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第 23 章 ...
-
冬月末,华阳迎来第一场雪。
这场迟到多日的冬雪,像是积攒了怨气的孩子,铺天盖地压下来,纷纷扬扬好几日,华阳城一派银装素裹。
雪霁天气又冷几分。
杨澈围着暖炉坐在暖席上翻书。
孙巍自从文试后就托病不出,城中再没再传出他新作的诗词文章,想来是方鉴没有再为孙巍代笔。李姈安插在孙家的人也没有传来什么消息。
自从那夜从大槐巷回来,他就一直心中惴惴。
方鉴帮孙巍打出了这么盛的名声,明年春闱若不替孙巍去考,孙巍必然现原形。计昶离京前安排这一切,绝不会让孙巍前功尽弃。若是替孙巍去考,龙门前验明正身他躲不过士兵们眼睛,若是被发现,轻则受徒刑,重则丢性命。
李姈一直紧盯此事,能不能瞒到春闱尚未可知。李姈素来对舞弊痛恨,不会轻易罢手。
一边是心中挚爱,一边是自己亲如手足的兄弟。
他这些天心中烦躁,手中捧着书,心却不在上面,看不下去。书房内的炉火被明玕烧得很旺,暖烘烘地,让他心里头更乱更闷。
他索性丢下书,披上皮裘斗篷掀门帘出去。
外面冰冷的空气一下子钻入身体,头脑清醒,身体也舒畅不少。
廖簇带着明玕和郁离在铲雪。
昨夜下了一夜,又积一层,院中的竹子被压弯,枯枝也压断几根。
张延从外面大步迈进院子,瞧见杨澈站在廊下愁眉不展,知晓他这些天为方鉴之事烦闷。
他拍了下明玕,笑问:“信不信,我只需一口气就能够吹出个雪人。”
明玕自不信,撇撇嘴:“你吹个小的瞧瞧。”
“公子信不信?”张延提高声音问。
杨澈信个鬼。
“你一口气吹个牛我信。”
张延又问廖簇和郁离,他们都摇头,还真当自己会变戏法呢!
“不信?你们过来。”招手将廖簇和明玕、郁离叫到亭子旁,“站着别动,看仔细了,别眨眼。”
又对廊下杨澈道:“你也看仔细了,眨眼的工夫这儿就能冒出个大雪人。”
几人见张延煞有介事,都依张延所言认真地盯着张延所指的地面看。
张延有模有样,又是打拳踢腿,又是转身跳跃,吸一口气呼一口气,跟做法似的。
“呀——变!”
闻言就见张延一脚踹在旁边树干上,树枝上厚厚积雪震落,纷纷扬扬落在还屏气凝神盯着地面看的三人身上,如一场雪雨从头淋到脚,树下白茫茫一片。
三人反应过来已经满头满脸满身都是雪。
张延早在雪落下时蹿出去,发出夸张大笑。
“啊——”
“张爷——”
三人埋怨叫喊,从树下走出来,拍着自己头上身上的雪。
“如何?一口气三个大雪人。”张延得意地走向廊下。
明玕委屈巴巴地控诉:“公子,小人们刚铲干净雪,张爷又弄乱。”
杨澈看着狼狈的三个人,像三个白头翁,想到很多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他也这么整蛊过李姈,不过结果没张延这么幸运,被李姈带着侍女们拿着雪球满院子追着打。
那时候她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天真烂漫,笑容灿烂得如春日暖阳,暖化人心。
那时候他也恣意快活,认为老天眷顾,让他穿越到这样一个父母慈爱兄姐疼宠的家中,他也做好了享尽一世厚福的准备。
然而老天并没有眷顾他,让他经历比前世还不堪的人生。
张延瞧他出神,面上刚挂上的笑容又慢慢淹没在愁闷中,无奈地道:“进去吧!外面冷,别着了寒。”拉着杨澈回书房,接过他解下的斗篷,倒了杯热茶递给他,在对面坐下。
见杨澈捧着茶杯暖手,担心地道:“华阳不比江南,二月天寒地冻,龙门搜检要去衣,号舍又透风,你这身子明年春闱考场内能撑得住吗?”
杨澈低头看了眼自己,穿得是比张延厚不少,但是正常人谁能够和张延一个常年习武之人比。
当年虽然伤重,烙下病根,经过这么多年仔细养着,只要不受寒,他比正常人都健壮,一人能打仨。
他调侃道:“跟你练了这么多年功夫,你对自己教习不自信?”
张延冷笑一声:“你若是个正常人,这会儿都能飞檐走壁了。”
“我哪里不正常了?”杨澈翻他一眼,捧着茶杯喝一口。
张延不与他争论这个,知道他是死鸭子嘴硬。
他和杨澈说刚刚从外面听到的消息:“还记得上次昌宁寺遇到有个书生为舞弊同窗喊冤的事吗?那个舞弊秀才前些天病终了。”
杨澈愣了下:“蒋平藻?”
“对,就是他。刚刚门前遇到屠举人我又打听了下,是抑郁而终,临终前还一直喊着自己冤枉。大理寺那边虽然接了这个案子,但一直没有查到任何有利于他的证据。如今人死了,估计后面不了了之,唉!”张延泄气。
杨澈琢磨了片刻,轻叹。
蒋平藻自己大喊冤枉,同窗不信他会舞弊,就连同乡认识的人也都对他舞弊感到震惊不解,由此可见此人多半是个君子,行得正,或许真的有冤情。
但一切不能靠猜测,要讲究证据。
他思量几瞬,让张延找人到大理寺那边打听下这个案子进展情况。
次日张延便带回消息,因为是纪濯吩咐的事,下面办事的人没敢怠慢,对蒋平藻平日有恩怨过节的人和乡试前接触的人全都进行了调查,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蒋平藻在老师和同窗同乡口中口碑不差,大理寺那边也不能靠这个就断定他未有舞弊。因为舞弊之物就是从他的考篮中搜出。
目前蒋平藻的那个同窗没有放弃,坚持认为蒋平藻冤枉,想要帮他洗冤,完成他的遗愿。
杨澈对这个同窗敬佩,人生得此知己足矣。他不由地想到壬辰年舞弊案,案子存在纰漏,因为皇帝想要早早结案,没几人敢发声,更没一人如这位同窗一般坚持站出来说话。他理解那些亲朋避祸之心,但难免心寒。
得知蒋平藻还停棺昌宁寺,他让张延代为去看一眼。
张延到了才知,蒋家三代单传,家中只有一位年迈老父,这事一直瞒着老人家,现在人没了更不敢和老人家说。马上过年了,到时候不知还能不能瞒的住,若是瞒不住,老人家怕是受不了这打击。
这些天有几位同窗前来寺中悼念,都劝喊冤的同窗简睦如今人走了这事就罢了,莫再执着不会有结果的,同窗之谊朋友之义尽了,问心无愧便够了。
简睦却不愿罢手,他道:“就因为平藻不在了,我更要为他喊冤,我不能让他九泉之下不能瞑目!”
其他同窗见劝不动,也就随他了。
-
雪后的冬日寒风更加凛冽,如刀子一般割着脸,出门的人全将头脸包裹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睫上还结着一层霜。
纪濯的马车刚到大理寺门前,旁边就冲过来一人大喊大叫,被随从和门前的官兵拦住。
那人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小生屏台县举子简睦求见少卿大人。”
纪濯掀开车帘看了眼被几人拖走的人,鼻脸冻得发紫,他认出来是当初在昌宁寺遇到的今科举子。不过短短两月,好似老了数岁,满脸疲惫沧桑,人更是消瘦一圈。他忙叫住官兵,起身下车。
简睦挣开还抓着他的官兵和随从,趔趄几步冲到纪濯身前,俯身而拜,声泪俱下:“少卿大人,小生的同窗蒋平藻是遭人陷害,求大人为其洗冤。”
纪濯示意随从将人扶起来带进大理寺。
小吏端来一杯热茶给简睦暖暖身子,简睦顾不上喝,急切地和纪濯说自己同窗的事,声泪俱下,像受尽委屈无处申诉的媳妇,完全没有当初知书达礼的文人模样。
纪濯听到蒋平藻因为此事抑郁而终,面色沉了下去。他当日在昌宁寺见过蒋平藻一面,虽然身体状况不佳,却也未想到会病逝。更让他未想到是,此案到现在没有任何有利于蒋平藻的证据,更别说能够证明蒋平藻被人陷害。
他让人取来案卷详看,办理此事的石大人见纪濯对这等小案如此上心,不敢掉以轻心,在旁边回禀自己如何尽心尽力调查,奈何查不到任何线索,反而更加证明蒋平藻舞弊。
纪濯没搭理他,将案卷从头到尾看完后,从里面抽出几个人的口供又反复看了两遍,然后问堂中的简睦:“代孟璋此人学问如何?”
简睦如实回道:“学问平平,平素县学考核勉强合格。”
“今科秋闱可有高中?”
“未有。”又补充道,“代秀才考过三次秋闱。”
“家境如何?”
“家中有田地数百亩,大小商铺多间,家境还算殷实,在屏台县算得上小田主。”
“性情品行如何?”
简睦听出纪濯是怀疑此人,他想为蒋平藻洗冤,却也怕有人遭不白之冤,更不敢有半句虚言,谨慎地回道:“代秀才善言辞,喜交友,为人豪爽阔绰,与同窗们关系都不错。同窗遇到难事,都乐于出头相助,还主动帮过蒋平藻几次,据先生所知二人无任何过节。”
“此事他并未替同窗出头。”
简睦解释:“此事非同小可,蒋平藻被坐实舞弊,许多同窗对其嗤之以鼻,代秀才应也是怕被连累,不敢插手,也劝小生莫追查下去被累了名声。”
纪濯又问了许多相关的问题,顺便将案卷里涉及的人的情况都询问一遍,详细了解,最后又看了眼代孟璋和另外三人的口供,递给石大人,问他怎么看。
石大人的心早就提到嗓子眼,接过口供又仔细看了一遍,脑子飞速转着,赔着小心回道:“据蒋平藻亲口供述,在离开住地前往贡院时,他检查过考篮,一切都合乎考场规定,并无此镇尺,最大可能是在去贡院的路上到龙门外搜检这段时间被人塞入。在贡院前等待搜检时代秀才就在蒋平藻身边,的确有作案的机会。”
纪濯脸色微沉,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
“如你所言,这几人结伴而行,蒋平藻若是冤枉,这几人皆有机会加害。”
石大人知道自己这个上官在私事上能宽容,在公事上是容不得半点敷衍,连寺卿大人的面子都不给。
他忙找补:“代秀才一直同蒋平藻一处,机会更多。”
“一次机会用了和百次机会有何区别?”
石大人看出纪濯对他处理此案不满,没有再强行辩解。
纪濯又问:“你有此推断,代秀才动机为何?”
石大人说不出来,更觉得自己有点冤,不是自己有此推断,是少卿大人您有此推断,自己不过顺着您的意回话。
他哪里知道动机,据了解他们同窗间和睦,且因为蒋平藻家境清贫,前些年无钱安葬母亲还是代秀才出人出力帮忙,可谓对蒋平藻有大恩。
他何必害蒋平藻。
纪濯见石大人说不出什么来,态度严肃起来,声音也没了温度:“镇尺夹带的消息考前已经传开,蒋平藻的学问秋闱高中可能性较大,他为何冒如此大风险多此一举?且他家境清贫,如何拿出银钱买此物?”纪濯拿起当日从蒋平藻考篮中搜检出来的镇尺证物拍在桌上。
石大人心被震得一跳。
纪濯又严肃地道:“明知镇尺夹带消息走漏还敢冒险,无疑是秋闱绝无可能高中之人抱着侥幸在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
根据这些人供述,当时镇尺作为重点检查之物,在他们前面隔着几人的考生被搜查出来严惩,所以携带此物者必然急于抛弃,然官兵把守森严,他们已到官兵眼皮底下,周围又全是考生,如此大的镇尺想丢容易被发现,只能悄无声息转移。而站在他前面的蒋平藻便是目标。”
石大人心里嘀咕,推断倒是合情合理,但办案不是靠猜测推断,要有实打实证据。
却不想,纪濯接着道:“按照此方向查,顺便查镇尺来处,年前结案。”
石大人眉头立即皱了起来,几个月了毫无进展,忽然要年前结案。年底自己手里的事本来就多,但又不敢驳纪濯,心里叫苦,咬着牙应下。
简睦想替代孟璋辩解两句,他认为代孟璋才学平平,但品行不错,还不至于陷害同窗。
纪濯看出他的心思,直接对他道:“你且回去问问代孟璋,蒋平藻考前是否向他借过银两,借多少,作何用?看他如何作答,态度如何,然后如实回禀石大人。”
简睦不明纪濯用意,到底是怀疑代孟璋,还是怀疑蒋平藻。石大人在纪濯手底下多年,大小案子审过不少,当即明白了纪濯用意,让简睦立即去问。
-
杨澈听闻纪濯亲自盯着此事,猜想很快会有结果。
数日后,京城又飘起了雪,整个院子,乃至整条五魁街都是安安静静,杨澈窝在书房内看了一下午的书。
傍晚时张延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裹着厚厚冬衣,冻得满脸青紫,身上还有未拍尽的落雪。
杨澈仔细瞧才辨认出来,是老师孟长垣身边的忠仆米梁。
他忙起身上前一边拉米梁到暖炉边烤火驱寒,一边吩咐小厮奉茶,惊喜地问:“梁叔怎得进京来?老师他老人家……”
米梁一边用快冻僵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一边回道:“老太爷在孺州未有进京,一切都好。老太爷将此信交给我,让我亲自交到二公子的手上。”
杨澈忙双手接过信,信封上的字是老师亲笔。
进京几个月,他给老师写过几封信,说明京中情况,老师都没回,这还是第一封。
他立即拆开信,脸上的表情随着一张张信纸翻看变得凝重,张延也跟着紧张起来。
待他看完,张延忙询问出了何事。
杨澈道:“老师的长子孟大人在地方上为官,无意间得知壬辰科会试另一考生舞弊,特地写信过来告知。”
米梁点头附和道:“正因如此,消息紧要,老爷才让我亲自过来。”
“米叔一路辛苦。”立即吩咐廖簇给米梁安排房间准备吃食。沉思片刻,他将信又看了两遍,最后就着面前的炭火将信燃了。
次日,杨澈便吩咐廖簇备车前往春风楼。
马车还是一如既往从西市文墨街穿过,这是几个月来杨澈养成的习惯。
雪停天寒,北风呼啸,街道上行人少许多,昨日的积雪被清理到两旁,堆了许高。
文渊书铺的生意没有之前红火,马车驶到街尾没有见到方鉴的字画摊。
天冷不出摊也正常。
他放下车帘,恰时街道另一边传来一阵吵闹,其中一个声音熟悉。
张延掀开车帘望去,“是许公子。”
许登云正和一位算命先生吵架,气势汹汹,看架势要打起来,围观看热闹百姓没人上前劝。
杨澈下车走过去,这才听清楚原委。
算命先生给许登云算出春闱落榜,这话激怒了许登云。
这也难怪,哪个举子临考前听到这种不吉利的话不生气,何况还是许登云。
他开口闭口都离不开吉利话,连吃喝所用都要图吉利,就差没把这些好寓意写在身上背着,敢说他明春落榜,这无异于捅他刀子,他自是不愿意。
许登云要掀算命先生的摊子,杨澈忙拉住他。
看到杨澈,许登云像见到来给自己主持公道的兄长,抓着杨澈就控诉算命先生:“子清兄你说,他诅咒我明年落榜,我该不该砸他摊子?”
许登云气急败坏,白皙的脸蛋涨得通红,额上青筋凸起。
算命先生也气恼,甩袖怒哼:“公子来算科场功名,老朽如实而言,何来诅咒?卦象所示,公子的确……”
“老先生慎言!”杨澈打住。
还口无遮拦,这是真想干架。
算命先生一声怒哼,拂袖坐下,收拾面前被许登云打乱的挂摊。
杨澈打量眼老先生,身材精瘦,道士装扮,一口官话说得流利。身后的挂幡上写着“天眼神算”四个大字,旁边有一行小字,详细写着测算内容,放在首位的便是“功名仕途”。挂幡下有一个大的褡裢,里面鼓鼓囊囊,边缘处露出一截木头,与从麻子那里买来的“镇纸”很像。
杨澈安抚好许登云,笑着对算命先生道:“在下瞧老先生是方外高人,既然能够测出凶吉,必然有逢凶化吉之法,还请老先生不吝赐教,在下必定厚谢。”
算命先生见杨澈客气有礼,稍稍消了气,斜了许登云一眼,冷冷地说:“有是有,但我不会告诉他!”
许登云脾气又上来,“你个江湖骗子,诅咒小爷还不知错,我砸了你的摊子。”
杨澈忙拉住,许登云还伸着脚要去踹卦摊,杨澈只好将人拽上马车,对张延朝褡裢示意一眼,张延瞥了一眼心领神会。
马车驶离文墨街,许登云还要掀开车帘骂算命先生。
杨澈无奈地劝道:“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他的话怎能当真。”
许登云喘匀气,慢慢冷静下来,愁眉不展:“他前面算得很准。”
“你信不信我也能够给你算准。”
许登云疑惑地瞪着他。
杨澈笑道:“你去测功名仕途,对方自然猜到你是明春下场的举人。他先危言耸听几句,然后含糊不清地说一两件你少时的事,比如,取得你信任。再说你明春不第,给你制造焦虑,抓住你惊慌害怕的这个心理,最后给你消灾解难的方法。
这方法无论是什么,都是要花费你一大笔银子。还美其名曰破财消灾。其实就是为了骗钱。你刚刚是太心急了,根本没听到算命先生后面说消灾解难的方法,就和对方吵起来了。”
许登云听得一愣一愣,杨澈所言正是算命先生给他算命的话术,丝毫不差,好似刚刚他就在旁边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一般。
愣了须臾,他恍然大悟地拍着大腿,杨澈以为他释怀了,却听许登云骂道:“这个老东西,我真该砸了他摊子。”
杨澈无奈笑着叹气。
马车转了个弯驶出西市,许登云撩开车帘看了眼,询问:“子清兄要去哪里?”
“春风楼。”
许登云一扫刚刚的不悦,惊喜地道:“我与子清兄真是太有缘了,我也正要前往。听闻青黛姑娘从未有过琵琶酬客,今日是青黛姑娘二十一岁生辰,开了先例。”
说完发现自己似乎过于自我沉浸,才想起来问:“子清兄也是为了青黛姑娘的琵琶去的吗?”
杨澈应付地笑着点头。
还未到晌午,春风楼的大堂已经座无虚席,来者除了达官显贵便是书生文人,很多还是重华书院与国子监的文会上见过的熟悉面孔。
青黛姑娘未有露面,楼中的其他姑娘已经和客人们打得火热。
杨澈有些后悔今日过来,提前不知青黛姑娘酬客,如今人多眼杂有些不便。
他紧了紧斗篷的领子,将自己的脸再遮一遮。找个借口和许登云分开,挑着人少的地方朝后院去,好在没人认出他来。
刚走到后门处,被一位打扮艳丽的姑娘堵在门口挡住去路。
他朝后礼让一步。
姑娘没有走过去,反而笑着倚门伸手拦道:“杨解元是稀客,奴家上次在聚贤楼就想请杨解元帮个小忙,奈何没有机会,今日可不能让你这么轻易走了。”
杨澈也认出面前姑娘是其中一名琵琶女。他今日前来有事,不便引人注意,礼貌地道:“姑娘请讲。”
琵琶女伸手过来要拉他,杨澈忙朝后又躲一步。
琵琶女窃笑:“杨解元一看就是不常来咱们这种地方的人,奴家不为难你,你给奴家写首诗,奴家就让你走。”说着朝前逼近两步,没有拉杨澈,只是扯着他的袖子朝后院去拽。
杨澈想挣开,琵琶女扯得更紧,他怕强行挣开伤了人,琵琶女嚷起来,今日事情便不好办,只好顺着对方寻合适机会脱身。
跟着琵琶女走到一间厢房前,杨澈停下脚步。
琵琶女看他正人君子做派,取笑道:“不为难你。”松开他袖子,径自进房中取出笔墨,将洁白的绢帕平铺在凳上,开始磨墨。
“杨解元留一首诗,赶明儿你中了状元,奴家也算是得过状元郎墨宝的,让姐妹们好好羡慕一番。到时还要将杨解元的诗谱成琵琶曲弹唱。”
杨澈瞥了眼绢帕,左下角有一对比翼鸟,和当日高昇装证据的荷包上比翼鸟神态相似。
“楼中今日来的客人何其多,不乏才子。”他道。
“那哪能一样。”琵琶女已经将墨研好,抬头看他,笔递到他面前。“才子虽多,可不是人人都能有杨解元这般才华。”
“姑娘过奖,相比孙巍公子,在下还是逊色的。”
“他呀……”琵琶女轻笑一声,没作评价,“奴家就想要杨解元的诗,干净。”
干净二字令杨澈微愕,现在外面已经没有几个人不信孙巍之才,一个花楼里的乐妓竟然会怀疑。他好奇地打量面前姑娘,双十年纪,标准的方圆脸,一双凤眼含笑,半端庄半妩媚。
琵琶女见他不接笔,直接将笔塞到他手中。
杨澈被赶鸭子上架,为了尽快摆脱这位姑娘,硬着头皮给她写了一首描写雪景的七言绝句。
姑娘拿起绢帕将诗读了几遍,很满意。
杨澈忙匆匆告辞脱身。
姑娘想喊人,杨澈已经绕过花墙溜远,姑娘笑着嗔怪一声:“真是不解风情。”
杨澈已经加快步子熟门熟路来到上次见高昇的水榭。
因为青黛姑娘酬客,春风楼的姑娘和客人此时都聚在主楼,水榭周围冷清无人。榭前的水池里结了一层冰,寒气逼人。
他敲几下门后,推门进入。
高昇盘坐在一张矮桌边,一手托腮一手拿着笔杆挠脑袋,对着面前的纸苦思冥想。抬头瞥见杨澈,眉头皱得更紧,一脸不高兴,又低头琢磨面前的纸张。
大约是被打断了思路,高昇越来越烦躁,最后啧啧啧好几声,将手中笔朝面前一扔,翻杨澈一个白眼。
“杨解元杨二公子,你这人真令人讨厌,又来干什么?”一点不待见。
杨澈对他的反感浑不在意,笑着走过去,见炭盆里炭火快燃尽,从墙角夹了几块丢进去,在他对面暖垫上坐下。
他这才瞧清楚,高昇是在谱曲,面前纸上勾勾画画。
“有事相求。”他道。
“又啥事?”高昇眉头皱一把,满脸写着对面前之人不欢迎,“王六町就给了我那张东西,我这儿没东西了。”
杨澈却不紧不慢地从怀中取出一卷纸递过去。
高昇瞥了几眼,才不高兴地夺过去,嘟囔一句:“烦死了!”
展开纸张看第一眼脸色就冷下来,迅速全部展开,一目十行扫过,刚刚的烦躁都变成了恼恨,将纸摔桌上。“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高先生对这份卷子很熟吧?”
“什么意思?”高昇面沉如霜,眼神比外面的冰雪还冷。
杨澈道:“当年高先生没有落榜,这上面的文章便是高先生会试考卷所写。只是放榜的时候,这份考卷冠的不是高先生名字,而是另外一个人。”
高昇没有说话,直直盯着他打量,眼神中是不可思议。
杨澈道:“龙门割卷不算稀奇,童生试屡见不鲜,甚至乡试我也听闻过,只是未想到壬辰科春闱有人敢如此做。”
他盯着高昇道:“高先生当年没有状告对方,没有将此事闹开,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但此事后,高先生又考两次春闱,皆落榜,从此一蹶不振,在春风楼蹉跎。高先生想一直蹉跎下去?”
高昇沉着脸看他许久,情绪也由震惊愤怒慢慢冷静下来。他重新拿起那张卷子,扫了几眼后心绪平和许多,问:“你有大好的前程,为何非要揪着当年春闱?你想干什么?”
“我替先生不平,替像先生一样满腹才华、胸有大志最后却名落孙山只能蹉跎余生的读书人不平,我想要一个公道。”
“不平?公道?”高昇嗤笑一阵,将手中的考卷直接丢进炭盆中,火舌舔着纸立即燃起来,映红两人脸庞。
“杨解元,你太年轻了。”
“高先生当年不也年轻吗?那些本该榜上有名的落第举子,他们当年不年轻吗?”杨澈义正词严地质问,“他们多少人还会再考?他们多少人会郁郁此生?又有多少人深受舞弊毒害而不知最后蹉跎致死?”
炭火将考卷烧个干净,高昇对着炭盆中灰烬发愣。
许久,炭盆中的炭火烧红,水榭内温度也慢慢升高,窗外传来屋檐雪水融化的滴答声。
高昇重新望向杨澈,他不知对方如何知道此事,但是能拿这份考卷来也就知道对方是何人,也应该有十足把握,或者已有证据。
他收起刚刚的沉郁,问:“你来找我做什么?揭发那个顶替我的人?”他自嘲一笑,“我不会揭发。”
杨澈来之前就知道他会这么选择。
当年没有揭发,不是收了巨大的好处,就是受到巨大威胁。十多年过去,对方如今已是一府地方官,帮对方龙门割卷者也必然地位不低,他此时揭发且不说成功渺茫,还会赔上身家性命,已经不值得他这么做。
但高昇就是当年舞弊案活生生的证据,他需要这个强有力的证据。
“我想高先生明年再参加一次春闱。”
高昇摇头轻笑。
杨澈劝道:“高先生寒窗苦读多年,满腹诗书,难道甘心余生都消耗在勾栏之中?
高先生当年也满怀抱负,立志登科后大展宏图。因为不公,就要一辈子不站起来?辜负自己少时的雄心壮志,辜负父母师长期盼。”
高昇没有说话,用火钳翻弄炭盆。
杨澈知道他听得进去,没有一个读书人不想一跃龙门,即便他们最后走上歧路,他们读书的初衷都是为家为国为民。他们都曾豪情壮志想要一番作为,青史留名。
高昇也不例外,所以他也必然是不甘心的。
他继续加把火,“我读高先生前不久一首新诗,先生此志未泯,再下一次场又如何?”顿了下,他问,“高先生多久没回乡给令尊令堂扫墓添坟了?”
高昇身子僵住,目光直直盯着炭火,依旧沉默不语。
当年赴京赶考,临行前他在父母坟前立下誓言,定要衣锦还乡光耀门楣。因为割卷的事情,他自觉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祖宗,不敢回乡。后来堕落到春风楼,更是无颜回乡去祭拜父母。
已经十多年了,每想到父母他都伤怀自责。年近不惑,一事无成,孑然一身,这一生愧对父母教养,辱没家门。
杨澈见他情绪低落陷入沉思,没有再劝。高昇活了大半辈子,读了几十年书,又在春风楼里待了十多年,见的事情比他多,懂的道理也不比他少。
他若真是心死之人,他写不出不甘的诗词,也谱不出激昂的曲子,他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用自我麻痹的方式控诉世间不公不平。只要有人窥得他心中的敏感,戳中他的痛点,他自己便会站起来。
“当年龙门割卷不会成为秘密,李镒卖关节也不是秘密,他背后的人背后的事都不会是秘密,终会暴露在下阳光下公之于众。”
“你可知这多危险?你可知背后都是什么人?你一个小小举子,知府之子,你斗得过谁?”
“一个我不行,两个我不行,如果是千百个我,千万个我呢?我相信只要向天下读书人的公道走下去,就不会只有你我。”
高昇放下火钳站起身直直看着杨澈,仿若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只是自己没他这么坚定。
他心有惭愧,却也没有答应。
杨澈也起身,不再多言,朝高昇躬身一礼,道:“在下待高先生重振旗鼓。”告辞离开。
水榭外天空阴沉沉,似乎这场雪还没有完,今夜又要接着下。
杨澈走后,高昇在水榭内呆站了许久,又呆坐了许久,最后起身推开门出去,穿着单薄的衣衫赤脚走到水榭边,吹着冷风,望着结冰的水面,又发呆许久,喃喃吟了两句:“冰冻三尺怕春暖,枯木苍苍夏遮天。”
-
杨澈离开水榭沿着小径朝前面主楼去。
走到回廊,瞥见假山处有两人,男子书生装扮,女子似乎是楼中姑娘,将什么东西塞给书生。
书生将东西揣进怀里,笑得嘴巴合不拢,扑上去抱住姑娘,卿卿我我,温柔低语。
非礼勿视,杨澈忙收回目光,略略加快步子。
书生瞧见回廊处有人,松开姑娘,笑着哄道:“群玉,遇到你是我卢敞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等明春高中,必接你离开此处,从此你我长相厮守。”
“你可不许骗我,否则我可饶不了你。”群玉摆弄书生衣领娇声低语。
“我就是骗孔圣人也不能骗你。”书生言辞凿凿。
群玉忙打住他,“别说这种得罪圣人的话,我可天天求着圣人保佑你高中呢!”
书生激动地笑着,将群玉的手握得更紧。
群玉又担心问:“你春闱有信心吗?”
“放心,我只需要稍稍打点,想不中都难。你就安心等着我来接你。我都想好了,到时候要敲锣打鼓风风光光地将你接出春风楼。”
群玉嘴角甜蜜勾起,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却娇声道:“这么张扬,不怕别人背后指点你?”
“没你就没我卢敞,我卢敞岂能怕别人背后多舌就委屈你?那岂不太忘恩负义了?要被孔圣人指责的。”劝哄道,“你别担心这些了,一切有我呢!”
群玉重重地点头:“卢郎,我等你。”
……
主楼中,青黛姑娘酬客的琵琶曲已经结束,正在楼上接待贵客。其他客人们有的在和姑娘们饮酒说笑,有的在吟诗作词,有的在赌“闱姓”。
杨澈走进主楼,经过一楼花厅,见到内墙上挂着两排木牌,每一块上面写着一位明年春闱举子的名字,名字下面小字写着籍贯。他一眼瞧见自己的名字,在孙巍旁边。
花厅内的长桌边围着不少人,长桌后人群中传来琵琶女挑逗又慵懒的声音:“陈公子你到底买谁呀,犹豫半天了,拿不定主意那就买杨解元吧,奴家买的就是杨解元。”
“倚云姑娘买杨解元,那我就跟着倚云姑娘一起买杨解元。”
“多少呀?”
“一百两。”
“哎呀,陈公子,你这也太不体面了,奴家都买了三百两呢,你比奴家还少啊?”
“那……那就跟三百两。”
“这还差不多。那……奴家在契书上写喽。”
旁边有人拍着那位陈公子劝道:“明年春闱明摆着会元是孙巍,你这不是白白送银子吗?”
陈公子反拍那人啧了声,大有年轻人你不懂的意思,笑哄着对琵琶女道:“送给倚云姑娘我也开心。”
倚云抬手轻轻地搭在陈公子肩头,笑着道:“奴家才不要你的银子,奴家要你赢银子。你说说,奴家哪次亏了你的?乡试那回,是不是大赚了一笔?”
“是是是,还要多谢倚云姑娘。倚云姑娘不仅人长得好,一首琵琶弹得好,这赌桌上运气更是好,我再加二百两。”
“陈公子出手阔绰,眼光准,难怪家里头财源滚滚呢!”
其他人听二人这么说,有的便直接跟着买了杨澈高中。有犹犹豫豫的,最后在倚云姑娘的几句娇声中,最后也买了杨澈。
杨澈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些无奈,自己都不敢买自己,这些人竟然敢押自己。如果这上面有方鉴的名字,他定然会押方鉴。
想到方鉴,不由满腹愁绪,明年他真的要替孙巍下场?
一旦事后被揭发,就是杀头之罪,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手臂被人碰了下,许登云示意花厅一眼,乐呵地道:“我刚刚买了子清兄,你明年可一定要高中会元。”
“赔多少?”
“一赔二,是除了孙巍里面最低的,徐懋、柏煜他们都是一赔三、一赔五。”
杨澈取笑:“你的银子要打水漂了。”
“呸呸呸!别说不吉利的,子清兄明年肯定能够春闱夺魁,我还指望挣个翻倍呢!”
杨澈无奈,笑着说他喜欢听的吉利话:“我尽全力让你银子翻倍。”
“这才对嘛!挣了银子,我就用这些银子给子清兄你准备一份大大的贺礼。”
杨澈挑眉笑了笑道:“我得想想我要从哪里弄点银子给许公子你准备高中的贺礼。”
许登云爽朗地笑道:“贺礼一定要提前准备,仙君们为了让你如愿,也就让我高中了。”说到这儿,好似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双手一拍叫道,“对,好主意。”
他激动地道:“我得让所有认识的人都提前给我准备贺礼,仙君总不能每个人的祈愿都不搭理,只要有一个如愿,我就高中了,真是个好主意。”
杨澈:“……”
思想很新奇!
他冲许登云竖起大拇指:“高!”
“高中!”许登云有点迫不及待,和杨澈匆匆告辞便回去找自己的同窗去,临别前还叮嘱杨澈,给他的贺礼一定要春闱前准备好。
“一定!”杨澈答应。
杨澈离开春风楼,马车绕到文墨街,那位算命先生的摊位已经不在。
驶出西市,他让廖簇掉转马头去大槐巷。
方鉴之事他放不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