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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富翁 ...

  •   艾斯美拉达跟在他身后,走出医院的长廊。她打量着那背影,在心里揣测他的年龄——男人体格健朗,但头顶已经一点头发都没有了,只有耳边和脑后还有一些开始变白的残发,像是一丛丛沉默着贴附在墙角的荒草。

      他已经不年轻了,起码四十多了。姑娘想着,轻轻扯了一下嘴唇。

      她的视线小心翼翼的,不能瞧得太张扬:对方时不时就会回头查看她是否还在自己身后。她可不想让他发现自己正盯着他的头发。

      多此一举,其实他根本就不用回头——只有天晓得她有多想跟着去尝一顿好饭。

      太饿了:不仅饿,还有一种惘然的疲倦。当人在短时间内遇到太多变数,感知就会陷入沉眠。神秘的人物、神秘的时空,她知道在她的视野以外,巴黎还有另一副脸——它会在夜色里化好妆;车流穿梭,灯火通明,那种浮在空气里的骚动,就像大病初愈的伤痂正隐隐发热。

      她逃出那栋楼,跟着他走到院落里。天色很暗,石墙边一片青绿,稀稀落落地点着几朵淡紫色的野丁香。他把车门拉开,示意她上车。她没动,净顾着打量他的车了,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一辆奶油白色的敞篷小车,线条漂亮得要命;在她想象里,那些住海湾边上的富人们要去度假的时候,全都会坐这种车。

      真该感激那杯咖啡,简直是只撬开另一个世界窗洞的镜筒。要是没了它,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搭得上这种车:这念想有一种说不出的况味,像搅在胃里的酸。

      她很顺从地爬进车,观赏着眼前繁乱的仪表盘。刚才来医院的路上没工夫看他,现在她终于得空了——在沉寂、荒凉的晚天里,她的心底浮现起一种后知后觉的悸栗——就像在假面舞会上认识人一样,您明白吗?那得知名字的过程是一种巧合,吻了对方的手,却依旧什么都不清楚。一个神秘人仿如孔雀一般招摇地晃过她的世界,还对她大发慈悲,而仅仅只是出于愧疚——天。

      她盯着他那双撑在方向盘上的手思忖了很久,这才把头抬起来问:
      “我们要去哪里吃?”
      “不远——一家不是很大的饭店,但是味道还不错。我有时候会去那里吃饭。”
      在他回答的空隙里,她把目光挪到他一开一合的嘴唇上,仿佛那才是灵魂真正显露的地方:看看眼前这个人吧,是真是幻都该惶惑很久。她该收敛着,不能表现得太兴奋了。赏赐是个很随性的东西,一切全都在那张嘴上,指不定哪天就突然被收回了。

      夜晚在风挡玻璃外轻轻地晃动着,像酒一样。她蜷在那张柔软的皮椅里,想到自己的生平:在整个巴黎,根本就没有她认识的人。她跟她的父母早就断了联系——他们大概率还活得好好的,但她倒更希望他们现在已经死了——倘若真有人问起她,她就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父母,压根就没人会怀疑这一点。除此以外,她还有几个朋友,在很久以前,是有,很好的女孩们;她们在她心里的形象总是娇艳、美好、一尘不染的,跟她年纪相仿,现在也差不多十八九岁了。她们一辈子都被困在那口灰暗的洞穴里,很早就嫁了人:在当时,法律规定女孩只要满了十五岁就可以成婚,但那是法律的触须伸不到的地方,她们甚至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性.交和取悦夫家——不用想,她与她们认识,是在那之前,这样被封存在脑中的标本才能够永远鲜活。一块很脏的地:地上有碎酒瓶子、泛出彩光的污油,还有不知道哪家刚洗过衣服或者肉、还带着腥味的水——一片死地却能开出这样的花朵,简直是不可思议。那个地方的人总是短命、醉生梦死——得了病也没钱治,生死在天。无论女的男的,死的时候胳膊上都能落上一簇簇针眼。

      这就是所有她了解的人。进大学一年多以来,她没交上任何一个朋友。一堵玻璃墙把她跟巴黎大学彻底分隔开来:班上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他们过着优渥而体面的人生,而那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她的名字。

      他很难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倘若不长住在水里,是不认识水的——闷闭、密不透风,环绕在周围似一种无形的绑架,正如非其中人不能通晓其中悲喜,就连我也是一样。

      弗罗洛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冒险:在当辩护律师的这些年里,他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过各色人物,而其中的动物性要远超神性。那种在荒野里为了争利而活生生撕掉对方一块肉的行径,无论何时都能清晰地再现到人的身上。
      就在几个月以前,他听自己名下的博士生讲过由其接手的一则诉讼案:被告名叫让娜·马丁,是个护士,她被病人家属当作杀人犯追打索赔了整整一年多,原因是那个患者下午死于急性心肌梗死,而他在当天上午曾吃过让娜·马丁从自己婚礼上拿来的一块巧克力糖。

      荒谬吧?——但这正是近在眼前的世界。

      他早就看出来了,眼下这个小姑娘一点钱都没有。不要贸然给出什么,尤其是在面对穷人的时候——这是最浅显的道理,当时他却忘记了。若她非要拿那杯咖啡来作文章,在没有任何人证的情形下,他是不占理的。赔几十乃至上百万法郎于他而言倒算不了什么,但这件事足够让他陷入麻烦——到第二天,所有的报纸头条新闻全都会变成《巴黎大学法学院副院长克洛德·弗罗洛被人告上法庭》。

      当然,我们作为局外人是知道的——她一点钱都没有,连请律师的钱也没有。

      汽车停在街角,她跟着他下了车:她今天一直都在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真像个孩子在学走路一样。
      这就是富人的生活——看病、进餐馆吃饭就跟呼吸一样不需要多作考虑——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买命也要缴入场券。

      那不像是饭店,倒像座小公馆。房子的外墙已经开始剥落了,屋后有一片花园,把它和对街喧嚷的车流隔开。

      他们走进屋,挑了一张窗边的桌子坐下。菜单只有薄薄一张纸,她拿起菜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眉头动了又动:每一行字都是那样光彩夺目、艳美诱人,她根本就不知道该吃什么。

      “没关系。”他注视着她的愁容,忍俊不禁,“想吃什么就选吧,都选上也不要紧。”
      “那就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可怜的艾斯美拉达已经快要饿死了,一听到这句话,顿时变得双眼发亮,简直就像是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狮子。她现在坚信这个有权有势的弗罗洛副院长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绝不会把她单独扔在这家餐馆里面刷盘子抵账。
      这是她多年以来得出的经验:吃肉和奶酪最能扛饿。她死死盯着菜单上的牛排、羊腿、黄油烤鸡、肥美的肉菜和奶酪拼盘,仿佛要把那张纸给烧出个洞来。
      还没等惶惑的服务员回过神来,坐在她对面的那个老男人就已经无奈地开口:
      “…你刚做完胃镜,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流食和半流食。”
      “但是我想吃肉…我就只吃一点…就一点点…”
      她抬起美丽的黑眼睛,向他苦苦哀求着,心都要碎了——这个残忍的坏家伙,她的狂喜像气球一样才刚刚鼓起来,他怎么忍心就这样戳碎它?
      “不行。”他又重新恢复到那种淡然、甚至于冷漠的神情,语调不容置喙,“不能吃,身体要紧。”
      她埋下头,悲愤地抿紧嘴唇,不敢多说什么——万一惹得他不高兴了,他直接站起身走了怎么办?不管怎么样,现在她起码还能有东西吃。
      她又拿着菜单盯了半天,冥思苦想很久,最后要了一份奶油汤、一份火腿粥、一份炖肉和一份炖蔬菜——还有一堆小点心。
      他默默注视着她的反应,若有所思。

      “遭雷劈的!这数学考得真是难——我怀疑我从来就没及格过!——…”
      “哎哟,约翰,就你这样还担心出路——成绩不好怕啥呀!——就凭你这张脸,到时候要是哪天成了明星,全国的男女老少都得迷上你!…”
      在距离他们两桌远的角落里,巴盖特·费吉盎正说着,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动静,便伸长脖子去看戏——他看着那桌两人之间的一举一动,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渐渐钻进了他的心头。
      “约翰!”他脸色骤变,赶忙用力一拍坐在自己对面的金发男孩,压低声音叫道,“你快看那个人——那是你哥吗?”
      他所谓的“约翰”此时正埋头嚼着一大块烤肉,被他这么一吓,差点呛晕过去。
      “你疯了!——”约翰分外恼火,抬手去搡他的肩膀,“你知道我哥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会来这儿吃饭!”
      “你不是说你哥三十几岁、秃顶、个子很高,而且还在巴黎大学里面当教授?”
      “对啊!那又——”
      约翰把肉完全吞进肚子里以后,这才扭头、循声望去——在离他不远的那张桌子前,赫然坐着一个高个子、宽肩膀、满脸严肃的秃顶男人,穿老掉牙的衬衣、直筒长裤——那模样、那打扮,不是他哥哥还能是谁?虽然他的哥哥总是顶着一张阴郁的脸,但他早看习惯了,倒是一点都不怕——真正让他惊骇的是,他哥哥对面正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从自己坐的位置上,约翰只能看到对方的背影:一头黑而浓密的长鬈发,皮肤是妙龄女郎们所特有的、美丽的象牙色,身材纤细——彻头彻尾的美人风韵。
      “…呃——?!…”
      他一下子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叉子差点没掉到地上。这个小调皮鬼真是走运——还好他刚把那块肉给吞了进去,不然他肯定得被活活噎死在这个六月末的夜晚。
      “天!——约翰,这还真是你哥啊!?——”
      约翰在亨利四世中学读高中,不过他从来都不肯好好读书——他的朋友巴盖特也同样是个纨绔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嘘——你知道就行了,别告诉别人!”
      他惊得嘴唇直哆嗦。
      “约翰啊——你之前不是还跟我说…说什么来着?——”对面故意作出一副‘这才终于突然想了起来’的脸色,“说你哥都三十六了,都还没找过女朋友——还没找到女朋友,就头发掉光了、而且全都白了;你前两天还说你哥是个书呆子、一天到晚见不着人;还说就你哥那样儿,天天阴着脸、像座坟一样,不管男女,见了他全都得绕着走;‘就算有地位又怎么样?他就只能单身一辈子’…约翰啊,你瞧瞧,这不都是你说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约翰像被雷给劈中了一样,呆在原地,喃喃自语,“…疯了!这世界上还有女人愿意跟他一起吃饭?…”
      “约翰啊——”
      巴盖特又翘着下巴往那桌一瞥,咯咯怪笑起来,乐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哪知道他——”
      “哪知道他是在跟漂亮姑娘约会——”那张雀斑脸接过约翰的话茬,用胳膊肘把他用力一捅,压低声音,神秘地讲,“约翰啊——好好跟你哥学学!…——你看到没有?就是你哥这种类型的啊,才招女人喜欢——”
      “求你别说了——”约翰哀告着,“我今天晚上要吓得睡不着觉。”
      “你小点声!…要是让他发现我在这里,我就完了——…”
      “那你别说话了,吃你的去吧——让我再来看看…”
      ……

      艾斯美拉达盯着眼前的一大桌食物,在灯光底下影影绰绰的,像钻石。丝丝白雾向上蒸腾,它们安静地躺在瓷盅里,每一盘都在诉说自己到底有多么可口。

      她痴痴地盯着眼前的一切,吞了吞口水。对面异样的寂静让她又重新抬起眼睛,惶惑地问:
      “…你不吃吗?”
      弗罗洛一直都在盯着她的喉头,见她抬眼,便含混地应付了一声:仅仅是吐出了几个没有实意的音节而已,又拿起勺子,浅浅地蘸了一下自己碗里的汤。

      随后,他不吃了,用漠然的目光环视过整个餐厅:
      有人正在盯着他。

      “嗷!——”

      钢琴声里猝然炸出了一道尖叫,吓得他浑身一抖。他定了定神,最后发现叫喊正是从自己这桌传出来的。

      他不得已放弃了搜寻的企图——现在,整间屋里的人全都在盯着他们这张桌子——当然,并不太久①。
      (①“not lasted for too long”,翻译不好,各位将就着看看吧。)

      他转过脸去,惊惶地望着她——那小姑娘两颊涨红,吸着鼻子,几颗豆大的泪珠从眼里滚落而下。

      “怎么了?”他的心又悬起来,“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
      她大声抽噎着。
      “…这个饭——”
      “烫,慢点吃。”他轻声说着,把纸递给她,“擦擦眼泪。”
      “…这个饭——”
      她接过纸,鼻子通红地哽咽道,
      “好好吃呀——…”

      弗罗洛先生陷入了沉默。

      他痴呆地看着她擦眼泪、擦鼻涕、像个疯子一样边笑边哭、最后终于捋顺了自己的呼吸,而在那之后,“应当顾及形象”的羞愧意识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意识里——她的脸涨得通红,尴尬得不敢作声。

      “好吃吗…?”他试探着轻轻问道,生怕她又哭了。
      “好吃——”姑娘羞愧难当,把头埋到胸前,嗫嚅着,“…真的很好吃…”
      “那就好。”他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那你多吃点,还想吃什么就继续加。”
      “好…”

      无怪她造作,这并非一种矫饰的表演——尼禄皇帝观赏悲剧之际尚且能拿手帕大拭眼泪,去指责一个年轻的姑娘在饭店里对着一桌食物痛哭流涕,未免也太过不仁。这种哭泣中自有其缘由——全新的、惊奇、甚至于惶遽,就像几个世纪以前的人突然被告知地球是圆的、而且并非整个宇宙的中心一样,她第一次凭借着自己的舌头觉知到食物是鲜活的、甘美的,就好似在马戏团的畸形秀里第一次见到了长着两个头的人那样诧异。在此之前,她对这种甘美是毫无概念的:她从生来就穷,从来就不曾有钱过;那时她只有几岁,她的父母全都不要她,在饿得要死的时候,她就从垃圾桶里翻烂菜叶子带回去煮着吃——那段战乱②、贫瘠的岁月,她就是靠着这种方法捱过来的。
      (②战乱:指World War II. )

      弗罗洛副院长悄悄放下手里的刀子,不吃了——今天一整天,他的神经全都绷得紧紧的,不得片刻安宁。他抿着嘴唇,一瞬不瞬地瞧着她吃饭:她根本就不抬头,注意不到他的。她的吃法很不讲究,像个只有三五岁的孩子,连餐具都不能熟练使用;铁勺刮在瓷盘边缘的声响,在昏晦、暗黄的灯光里显得分外刺耳。浓黑的卷发从她的肩头一绺绺地耷拉下去,她那张漂亮的小脸埋在食物间,嘴唇紧贴着碗口、一下下地飞快翕动着,喉头缩紧、在脖颈上两条清晰细长的筋腱间滚动、再吞下,一碗浓稠的奶白色肉汤就这样逐渐见底。随后,她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瓷碗,用舌头卷净还挂在唇边的残汁,一抬手,将那只空碗推到远处,眼底隐隐闪过一丝哀伤和眷恋。
      这种种举动是在她处理完了一大盘炖羊肉以后发生的,那是她下手的第一道菜:那盘炖肉味厚而腻,汤上封着一层浓稠的黄油,流动着,闪闪发亮。她拿起铁勺、吃力地撇了半天,终于把那一层浓厚的浮油全都给撇到了勺子里——就在他以为她嫌腻、要把那些亮黄色的油脂给滗掉的时候,她两眼炯炯地举起勺子,一仰头,把那一大勺亮晶晶的乳油全都给喝了下去。

      岂止是饿——她是快要饿死了。
      他呆滞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平生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块孤陋的荒地。

      没多久,桌上就多了四只空盘子,个个都干净得像是刚擦过一样。她还准备接着吃下去,但是胃已经开始胀得发疼,只能作罢。她用目光贪婪地舔舐着面前那一块块诱人的小点心,一对檀黑的眼珠像是浸染了水雾。

      玻璃窗是开着的,远处隐隐的汽笛声、漆黑的天色、夏夜分外浓郁的树叶香味,全都从那扇窗洞间清晰地奔涌而入。城市的轮廓倒映在星光底下,比镜中映出的晨间梳妆的花容要更为清晰。那些鲜甜的油脂在她身体里温着,令人迷醉,像梦、像一双拥她入怀的手。得了一顿饱餐的人会有近乎醉酒的错觉,她的眼目也已不清醒——在某一瞬间,她曾以为那就是世界的真相、一种她渴盼已久的永恒;她想用哭出的泪水编成珍珠项链去勒神的咽喉,这样就能让刻薄的柯罗诺斯③永远留住。
      (③柯罗诺斯:Chronus,古希腊神话司掌时间之神。)

      很晚了,应该是的——夜色深浓,餐馆里已经不剩多少人了;
      而当他重新抬起头环顾四周的时候,那道窥视的目光也早已消失不见了。

      “谢谢您请我吃饭。”姑娘停了一会,又拿起一小块奶油蛋糕。这时她看见了他面前那碗几乎没有被动过的汤,面露愧色,“先生,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你都没吃多少东西。”
      “没关系。”他把两只手搭在一起,眼睫低垂,“只要你吃得高兴就够了。”
      她正嚼着蛋糕,被甜美的奶油堵满了嘴,只能支支吾吾地回应他。
      “你早上跟那个医生说了什么吗?我看他很慌张地跑了。”
      她把蛋糕咽下去,耸了耸肩膀:
      “他瞧不起我——我往他脸上吐口水,然后跟他说我有淋病。”
      “你真的有吗?…”男人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我没有,应该是吧——不可能有的。”
      她说着,突然间想到什么似的,脸上浮现起哀伤的神色,
      “要是我真的有淋病的话,那是我生来就有。”
      “…对不起,小姐,我冒犯了你。”
      “你不用道歉,真的——你犯不着对我道歉。”她笑起来,“我从来都没有进过这种餐馆吃饭,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这是你带我来吃的,弗罗洛先生;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好高兴,我真的好高兴…”
      姑娘絮叨着,又渐渐哽咽起来。她的眼睛里淌下一滴泪水,但她很快就抬手揩掉了,仿佛自己从来都不曾流过泪。
      “你的父母…”他想到战争,又改口了,“你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他们也会很高兴。”
      “不,不会的。”她垂下头,脸色苍白,像是死在了椅子里一样,“我没有父母——我总是这么说;实际上也确实是的,我没有父母;他们不是在战乱里死的。我的父母,他们是活死人,我不认识他们——这么多年了,我倒希望他们真的已经死了,他们也巴不得我死了…——唉,算了,先生呀,不用提这些了;多么美好的夜晚!不要提——…”
      “…好…”
      他顿了顿,又问:
      “很晚了,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我家?”
      姑娘若有所思,又露出笑容,
      “巴黎。”
      巴黎,当然在巴黎:一句废话。
      她不能说出“贫民窟”这个词——她说不出口。他是那样光彩照人,从来都过着体面的生活;相比之下,她的命就像是一块癞疮疤。在他的面前,她就只能竭力少说、不说,以求能够让自己看上去显得要稍微完好一些。他根本就没法想象眼前的这个小无赖到底有多穷——是啦,怎么可能想象得到呢?富有的人甚至用纯金造浴缸、再在上面镶满钻石;他们把自己的游轮建到三层,每次出海都起码要耗费上十万美元④。她呢?她身上的这件夏装是五年前别人送的,领口都被洗得完全变了形。
      【④按照黄金价格以及等购买力换算,本文背景下(1953年)的1美元购买力相当于现今(2023年)大约14美元,即约合人民币100元。】

      他唤来服务员结账。她看到他掏出一个小钱夹,从里面抽出一沓法郎纸钞,每一张都是五百面值。随后,他稍微数了数、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数过,就把那一小叠纸钞递到服务员手中——她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掏钱、递钱,脸色吓得像纸一样苍白。一张张淡蓝色的钞票从他的手指间穿梭而过、窸窸窣窣的捻纸声,在寂静、几乎没了人的餐厅里清晰可闻——那些钱从他的指缝间像水一样淌过,他就那样把钱给递出去,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仿佛他给的那些东西不是钱,而是一张张分文不值的废纸。

      每一张都是五百法郎:这沓钱中的每一张都够她吃一个多月的饭。她是得意忘形了,完全忘了——刚才在点菜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看价格。

      “先生,这顿饭一共是两千六百八十法郎。”服务生在一旁低声提醒道,“您多付了三百多个法郎。”

      “多的那部分就当作小费好了。”
      他看了一眼那位满脸惊骇地呆坐在对面的姑娘,随即微笑着重复了她的话。
      “小姐,你说得对——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这个可怜虫一直愣着,直到跟着男人走出餐馆、走到他的汽车边,她才如梦初醒。她的手里拿着一只大纸袋子,里面都是她刚才打包的小点心。

      明天的早饭有着落了。她痴痴地想,心里一阵酸楚。

      “你往哪边走?我送你一程吧。”他说着,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不用了…”
      她支支吾吾地回应道,声音很低。
      他就要走了——这个好心人,和她短暂地相遇,然后又回到他的世界里。她真难受,像是有块石头压在心脏上,划得心肌一阵阵流血。
      “我想自己走回去,散散步…”艾斯美拉达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掩盖自己的悲伤。她的心都要碎了,呼吸也变成了抽噎——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胸膛正在剧烈起伏,如同一只快要死去的鸟正在哀鸣那样,“…我吃得太饱了,要动一动。”
      他点点头,沉默地上了车。他发动汽车,车子驶到路口,他回过头去,又看了她一眼:
      “小姐,再见。”
      她挥了挥手,没有说话——她已经开始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永别也是这样的:在夜晚,在海港,一艘远去的蒸汽轮船,夜云像一团团被撕开的棉絮,紧压在海浪上空;随后空气里拉开一声震耳欲聋的鸣响——那就是永恒。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那袋蛋糕,突然间觉得它们都那么苦。

      汽车开得很慢,有那么一瞬间,她竟产生一种他是舍不得走的错觉。
      疯了,别做梦——她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整个人都要被撕裂开来。

      透过后视镜的反光,他看到姑娘单薄的身影独自留在黑夜里,面朝他的方向,痴愣地盯着汽车远去。她的眼泪太显眼了:在夜晚城市的灯光里像水晶一样黏在脸上,闪闪发亮,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我还想再见到你——”
      她对着远去的车子高声哭喊,泪水从眼睛里夺眶而出。汽车已经缩成了一个小点,他应该是听不见了,至少她希望他听不见了:有些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弗罗洛副院长回到屋里,点亮灯,黑漆漆的空屋霎时变得一片堂皇:他平时都在这里留宿,谁都不知道他还有这幢别墅,就连约翰也不知道——他一直骗他说自己住在大学旁边的出租屋里。

      已经九点多了。他洗了澡,正准备躺下休息,突然发现床头的电话盘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那是约翰打来的。

      “叮——呤——”
      电话又响了起来。

      “喂,哥哥——”男孩吊儿郎当的声音从听筒对面传来,“晚上好哇——”
      “约翰,难得你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他不咸不淡地寒暄了两句,
      “你作业写完了吗?”
      “哎哟!哥,别提作业了——傻子出题疯子做的玩意儿!”
      对面嚷嚷了两句,很快步入正题,
      “哥,你今天到哪去了?——我一天都没找到你,打电话给你也不接。”
      弗罗洛沉默了一秒钟,最终依旧决定瞒着自己的弟弟——他瞒着他的事实在太多了,根本不差这一件。
      “我到外面讲课去了。”他顿了顿,换成那种长辈一样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讲,“我总是很忙,每天简直应接不暇——约翰呐,你要好好读书。我拿着在大学里教书的钱给你缴学费和生活费,到现在自己都只能租房子住——…”
      “哦?是吗,哥哥?——”
      约翰耳朵都要听起茧了——去他妈的,尽是些陈词滥调。他怪腔怪调地打断对方,笑嘻嘻地反问道:
      “原来您今天是去工作了呀?——我还以为是晚上跟哪个漂亮姑娘在饭店里面约会、甚至都忘了接电话呢?——”
      说完,约翰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他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甚至于有些后悔——怎么没有当着自己哥哥的面讲呢?当面看这个老古板的反应岂不是更加精彩?
      对面沉默了很久,约翰还以为是电话断线了。他把耳朵凑近听筒,去听电流的杂音,就在这时,听筒里突然传出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吼:
      “约翰!——”

      桌上的钟“叮叮”响了两下,他听着这熟悉的语调,想起了什么,突然间变得脸色煞白。
      完了,六月底了。

      “约翰——你下个月的生活费没有了。”

      说完,听筒对面又没了声音。约翰急得大叫起来,抱紧电话,连声求饶。
      “好哥哥呀,我错了!——”约翰哭诉道,“我不该污蔑您!您每天都在大学里兢兢业业地奉献,您是整个法国最权威的学术专家、法律界的泰斗!——哥哥呀!哥哥!——…”

      晚了。随着“嘟——”的一声长鸣,房间里彻底陷入了沉寂:
      电话被挂断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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