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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过去 ...

  •   那封信寥寥几句话语,却足够让索菲亚心脏一颤,她反复阅读信里的内容,最后终于从信件边缘烙印的家族纹章,以及菲利普·兰斯凯特不算陌生的字迹中确认了一件事实——艾尔德公爵快要死了。

      一个月前他护送王后和大王子外出游玩,却在途中遇见一伙强盗胆大包天地袭击队伍,区区几名草寇本不足为虑,可对方实在狡猾,先是假装被人制服,然后待乔恩公爵放松警惕时,突然暴起用剑刺伤了他的手臂。

      虽然伤口很深但也不算严重,所有人都以为艾尔德公爵恢复健康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可半个月过去,伤口不但不见愈合,反而在诡异地继续恶化,等到菲利普·兰斯凯特率领军队抵达王都时,艾尔德公爵已经虚弱到难以下床,就连王宫里派来的德高望重的学士,也对此一筹莫展,只能无力地看着生命一点一点从他身上流逝。

      没人清楚这究竟怎么回事,素以王国守护者之称的马赛公爵,犹如风雪忽至的花园,一夜衰零,而菲利普·兰斯凯特的来信中却对此提出了某种猜疑——恐有人暗中谋害。

      这几个字仿佛陷入深海时的窒息一般紧裹住索菲亚的心脏,令她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她对艾尔德公爵有着十分复杂的情感,既恨他对母亲的残忍,也本能地渴望其作为父亲的一面,可如今索菲亚已然明白,艾尔德公爵对自己其实根本不存在任何亲人之间的义务,这让她觉得既尴尬又可笑,同时也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这个抚养自己长大的男人被人谋害至死。

      而乔恩公爵显然清楚妻子的想法,他握住索菲亚微微颤抖的双手,对上她抬头时略显迷茫的眼睛,温柔地将她揽到胸前,在她乌黑茂密的发间轻吻,“别担心,事情究竟如何,总要亲自去看看才行。”

      毕竟在兰斯凯特大军即将抵达王都之际,艾尔德公爵因为一场意外而危及到性命,这其中未免也太巧合了一点。

      能有胆量袭击王室的强盗可并不多见,明知死路一条还要继续往下走,肯定是有什么东西让其战胜了恐惧的本能,而他们的国王陛下又十分擅长挑拨离间和借刀杀人,所以事实究竟如何,乔恩公爵不介意和妻子一起去王都亲眼看看。

      于是第二天清晨,一支前往恺撒王都的骑行队伍便从苏瓦尔城匆匆出发了,他们很快没入秋天浓密的晨雾之中,如同一年前之前,年轻的公爵夫妇乘坐马车走进这片土地,如今历经一切后又再次离开这里,也不知前方等待着的将会是什么。

      为了节省时间,索菲亚身下的马根本不曾停歇过,一直到科黎底亚四季不融的冰雪之巅,才被迫减缓前行速度,以防连人带马摔下雪峰。

      乔恩公爵紧紧抓住索菲亚的手,生怕她会不顾一切地冲向前方,菲利普·兰斯凯特的来信说得简略,一切有关艾尔德公爵的情况都被一句病危概括,索菲亚越是前行便越是不安,可当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到王都,一路奔向马赛公爵府时,却发现艾尔德公爵正面色如常地躺卧在床上,身边是身着学士服的男子在为伤口更换药物,而他动作稳健地配合着,听到索菲亚匆匆进来的脚步声后,抬头看向她以及她身后的乔恩公爵,意外地道:“是你们?”

      那声音沉亮且目光如炬,根本不像是生命垂危的样子。

      而索菲亚安静地站在他面前,也不知该为他似乎平安无事而感到高兴,还是为眼前事实与消息不符而觉得恼怒。

      因为一路快马加鞭,一个月的路程硬生生被他们缩短至半个月,此时索菲亚的模样几乎算得上衣发凌乱尘土满面,艾尔德公爵见状不悦地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我记得以前为你教授礼仪的老师曾告诉过你,一名淑女应该知道如何保持自己优雅整洁的一面。”

      那语气带着一点责备,和一点嫌弃的冷漠,与从前并无两样,可索菲亚却是头一次没有与他争辩,一双黑眸如水般静静地注视他,半晌才道:“是的,父亲。”

      那一声“父亲”像是触动了什么,艾尔德公爵的神情有一瞬波动,他默了默又将目光移到乔恩公爵身上,冷哼一声,“你还没死吗?”

      索菲亚:“……”

      而乔恩公爵温文尔雅地笑着,“我要是死了,就太对不起您为我安排的那三万兰斯凯特雄兵了。”

      毕竟当初要不是艾尔德公爵默许,索菲亚是不可能说服菲利普·兰斯凯特率军南下的,乔恩公爵心里清楚,作为马赛之主,领地上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艾尔德公爵的眼睛和耳朵,尽管他对苏瓦尔一直都是袖手旁观的态度,但索菲亚却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动摇他的决定。

      “所以,菲利普·兰斯凯特其实是在按照您的旨意行事?”

      索菲亚慢慢回过味来,只觉得太多真假难辨之事让她看不真切,还想再问些什么时,却被身旁那个身着学士服的人打断,“药换好了,艾尔德公爵,您现在最好还是躺下休息,不然会影响伤口愈合。”

      艾尔德公爵似是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对方退下,而乔恩公爵也揽住索菲亚的肩,低声劝道:“走吧!想说什么也不用急这一时,眼下还是好好休息一下,至少在你父亲面前,也该衣着整洁而不能满面疲容吧?”

      索菲亚也觉得确实如此,于是乖乖跟着他离开房间,而一同出来的那名学士,在门口时被她叫住,“先生……”

      “叫我维里亚克就好。”

      男人对她温和地笑着,一双黑眸明亮如星,掩映在额前同样黑沉的发丝之下,看得索菲亚有些怔愣,只觉得这人眉眼之处让人莫名感到熟悉,一直到有人拉扯了下她的手臂,索菲亚才突然回过神来,一扭头就见乔恩公爵正黑着脸低头看她。

      “夫人?”

      他嘴角噙着温柔的笑,可索菲亚却听出了一股怒意,连忙正色道:“维里亚克学士,请问我父亲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很不乐观。”维里亚克学士摇头,一脸的凝重,“伤他的武器有毒,只有舍弃那条手臂才能保住性命,可艾尔德公爵当时却拒绝了这个治疗方案。”

      “那他现在……”

      “已经为时已晚了,夫人,毒素漫至全身不过是时间问题。”

      维里亚克学士说得委婉,却言明了艾尔德公爵死亡的结局,与菲利普·兰斯凯特在信中所说相差无几,可索菲亚依旧觉得不敢相信,从前她一直暗中较劲,试图与艾尔德公爵对抗,而今这座伴随自己成长的大山却即将垮塌,巨大的悲伤犹如王都四野弥漫的衰零之色,慢慢侵没索菲亚的灵魂。

      “那么,我先告辞了。”

      维里亚克学士说完朝她行了一礼,而乔恩公爵站在原地,神色怪异地目送他离去,再回头时已然恢复了刚才的温柔,“还是快点去洗澡吧,夫人,你现在都快成一只脏兮兮的小花猫了。”

      索菲亚的悲伤似乎被他的玩笑驱散了一点,她抬头不客气地道:“如果我是花猫,那你就是从山野误入城镇的野兽!”

      两人在侍女的帮助下走进浴室,洗去一身污尘,再换上干净衣物,他们来时还是清晨,折腾半天已到了中午,等到了餐厅,仆人们陆续端来丰盛可口的食物,可索菲亚只喝了几口牛尾汤便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乔恩公爵劝了几句后放弃了,只当这些东西不合她的胃口,起身走进厨房准备去做点苏瓦尔当地的美食。

      而索菲亚在餐厅里坐了一会儿,只觉得脑袋里一团遭乱,干脆走出餐厅,来到花园的橡树长廊里慢慢踱步,眼下已是落叶的季节,盛夏之时那种葱郁茂密的景象,已在冷风之中变成了棕黄,一片接一片地在索菲亚头顶掉落,打着旋儿在地面厚厚地铺上一层。

      索菲亚走着走着便停了下来,然后望着周围景色发呆,身后有人踏着落叶向她走来,索菲亚下意识转身,对上了一双灿金色的温柔的眼睛。

      是菲利普·兰斯凯特。

      他刚刚结束轮值从王宫里回来,在秋季午后的阳光底下低头唤她:“索菲亚。”

      接着便不再言语,而对比之前在苏瓦尔时,索菲亚只觉得眼前的菲利普·兰斯凯特似乎消瘦了不少,原本平缓柔和的眉骨,如今也显露出尖锐的意味,看来这趟王都之行对他而言也不是那么的轻松。

      “是父亲让你写信给我的吗?”索菲亚问道。

      “嗯。”

      菲利普·兰斯凯特点头,他大概已经去过艾尔德公爵那里了,“之前还不算太严重的时候就说想见你一面,一直到半个多月前,他突然开始昏迷不醒,我连忙写信让人放出信鸦,祈祷他能撑到你回来,却不料昨晚他又毫无征兆地苏醒过来,看样子似乎精神还不错。”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之前那层已经被捅破的关系,就好像她依旧还是艾尔德公爵的女儿,兰斯凯特家唯一的合法子嗣。

      而他也不曾向她表达过那些难以启齿的爱意。

      索菲亚深深地叹了口气,突然问道:“对方是谁?”

      菲利普·兰斯凯特冷不防被发问,看着她神色有一瞬迷茫,索菲亚只好继续道:“普通强盗不会蠢到去招惹贵族的,除非他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你自己不也在信里说了,是有人在暗中谋划吗?”

      “嗯,没错。”

      菲利普·兰斯凯特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有些艰涩地开口道:“策划这场暗杀的…是我母亲。”

      “婕勒丝夫人?”

      索菲亚一怔,这个答案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但随即转念一想又会觉得情理之中,毕竟这么多年她一直想嫁给艾尔德公爵,成为马赛的公爵夫人,却一直都未能如愿,能忍到现在因爱生恨也不是没有可能,就算除掉父亲,作为私生子的菲利普·兰斯凯特也会是马赛唯一的继承者,而且索菲亚血统不纯的传闻本就存在,只要稍加运作,无论怎样结果都是对她有利的。

      想到这里,索菲亚再次叹了口气,“我能见见她吗?”

      菲利普·兰斯凯特眸光浮动,灿金色的瞳眸似浮现出不解,他静静地看着索菲亚,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她,“好,我去安排。”

      在王都之中,对于已经确定罪行的重犯,通常都会关押在城西边缘的塔楼之中,可马赛公爵被自己情妇暗杀这种事着实不怎么光彩,因此无论是罪犯本人还是前去探望之人,都需要隐藏身份。

      于是索菲亚乘上菲利普·兰斯凯特准备好的马车,同他一起往城西而去,这马车既没有华丽的装饰,也丝毫不见与兰斯凯特有关的特征,走在路上不会引起任何注意,能够让他们一路低调而顺畅地到达目的地——西勒尔孤塔。

      那是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红褐色的塔身耸立其上,周遭荒凉一片,仿佛与世隔离,而婕勒丝夫人就被关押在塔顶一间密封的房间里,当索菲亚在菲利普·兰斯凯特的带领下,沿石梯盘旋而上时,猛烈的风自墙壁窄小的孔洞中穿过,激起一阵心惊胆战的战栗,而石梯尽头,则是一扇铁门,上面钉上了铁钉,足有好几十枚,任谁也无法从这里逃出去。

      他们站定在门前,昏暗的光线中,菲利普·兰斯凯特在铁门上敲了几下,只听“哗啦”一声,铁门上方顿时划开了一道长方形的缺口,显露出一张既美丽又憔悴的女人的脸,“菲利普!”

      婕勒丝夫人欣喜若狂地看着菲利普·兰斯凯特,可当看清他身旁站着的索菲亚后,脸上的笑又瞬间戛然而止。

      “是你?”

      她似乎对索菲亚的出现感到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看着那张噩梦般熟悉的脸,一边后退远离这道铁门,一边用手缓缓地抱住脑袋跌坐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崩溃的念词:“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母亲。”

      菲利普·兰斯凯特出声阻止她继续发疯,他故作冷静和淡然,可索菲亚却依旧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像是在极力掩饰着内心,却又拙劣得让人可怜。

      “我想单独和她谈谈。”

      索菲亚碰了碰他的小手臂,轻轻地,好像安抚一般,而菲利普·兰斯凯特低头看她,眼里挣扎还来不及隐去,他默了默,答应道:“好,我去外面等你。”

      等他离开之后,索菲亚冷眼看着暗窗里的女人,淡淡地开口:“不用装了,他已经走了。”

      婕勒丝夫人闻言果然渐渐平息下来,仿佛蛰伏在暗中的毒蛇,恶狠狠地看向索菲亚,而索菲亚也不带掩饰地继续嘲讽道:“你是想用副模样让自己儿子感到愧疚吗?婕勒丝夫人,就像你当初求我母亲让你留下来时一样?可惜这件事他也做不了主,毕竟下令将你关在这里的人是父亲。”

      菲利普·兰斯凯特在马车上时说,艾尔德公爵陷入昏迷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婕勒丝夫人关进了孤塔,这似乎给了他某种暗示,于是菲利普·兰斯凯特很快便查出这起暗杀背后的真相,竟然与自己母亲有关。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被戳中痛处的婕勒丝夫人从地上爬起来,苍白的面容在壁洞流泻而下的日光里恶毒而又美丽,“你不过是个怪物,是玛格丽特那个贱人和别人生下的怪物,你根本就没有资格称他为父亲!”

      “我知道。”索菲亚也不见恼怒,“我不是兰斯凯特家的子嗣,我的亲生父亲是如今坐在王座上的那个人,他与我母亲私通,然后有了我。”

      就像撕裂一道伤口,将里面溃烂的腐肉剖到阳光之下,索菲亚无所谓地说出了这个让整个恺撒都畏不敢言的真相,让试图以此来威胁自己的人,反到失去了筹码。

      她上前一步,“可即便如此,你依旧得不到你想要的,因为他爱的人始终是我母亲,让我猜猜,你之所以隐忍这么多年,突然对父亲起了杀心,一定是知道了他打算将马赛的继承权交给我吧?这让你多年付出全都变成了笑话。”

      “住嘴!”

      婕勒丝夫人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可索菲亚并不会如她所愿,她知道自己说对了,冷眼看着眼前大喊大叫的婕勒丝夫人,不疾不徐咬词清晰,以便她能听得更加清楚。

      “你以为他将我抚养长大,只不过是为了缅怀死去的妻子,毕竟菲利普·兰斯凯特比我更有资格成为他的继承人,可那又怎样?我的父亲爱我母亲,爱到可以忽略她的孩子是为别人所生,而你,婕勒丝夫人,还有你的孩子,都只能像件被别人丢弃的衣服,永远不能得到正视……”

      “凭什么?!”

      婕勒丝夫人用力拍打铁门,徒劳地阻止着索菲亚,到最后已近乎癫狂一般,朝她吼道:“明明是我先遇见他的!我为他诞下了子嗣,可他依旧要娶那个女人!!”

      “因为他不爱你。”

      “不!”牢房里的女人疯狂摇头,“哪有什么爱不爱的,人最爱的不就是自己吗?不然他会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说到这里,婕勒丝夫人突然笑了起来,那声音就像石头在铁门上刮过一样让人难受,“那个女人实在太蠢了啊!居然就这么心无芥蒂地跟我走进了那个房间,还有你!!你以为自己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一个人跑到那么隐蔽的地方?明明你身边的侍女看你看得那么紧。”

      她指着满脸震惊的索菲亚,嘲笑道:“那是因为——这所有一切都是我做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