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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秤量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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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丹药是我吃的。”
众人一证,有些反应不过来。哪有自己给自己加罪的!
中年美妇不快道,“你不用替秀安开脱了!我们建始庄里的家事,还用不着你来管!”
柳闻脑海一阵混乱。他一向不是口齿伶俐之人,如今该怎么说,还真是头疼。陈慧若的母亲难道不知道自己。。。
他看到王休失望的样子,又有些过意不去。反正虽然答应了她帮她照顾她女儿,可自己如今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其他的就更别提了。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不要让他们把陈慧若牵扯进来。因为他忽然记起,陈慧若在他生病发烧期间曾经说过,“你答应我以后不准再跳水,我就帮你想办法”之类的话。
“文露阁有什么了不起!几颗丹药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吃了你们的东西,你们有本事就来杀我好了!”他大声道。
“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人群里有人低声道。
秀安露出感激之色,但依然不无悲苦。
“王姑娘,你身边的男人个个都那么怜香惜玉,叫我们大伙儿都瞧得眼红啊!”傅敏佩讽刺的话一阵阵传来。
“哼!怜香惜玉也要有本钱才行的。”王休冷然回答。
“秀安纵然无盗丹之实,然起做贼之意,一样不可饶恕!”美妇一字字得道。“赐她一段白凌。把他也带下去,我不想再见到他。”最后两句,自然是朝王休说的。
柳闻待要再言,却被身旁人点了哑穴。
王休一言不发的领着他跨出大厅。两人此次进来时的目的都达到了,可殊无欢乐之心,反而都各怀心事,相对无语。
一路慢慢的走着,两人都觉得十分无趣。
柳闻正一边走一边发呆,忽然好像听到了几声极小极弱的古琴声。
真儿!一定是真儿!这首‘夜静还魂’虽每次弹出皆不同,但陈慧若弹曲的心态他是永远不会忘得!
他再无迟疑,手一甩把王休甩开,如着了邪入了魔一般的向琴声的来源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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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庄里胡乱闯来闯去,竟然闯进了一座巨大的仓库。
建始山庄虽然大,但大部分的屋子是空的-他闯进的地方都没有人看守。他不得不承认,来此多时,对此地的来历甚至结构都一无所知。
他被点了哑穴,不能开口叫陈慧若。那几声琴声响了几下就停了,庄里一如往时的平静。他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偏偏这仓库太大,四面八方都是一莫一样的门。而他走了几圈后也分不清楚自己是从哪个门进来的。那些门上没有任何可以着手之处,仿佛根本就是不应为人所开。
仓库中心有及粗的铁柱。铁柱直通仓库之顶,由于仓库里只有几盏不强的灯,顶上几乎高不可望。柳闻抬头向上面盯了长久方看到那根铁柱并非屋梁而是属于一个巨秤!!!
他一辈子也想不到为何有人要用这么大的秤!而这个巨秤的秤砣极不平横-他数了一共八个秤砣,而每个都在不同的高低。仓库里堆满了五谷粮食,但就连秤砣都太高了,实在看不到秤在量什么,为何会如此不平衡。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京都万府,又跑过各地,应该算得上见多识广,可现在。。。
他正在琢磨着如何出去,可少年人的好奇心还是很想知道秤砣上究竟放着什么。他跳起数下,却连最低的秤砣面都看不到。最后他跑到柱子旁欲往上爬,却因为没有轻功,马上就摔下来。
摔下来的那刻突然眼前一花,整个仓库里的无数油灯都几乎同时亮起。他大吃一惊,向周围一看,但并无他人。可在他眼角里却忽然看到地上丢着一把琴。。。而他几乎敢肯定,进来时这仓库里只有粮食没有这把琴。他走过去把琴捧起往下一瞧,登时全身一阵发抖。
此琴名‘乐魄’,正是陈慧若天天弹得琴。可如今琴弃人缺,不知所终。柳闻霍然坐下,再无心情关心他事。仓库里虽然灯火通明,他的心却冷冷的如临冬季。
头顶上似有动静,他慢慢抬头,铁柱上好像坐着一人。此人全身如罩在雾里,明明坐在那儿,却又像是幻觉,难以判断。可刚才他听到的琴声应该是此人所弹,他弹了两下后即把琴丢在地上。。。
“在下柳闻,不知阁下是。。。”他有些迟疑的开口。
“一个男人为了一把琴,值得如此吗?”那人反问,声音沙哑消沉。
“我喜欢。”他只说了三个字。
“你想不想听听这秤的故事?”那人似乎也不追问他。
“嗯。”他很自然的回答。
“建始山庄的建立就是因为这把秤。当初创庄之人首先造了秤,接着有了仓库。他的后人从此在秤旁盖了这座庄园。”
“那这秤到底在量什么?”
那人并不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当今天下局势如何?”
柳闻冷不防突然被问此话,沉吟片刻后道,“群魔乱舞,群龙无首。”这句话是他外公对天下的评价。不过仔细想来,确实也八九不离十。他们的秋氏皇朝虽有帝有民,但近五十年来内忧外患屡屡泛起。周围国家渐渐强大,本国之内又总有奸臣乱民,局势实在不佳。
“那你就把这秤当成天下,我面对着南方。当今局势如何,这秤便如何。”
柳闻恍然大悟,心里却还是有些骇然。有人能想到用秤来量天下,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看到了往下沉得几边代表了有纷乱或被侵犯的地方。那决非偶然,而此秤显然能自我调节,简直是妙夺天工,人神共忌。
“现在你知道秤代表着什么,还想看看秤砣上在量什么吗?”
柳闻突然抬头直视那人。
“不必了。秤砣上是空的。”
那人听他此言,猛地哈哈大笑,笑得开心无比。柳闻未见他举手抬足,人已站在眼前。那种幻觉之感却依然无变,令人难以琢磨难以肯定。
“这么久了。。。我第一次听人说了一句有意思的话!”突然语声转严,认真地道,“别重复别人的话!告诉我:你对当今天下如何?”
柳闻摇头叹道,“天下早无我一席之位。”
“你要是有这个机会,你会争取吗?”
他想了想,“我会。”
那人点了点头道,“你好好争取吧。从明天起,你尽你一切,学我所知。你将会在天下有一席之位的。。。”
柳闻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可那人说话虽无甚奇处,但自有一股威严,令人敬服。也令人心甘情愿的遵从。相比之下,陈慧若的语声淡然无争,以世隔绝。王休的话过分刻意强求,缺了他的平和。
“我们素无瓜葛,柳闻自问不敢随便受此厚恩。”他确实难以相信,天下会有这么好心的人。
那人含笑柔声道,“王休唤我舅母;陈慧若叫我母亲;万森称我小师妹;你还说我们素无瓜葛?”
柳闻一日数惊,尤其是她最后那一句。
“你。。。你。。。你是女的?嗯。。。你才是她母亲。。。你说我外公是。。。”他结结巴巴的,丝毫无先前的坚定。
他又想起自己在不久前吃了他们至上宝贵丹药,心里毕竟十分不安。
“你外公是教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吗?既然药不是你偷的,也不是你有意吃的,你何必不安!要为了惹出的小许祸端道歉,现在就道吧。”
柳闻忽然感到此人虽为女子,并且从未见过其真实面目,但性格和他非常投缘。。。不!简直太投缘了!就凭这点,这个礼就是必行的。
陈慧若的母亲坦然受他的磕头。接着亲自把他扶起来,举止甚是随和。
“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问题。不过,要回答也不急在此时。你跟着我,这庄里的人就不会敢再找你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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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见识到建始山庄的华丽幽美。
他陪陈慧若的母亲从仓库里一路走来,竟然没遇到一个人。临走时他还是忍不住再有几分不舍得瞧了那巨秤一眼。
她只微微一笑。
“见多后就不稀罕了。秤再奇妙亦是死物;也只有死物才可量那空虚的天下。”
很久以后,柳闻会常常想起他一生中遇到的两个对他影响最大的人。他从来不以为自己是幸运之人,但那两个人的却给他的人生带来了无边的色彩和意义。这些都是他此时此刻无法预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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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陪着陈夫人在一个小小的亭子里。亭子在山脚下,对着两个交叉的细溪,离前庄颇远。亭子后面的‘源室’是陈夫人平时住的地方,由此可见,她是不大管事的-大部分的事是那中年宫装美妇和她手下的管家处理。
陈夫人招招手,柳闻还以为她叫自己过去,却见黑影一晃,一个矮小的人来到了亭外跪下。
“秤奴给夫人请安。”
“去把小姐叫来。”
“是。”
陈夫人看了柳闻一眼,接着道,“把王歌他们也叫来。叫他们在这儿等着。”
一听到‘小姐’两字柳闻的心又激动地发颤。他费尽力气去找她,现在总算可以再见到她那个爱笑的娇容了。虽然陈夫人待他还算客气,但她既然知道丹药不是他偷的,那肯定是知道是谁拿的。。。要不然也不会叫那个秤奴去叫众人来此。
他忽喜忽愁,竟然没看到身穿白衣的人轻轻的拍他的肩膀。
“闻哥哥!”
她依然是那么飘然出尘,一尘不染。柳闻百感交集之际,半响都说不出话。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听到我。。。我说的那些。。。”
她睁大了眼睛,认真地点头道,“嗯。”
他一阵发晕。。。完了!这下怎么解释都没用了。
“我听到你叫我‘真儿,’”陈慧若微笑地道。
他猛然回头,两人对视良久。
秤奴拉了拉陈慧若的袖角。
“小姐,夫人在里面等你呢。”
柳闻想问她那丹药的事,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陈慧若安慰地向他一笑,“闻哥哥,你等一会儿。”说完突然神色肃然,跟着秤奴走进‘源室。’
片刻后宫装美妇王歌率领其他八总管陆陆续续的来到亭外。在这儿,没人注意柳闻,也没人敢喘一口大气。柳闻从人中瞧到王休,可她的表情跟其他人并无分别。在这儿,大家都变成了木偶石头。
大约一盏茶后,秤奴开门,两个丽人同时步出。
柳闻突然发现,陈慧若虽然是人间绝色,但长得并不怎么像她母亲。虽然两人都肤光胜雪,眼睛大大的,但陈夫人五官甚纯,端美高贵,身材极高挑亦丰满,一举一动之间有王者之风。陈慧若身材尚未长全,但很明显她是属于那种多一分显胖,少一分显廋得恰到好处。她气质多了几分飘然,少了几分世故。她的五官里只留下了个各种族淡淡的影子,是个混血的女子。论外表的年龄,两人更像姐妹。但陈夫人孤傲清冷的神色很难让人把她当成任何人的姐姐。她似乎永远都那么高高在上。。。
“见过夫人,”众人齐声道。
柳闻不禁想起外公。。。她跟外公是同门,难怪这些人那么怕她。。。就像他们当初怕他外公那样。
“你们不用再追究灵丹失踪的事了。还有,从今天起,柳闻是我的客人,不许为难他。”
王歌首先拜下垂首道,“属下遵从夫人教诲。”她身后八总管也一起跪下。
“王休,”陈夫人淡淡地道。
“舅母,”王休侧身走出。
“柳闻以后在庄里学艺,还麻烦你多照顾一番。”
“是,舅母。”
“你们下去吧。”
陈慧若正要随众离开,柳闻终于忍不住快步追上她。
“真儿。。。”
陈慧若无奈的笑笑,微一沉吟,转身走到母亲座前。
“娘,以后闻哥哥还可以跟真儿玩吗?”
陈夫人冷冷得横她一眼,淡淡地道,“真儿,柳闻有正经事要做。他有闲时再说吧。”
陈慧若走后,亭里再一次只剩下他们二人。陈夫人温和的道,“你外公虽和我师出同门,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用叫我师叔,我本名叫‘孙礼云’,你既然是真儿的朋友,就叫我陈夫人好了。”
柳闻发现她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只是他不明白为何她这个习惯连自己亲生的独女都不例外。
孙礼云摆摆手叫他坐在她对面的椅上。柳闻受宠若惊,他在外公面前站了将近十七年,从来没有过如此厚遇。
“柳闻,你们家近年的事和我讲讲。”
他脸上一阵发烧。家?他哪里有过什么‘家’?可这又该从何说起。。。
孙礼云叹道,“你外公真是个老糊涂!明明一块上等的美玉偏要被他丢到泥里糟蹋。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算了孩子。。。你不说我就先说吧。”
柳闻还是第一次听人叫他外公‘老糊涂。’待听到她叫自己‘孩子’时候他更不习惯-孙礼云的外表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
“你猜猜,我今年几岁?”
他快速的算了一下。外公从来不过生日,具体的岁数他从来没听人提起过。但从梁仲讲他外公外婆的事-他们相遇时他外公大概八十五岁。他母亲出生那年,也是他外婆出走那年:他外公八十九岁。他母亲十六岁生他,那年他外公一百零五岁。他自己今年十七岁,他外公应该一百二十二岁左右。孙礼云既然是‘小师妹’,至少也该超过一百岁了。
他吸了口气面对着眼前的丽人,不怎么肯定地道,“一百?”
孙礼云慢慢的喝完一口茶,缓缓地道,“你错了。”
她那几根又长又细的玉指把弄着茶杯。
“再过一个月我就二百三十二了。你外公比我大十八岁;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二百五十。”
柳闻心头一阵发凉:这怎么可能!
“你外公好强的很,自然不会服老。可惜他满的过别人,又怎么满的过我!你算他娶你外婆时八十几岁,可你自然不知道她是你外公第九个夫人。他第一个妻室秋氏还曾经做过我的奶娘呢!他第二个夫人欧阳氏比我大三个月,我们都在一起玩过。当今在位天子,就是他第一个夫人家里的后人。”
她的每一句话就像雷声,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对从小把自己带大的人简直可算是一无所知。可她的话又像灯光一般的亮,因为他终于开始明白自己的来历-一个人要找到自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他死了吗?”他第一次文其他外公的情况。一直以来他都在躲避这个问题。
孙礼云同情地道:“是的。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柳闻,你不用太难过了。”
“他是怎么死的?”
孙礼云摇头道:“我早已不过问江湖中的恩怨。不过,本门中人应该知道自己的寿限-我想,他至少在死前一个月就知道了。”
他也叹了口气,难怪他遇到难处时向他外公发的信一直没有回音。
“是你救了我到这里?”当然,放到那个‘地牢’算不算‘救’就暂时不提了。
她仿佛在讲一件趣事:“不错。我想看看师兄的孙子是否遇到挫折后能挺过来。”
“你们是同门,但不是习武的同门?”说着说着又要到那件事了。
“当然不是,我师父是炼丹的,不会武功。”
一听到那个‘炼丹的,’柳闻又不禁想到最后一次见到外公时他话里不再掩饰的忿忿不平。
很想知道为了什么不平,可是该不该问?
“我师父在真儿出生后五天过世的,”孙礼云语调淡然,“至于他生前的一些癖好,也早不是什么秘密。”
她说到这里目中又露出些许复杂神情:“很巧,当年我正好是师父最喜欢的那类弟子。不过其中冷暖自知,而你外公为此耿耿于怀一辈子,也未免太跟自己过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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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记忆里,改变他一生的两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他的感情和知觉是在遇到陈慧若后才被发掘的。他命中的去向却是在那个神秘的仓库里巨秤之上被孙礼云唤醒的。
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从新练武功。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向日后的辉煌踏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