻轻一吹就散尽了。

      她越想就越是伤心,在静默中,从前的影像从她心里恍惚穿过,如同蔓生的葡萄,颗颗相连而生,永无尽头。读书——读书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出路呢?她在高档饭店里见过那些有钱人,要么拿她当空气,要么就上下打量她一番、然后再塞给她一张名片。凭借她的优越条件,出卖美貌是她来钱最快的路子,但她是个有骨气的姑娘——她不会干的,说什么都不干。那张脸给她带去多少痛苦,她永远都无法忘记。而他可能就是她这辈子唯一一个能够近距离接触的上流人士,他愿意和她吃饭、讲话、仿佛完全忘记她是个落魄的穷光蛋;而最后她让他看见的是,她就是个思想浅薄、乱扔烟头还教唆青少年的小混混。

      “先生,我让你失望了,对不对?…”她盯着那个太阳底下扑朔的形象,泪水渐渐从眼眶里涌出,“对不起…——对不起…”
      接着,她又喃喃着念了好几遍对不起,低垂下头,没有看他、也没有等他的回应,独自跑远了。

      在艾斯美拉达跑开以后,他盯着她的背影,随后若有所思地回到车上、拨通了车载电话①。
      电话对面传出一道年轻的男音:
      “中午好,先生。”
      他想起她那张忽然间流泪的脸,心里也像是被正午的太阳给晒透了一样,莫名焦躁起来。
      “伊斯比昂,”弗罗洛压下自己的种种想法,用一贯近乎冷淡的语调说,“你去帮我调查一个人。”

      + — +

      可怜的艾斯美拉达躲到男人看不见的地方,又蹲在路边哭了很久,这才终于止住眼泪。但她的一天并未就此结束:她还得去自己打工的那间“高档饭店”当服务员。

      她时常出入人们口中所谓的高档饭店——当然不是进门吃饭,是去伺候那些吃饭的人,最后再挣点工资回去交上饭钱和自己那间破屋的房租。幸而她办事利索、又长了张好脸蛋,总有慷慨的客人愿意给她些小费;如果店里能有剩下的菜或者食材就更是好,她那天就不用再饿肚子了。世事不遂人愿,她的钱总是不够花:不管她如何俭省,每到月底口袋里都存不下一分钱。

      等到往餐馆赶的时候,艾斯美拉达的眼睛已经全都哭肿了,眼眶周围红了一大圈,像搽了桃红色的胭脂。一想到他也有可能到这家饭店来吃饭,而后就会看到她在这里手忙脚乱地给人端盘子,她的心境又落到谷底,变得格外不是滋味。一整个下午她都丧魂落魄,工作也接连出了好几次差错,经理看到她的样子,还以为她是为情所伤——这在年轻姑娘里是很常见的事,好在她并未被多责难些什么,这倒是件幸事。

      去学校、赶到各个打零工的地点、最后在很晚的时候回到自己租住的破仓库里:自从进了大学以后,她几乎每一天都是这样过的。有时她会悲叹命运不公,她的同学很大一部分毕业后就将继承家里的公司或者律所,而她还得为明天的一顿饭四处奔波;然而从那种忙碌中,她意识到自己依然还在呼吸、活着,有强劲搏动的筋肉和心脏——在十九年的人生里,她始终在这漂浮的过程之中祈祷,自己或许哪天也会像当时时兴的罗曼蒂克小说主角那样一朝翻身、从此改变生命的轨迹。

      每天睡觉之前,她都要在黑暗中独自举行一项仪式——她闭上眼,跪在自己那张木板床上静默地祈祷,为着那隐匿在世界层叠的寂静里、麻木不仁、或许还根本就不存在的上帝——她不信神,她宁可去信一张彩票。诸神以信徒的叩拜去饲喂自己的虚荣,而彩票却能让她一朝穿透这个疯狂的世界,那其中才是无尽的玄奥。于是她祈祷自己哪天能中一张彩票,不要成百上千万堆成山的钞票,哪怕是张只有几千法郎的小奖,也足够让她就此脱离窘迫的泞淖。
      以下是她简易的祷词:
      “我想中彩票,我需要一笔钱——是的,那是机缘——就让我这辈子中一张彩票。”

      那是一个星期二的早晨,她在下课以后照例赶往饭店——要是迟到了就得被扣薪水。在楼下的庭院里,她又一次见到了他。
      自从上次那场伤心事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也许其间有过遥远的一瞥,但她有意避开了他——眼前这个老男人过得太好了,简直是光彩照人,因此也总让她感到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艾斯美拉达小姐。”
      见了他的身影,她下意识扭头想跑,不料被他给叫住了。
      他看了看她,又思索了好一会,这才重新开口:
      “好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你了,近期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她没有看他,垂下眼睑,又补充道,“总是那样。”
      真见鬼,总是那样——每天拖着疲惫之躯回到自己漆黑、简陋的屋里,只有餐馆里无穷无尽的盘子还愿意永远忠诚地等待着她。
      对了,已经快到十点了,眼下她还得赶去端盘子——她要去救它们,刻不容缓;那堆盘子就是她最浓情蜜意的爱人。

      “你好像很着急,要到哪里去?”他又问。
      “我要去打工。”
      她知道自己是瞒不过他的;再者,一个穷人在有钱人面前去割肉佯装体面也没有任何益处——她又不是个傻子。
      她摊了摊手,很哀伤地回答:
      “我没有钱,我每天要打四份零工。”
      听后,他很平静地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仿佛一切都只是意料之中的插曲。

      她其实想过跑去找他借钱,但那种念头只是出现过一瞬间,随后当即就被她给毫不犹豫地抹杀了。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失败、像条血蛭一样依赖他人的钱过活;再者,他根本没有理由会平白无故地借给她钱——在给弗罗洛的印象里,她始终都没有忘记为自己留下最后一点尊严。

      他安静地听她说完,又沉默了一会,最后突然开口问:
      “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份工作?”
      “换工作…?”她很是惊诧,随即失落起来,“哪里能换工作呢?我现在就只有高中学历,也没有什么特长——之前有人建议我去当模特或者演员,但他们说我镜前表现力不够,没有雇我,于是我就只能去饭店里当服务员。说来你也许不信,但我自认为是个好人——眼下这个时代不偷不抢、又不出卖皮肉,还能去哪里弄钱来?”

      “我们公司空出了一个位置,老板想要另雇一名员工。”
      听了这番话,她先是一阵眩晕,在心里反复确认了好几次;随后又预感到这是个给她的绝佳机会,某种莫名的狂喜从她的血管里流淌而过,一颗心在胸膛里狂烈得砰砰作跳。
      “是吗…?”她战战兢兢地问,有些难以置信,“…您还在其他公司上班吗…?”
      “嗯,平时依照老板要求去办一些事情。
      他嘱托我再新雇一名员工,也去帮他处理事情。”
      她把轻轻颤抖的手藏在口袋里,安静聆听着他的话音如同神谕,忘了思考也忘了呼吸,只有最本能的欢欣支配着她的一切——这是不是意味着从此以后她就不用再去端盘子了?

      不对,她高兴得太早了,她突然想起自己还得通过面试才能获得那份工作;他能去的公司,必然是非同小可。至于上次拿到服务员的工作纯粹是走运——那名餐厅经理一看到她的模样,就直接聘用了她。
      她用自己那突然锈死了的大脑竭力思考着面前从天而降的一切,眼都不眨,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他。

      “工作不算太累——每天两个小时,周末休息两天;如果全勤还有额外奖金。”
      听到这些,她反倒松了一口气——也是,天底下哪有免费午餐;能轻松一些,哪怕没多少钱拿也算不错。

      “每月工资是这个数。”见她没反应,他又朝她伸出几根手指。
      “五百…?”她迷惑地问。
      他听后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五千…?”她声音开始颤抖,一面猜测一面赞叹:真是个慷慨的雇主。

      “不。”
      末了,他又摇摇头,最后报出了一个让她差点晕倒在地的数字:
      “五万法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Fortunes(十尃 采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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