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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一席之道 ...

  •   他第二次习武时,并没有拜师。

      孙礼云门下包括陈慧若已经有七个徒弟,他们大多都已有自己的事业,分居各方。孙礼云水虽对他疼爱有加,但对于入门一事一直及严。每当柳闻问起时,她都摇头叹息道,“做我门下弟子太过辛苦有太多的包袱;等你学好功夫后你再自己决定吧。”

      源室下有数条地道,分别通往八间练武室。第一间最大,通过了一条河,整个石室的一面墙就是一个大瀑布。另一面墙上挂着那首‘建始初意留妙音’的入门口诀。孙礼云教了他一套吐纳的基本功和一些调内力的法门。

      “本门功夫讲究最多的还是悟性。你看到的秤虽然极不平衡,但它仍能长立不摇不倒,这就是它聪敏之处。一个人可以学到最妙的武功练成最高的内力,但他若不会用脑,他若不懂得随机应变,他若不能保持平衡的心态,他仍然永远是个废物。”

      柳闻带着钦佩的眼光听她解释这一切。他外公从来没跟他说过这种话-他只要求他能成功的杀人就够了。他告诉过孙礼云他外公教他习武的过程,她只是冷笑道,“只会杀人的人根本就不是人。人活着的代价就是要走辛苦的路。若能毫无感觉的杀人,那就是胆怯选择一条较为容易的路。可惜的是,最后也将一无所有。”

      他的第一个考验,就是要在十五天之内成功地站在瀑布下一炷香的时间而不被冲走。

      这听在任何习武的人耳中都会惊讶:若无及高内力修为的人谁敢断言不会被瀑布冲走!他重新习武不到五天,要他做到一般人十年都做不到的奇事。。。

      可是柳闻心里知道,孙礼云若要他做个平凡的人,当初就不会把他引到秤房。

      他天天站在河水中,慢慢适应激流碰撞在皮肤上的滋味。休息时他会坐在水边观察各种动物。鱼能在水里游动,但那是因为它懂得顺水而游。鸟能在空中飞翔,但那是因为它从不逆风而飞。欲以那瀑布逆走是万万不可的,可是。。。

      第三天他发现孙礼云传他的简单吐纳方式可以让他收缩自己的身体。只要他不让流水的方向接触到他身体大的面积,他就可以在水中多站一会儿。时间一长,他渐渐学会放开自己,既不求逆水亦不求顺水。他如果能在合适的时间空间调理自己的心态内息,他就可以了解水的意念,就如同料敌取胜般。

      他发现这点时已是第七天。当一个人第一次洞悉自然的心念时会有一种又激动又恐怖的感觉-他亦不例外。那一次从水中走出来时他第一次感到水的暖。

      他踏到岸上第一个看到的就是王休的一双深不见底的眼光。

      他一证,想到自己全身湿湿的又是伤口又是污泥,有点尴尬得道,“王姑娘,我这样儿。。。”

      “恭喜你。”她只轻轻吐出三个字,说完转身就消失在树林之中,似乎不愿打扰他的修练。

      那晚他想到王休就是孙礼云所说的那种悟性极高的人。她不会武功,也在某种程度上看不起武功。她说‘恭喜’时,无疑全是凭她对人心态的了解。可陈慧若呢?这小姑娘的一举一动仿佛不露丝毫痕迹,让人根本就察觉不到她到底有多深的底线。她的不可琢磨只怕永远会是个谜。

      他悟道了欲取先舍,不求不弃的道理后,第十天就站到了瀑布下。孙礼云含笑的看着他一直站到两炷香以上,点头道,“以后你无论在做什么,不要忘了这个道理。水如此,天下亦如此。要在乎的人才会站到瀑布底下,要不在乎的人才不会被水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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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每隔一周回到‘源室’接受考验。他没有辜负孙礼云对他的期望,也在迅速下学全了一般人要学至少三个月的功夫。

      孙礼云不但要他练武,还教他许多行走江湖需要的绝技。他晚间为了研究易容术,医术,针灸等等,常常陪着陈慧若王休彻夜不眠。陈慧若除了对武功兴趣不大,其他如布阵,天文,占卦,字画,音律都有颇深的理解。而王休对朝政制度法律等等更是无所不知,三人就这样一夜夜的探讨之中度过了夏季。

      后来柳闻回看这段时间,他会为这时的纯真而叹息。

      王休虽对建始山庄的人冷冷冰冰,但对陈慧若却表现得异常疼爱,就像姐姐对小妹妹般。只不过孙礼云不准她或任何人跟陈慧若说话,所以两个聪明的人很少真正在一起切磋过。如今多了个柳闻,孙礼云为了让他学到更多的东西,仿佛也顾不上不准这两表姐妹在一起说话了。只不过王休仍然不会在他不在的情况下主动找陈慧若。

      自从那晚见识过王休手上‘功夫’后,他每次见到她虽谈不上尴尬,但总有种想躲得越远越好的冲动。只是她仍然那么神色自若,即使独处时也未提起那晚,甚至便如从未发生过。他愈发摸不清她想怎样,如今也渐渐不再去想。

      只是偶尔还是难免会问自己:若她再试图对自己用迷香,是否当场拆穿她?
      若她直接邀自己再去销魂一番,是否会拒绝?
      接受意味着什么?拒绝又意味着什么?

      他在孙礼云面前习惯了无所顾忌,想问什么就开口。孙礼云待他如亲子,每次也耐心的回答他每个问题。

      于是这日他问她为何不让陈慧若与表姐来往。

      “因为她还是个小孩子。你别看她悟性好象比你高,有些事情她只怕是永远不会理解的。”顿了一顿,又道,“这世上大多东西都是这样的:你一无所有时会稀罕点,可在有实权人眼里,那无非就是遍地皆是,根本无屑一顾。”

      后面那句话似乎在指王休,又似乎在提醒自己。

      “天下最难了解的就是人心。我现在说了又有何用?你将来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人,到时你再仔细想想吧。”

      同天他开始练第一套正式的轻功:‘聚烟步’。他很快就忘了当天的对话。

      他们门中的轻功和任何其他门派都不同。他曾经抱过陈慧若,感到她身体只有一片叶子的重量。当时他吓了一跳,可现在他终于明白那是因为在他们门派里学轻功的第一步就是绝食。孙礼云曾经说过一个人要学会离开对五谷的依赖才可达到心头一片空明。

      他跟王休说起时,王休颇有同感道,“天下多少人是死在这个‘吃’字上!武林里下毒者数不胜数,能躲开经常用食的习惯比任何解毒药都灵。”

      话虽如此,真正做起来却痛苦无比。陈慧若从小就受这种训练,所以对她来说学轻功的第一步并不甚难。可他就不同了–尤其要在绝食之下还天天照常练武,的确是极大的挑战。

      柳闻练武的过程一直是秘密。他在学什么,学到什么程度,庄里的人都不知道。他生性好强,自然不肯在旁人面前露出绝食时的痛苦。每晚他还是照常跟陈慧若学各种奇艺。

      当晚陈慧若教他弹古琴。他说很羡慕她能用琴声调理情绪,一定要她教他。

      陈慧若讲完如何如何在拨动琴弦时同时把内息引导在身子里转一个周天。柳闻这时已经三天没进任何食物,此刻只顾着拼命记下她的话。

      “闻哥哥,该你了。”

      他吃了一惊。她讲完后还亲自示范了一遍,而他整个时候都魂游体外。长期不食会使人精神恍惚 –有一种魂魄离体升天的感受。这也正是练轻功最需要的。。。可现在。。。

      他抬手慢慢拨动‘乐魄’的弦,试图着想起陈慧若刚刚教的方法。可无论他怎么试,脑海都是一片空白。接着眼前陈慧若的娇容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昏倒的那一刻,秤奴刚刚来到窗外。

      “小姐,夫人吩咐我把柳公子带回‘源室’。”

      陈慧若正欲把他抬到床上把脉,听到秤奴的话,颇有不忍的道,“他身体才刚好,就要练‘聚烟步’。。。”

      “小姐。。。”秤奴带着哀求的口气叹道。

      “我跟你一起去。”

      这时柳闻悠悠醒来,勉强笑道,“真儿,我没事。。。不要惹你母亲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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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一周内他昏倒了三次,但毕竟还是熬过最难的第一关了。

      他所学的武功旨在‘为他人不可为,去他人不可去,脱凡间之不可取。’而因为他是孙礼云所教人中修习这种武功最晚的一个,他不得不接受最残酷的训练。可此时的他反而以苦为乐,因为他发现天底下还有关心他的人,即使那些人对他的期望同时很高。也因此,他对练功的投入,远远超过了孙礼云其他的徒弟。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些事。

      任何一门武功,练到某种程度,若还要求进求精,必要修习内功。再巧妙的轻功也永远只是图个好看,如果它不能持久。再尖锐的兵器也同样可以被内力更高的对手震飞。再快再准的暗器在没有内力下很难达远亦很难重伤敌人。孙礼云门派中的招式无不精中求精,志在能够光凭招式得快,狠,奇,妙而制敌于一瞬间。不过,那毕竟还是在冒险-唯一能在武林中长久力足之法就是练成上乘内功。

      可孙礼云在教了柳闻入门的简单内功要旨后就没再传授其他。她说,武学中有两门最深奥之处:剑法和内力。她只能教他其中一种。

      那天下午,他陪着孙礼云在‘源室’后院的走廊散步。

      “闻儿,你肯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同时传你这两项最重要的武学。”

      “是的。夫人不是常常说这两项如道家的阴阳一说,缺一不可。”

      她忽然停步。

      “闻儿,你来我这儿也有一段时间了。你对我是什么印象?”

      “如慈母;如严师;夫人在我心中无所不能。”他毫不迟疑的回答。

      她的神态复杂无比,轻轻叹道,“你这孩子太像年轻时候的我了。天下本无完人,你不要对任何人,包括我,期望太高了。”

      她顿了顿道,“我希望你学武时能学到每个人的长处,所以,我只能教你剑道。内功一道,你去跟我丈夫学。”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她丈夫。柳闻不可置信得道,“莫非他的内力还比你强?”

      她笑了。

      “不是的。但是,我一直以为他教这门武学会比我教得好。你能同时学到我们两人的长处,也算是幸事-就连真儿都没有这福气呢。”

      他要跪下,却被孙礼云拦住了。

      “好了。年轻人该多笑笑多高兴点才对。”

      既然说到这话题,他忍不住道,“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夫人的丈夫?夫人也不提起他。。。”

      她笑容忽收。

      “没什么好提的-你大概也猜到他并不住在这儿。不过,等他来了你见过了,自然就可以下自己的结论。”

      从她的口气听来,她已经说完。

      “明天你开始习剑。今晚去休息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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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的他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只是一知半解。孙礼云在他心里是慈母之位,他也自然把她当成贤妻之类。可此时回想起陈慧若说起母亲的事和孙礼云对自己女儿的冷淡,他又开始糊涂起来。她跟外公师出同门,好像连对待自己的亲人子女也有同样的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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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他同陈慧若王休划舟赏月。

      当时以是秋末冬初,最后的叶子也在一片片带着不舍得留恋慢慢的飘下。王休本是多病之体,此刻穿得厚厚的几层衣服,仍然被冷风刮的牙齿打战。陈慧若内功精堪,在三人中是唯一不感到冷的一个。看到王休面色苍白,她把浆递给柳闻,整个人靠到王休的怀里,试图给她取暖。

      “表姐,太冷了还是回去吧。”

      王休爱怜的抱着她道,“那怎么行。。。今晚月亮最圆最亮,不划到湖中心怎么看得清楚。”

      柳闻静静的一边划舟一边看着她们姐妹俩-她们一说起话,自己就变成了外人。

      陈慧若在他们两个岁数较大的人前仿佛更像小孩子。

      她抬头望月,略带撒娇的声音道,“表姐啊,你说月亮上真的有书里写的广寒宫,宫里真的有嫦娥仙子吗?”

      王休不看月亮反而看着陈慧若圣洁又天真的脸蛋笑道,“表妹就是仙子。。。这个问题该我问你啊!”

      陈慧若不信的摇了摇头。

      “娘才是仙子呢。。。我在她面前有时候连头都不敢抬起直视。。。唉!闻哥哥,你说对吗?”

      柳闻被她问得有点不好意思,笑笑不答。

      “表妹一家人都是神仙。。。这样总可以了吧。。。”王休带着哄孩子的声音边笑边说。

      听到‘一家人,’柳闻不禁又想起自己那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父亲,还有陈慧若那个不常被人提起的父亲。自己的父亲倒也罢了-陈慧若母女都对自己又再造之恩,她父亲肯定也是个非凡的人物。。。这也使他十分向往相会之日。。。

      三人如常的在湖上谈古论今,吟诗作对,直到半夜。陈慧若那晚兴致极高,五六杯‘玉雕竹液’喝下,在王休柳闻前翩翩起舞。她平时在母亲的管教下除了清茶冷水什么都不准沾,此刻初尝美酒自然别有一番风味。两人带着欣赏惊讶的心情目随她如凌波仙子般踏水起舞。柳闻虽轻功进展及速,但离她那种举重若轻的境界还有一段距离。

      王休渐渐流露出倦意。陈慧若欲把她扶起,无奈自己也有点摇摇欲坠的感觉。柳闻至始未沾那‘玉雕竹液’一口,头脑倒还清楚。

      “我们。。。我们送表姐回去。。。”陈慧若断断续续的说道。

      “真儿,你也需要休息,王姑娘我送好了。”

      她还待再说,柳闻抢先道,“真儿,不要这样。。。你娘会怪我把你教坏的。”说毕不忘眨眨眼-鼓励她要听话。

      他一路背着王休走回前庄,此时他对庄内的布置已知之七八,常走的几个地方是绝对不会走错的。

      “我们走到哪儿了?”王休的声音从背上传来。

      “大概一半了吧。。。啊。。。王姑娘不是睡了吗?”

      “王姑娘王姑娘。。。柳闻,你不该叫我姑娘。。。再说,我早就不是姑娘了。”

      “嗯。”他不知该做何回答。

      “你是我表妹的朋友,你因该也跟她叫我‘表姐’。”

      他有些尴尬的道,“我蒙庄里收留,可从不敢以主人身份自居。。。不过,王姑娘也是我朋友,以后我叫你‘休姐姐’好吗?”

      她似乎对此满意,轻轻的道,“好的。”随即改变话题问道,“柳闻,你喜欢这种日子吗?”

      “当然。”

      “可是你天天跟我舅母学什么天下之道,那是要过逐鹿天下的日子的。你到底还是更向往那个天下。。。”

      他心底忽凉。自己真的喜欢那个勾心斗角,血流成河的是非之地吗?

      他自嘲的笑了笑,“我不喜欢。。。一点儿都不喜欢。。。那里留给我的,只有伤痛和无奈。。。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那你是的的确确宁可过这种平安无波的生活了是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的紧张,一丝的激动。

      她此刻一点倦意都没有。柳闻不禁微微回头看了她一眼道,“休姐姐,你没事吧?”

      她不耐烦的拍了拍他的背,“快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我宁可过平静的生活。”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无论多少年后,他都会回想起在建始山庄那段他人生中最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

      “不会后悔?”

      “不会的。”

      他又想起被孙礼云的才华志气所吸引而接受习练‘天下’一道。她的每句话,她教他的每个细节都是充满了新鲜色彩,但他确实从来没想过真的有一天要回到那个可恨的地方。那个时候的他,根本不需要撒谎。

      王休长长的吐了口气柔声道,“你不要忘记你刚才说的话。”

      即使是在那时候,他的心里还是泛起一种不祥的滋味。王休虽然没说得太透明,但她在很清楚孙礼云对他的期望之下明显的劝他回头,那无非是在跟孙礼云作对。而他同时开始明白孙礼云不准陈慧若跟她来往的原因-她若是把陈慧若引向反抗母亲的一条路,那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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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一年冬天的某某日子,他重新碰到了那块铁:剑。

      孙礼云给他解释:剑不同于其他兵器-因为它有灵魂。

      多少人沉醉于那些繁复的剑法招式,可他们忘了学剑法的第一目的是为了让剑客有一种跟剑交流心意的方式。

      他那时没有内力,自然无法催动剑气伤敌,可这个门派的入门剑道并不要求先伤敌。

      它只要求每个持剑的人配得上他的剑。不能和剑的灵魂结合的人最终会死在剑下,而常常害他的剑不是敌人的剑,而是他自己手中的那块废铁。

      冬天的单调孤寞里,正合适他找到一个新的至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一席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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