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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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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魁街距离平江公主府只隔两条街。
短短的两条街,杨澈进京这么久没敢朝那边多踏一步。每次出门,他也只敢透过车窗朝公主府的方向遥遥看一眼,虽然什么都瞧不见。
短短的距离,隔着十一年的鸿沟。
这些年他们之间有书信往来,一年也只有一两封而已,写的内容很官方,最亲密的话不过是“多多保重”这样简单的关心。
他们清楚彼此现在的身份,一旦书信落入他人之手,对他们是生死威胁,谁都不敢冒险,哪怕腹中有千言万语,也只能道一句最普通的祝福。
马车在平江公主府门前停下,杨澈透过车窗看了许久。
当年离开时,李姈住在宫中,还没有自己的府邸。
后来一系列的变故,李姈受尽苦楚,皇帝也许是补偿她,赐了她这座公主府。
别的公主府邸,不过一般规格,平江公主府却是按照亲王府邸规格建造,甚至更奢华。
杨澈心中忐忑,许久才下车走向侧门。
台阶之上,朱红的侧门紧闭。他在台阶下站了会儿,恰时门从里面打开,一位年轻的仆从带着两个小厮笑着迎出来:“公子是杨解元吧?”
“正是。”杨澈递过帖子。
男仆忙请他进门。
门房里一位公主贴身侍女带着几个婢女人迎出来,询问了句便带着他朝内院去。
女使穿戴不俗,举止从容有度,频频回头看他,盈盈笑着与他说:“公主可喜欢杨解元的诗词文章了,书房中收了好些。可惜只听闻杨解元是个鉴画才子,却未有得杨解元的画作,一直遗憾。杨解元若是有平日信手之作,可要送我们公主几幅,花鸟鱼虫、山水佳人都行。”
杨澈笑了笑,心道这女使口舌倒是伶俐,他刚进门就向他讨要东西,还是这么干脆直白的方式。
李姈平素应该对她们很宽容。
“在下拙作怎敢污公主的眼。”
婢女抿唇一笑:“杨解元这话太自谦了,您是鉴画才子也是书画才子,您的画定然不是凡品。我们公主素来爱画,能得杨解元画作是幸事。”将他捧得很高。
女使领着他一路说了许多,杨澈心底的那份紧张也在谈话中被冲淡。然而来到内院的暖阁前,他刚刚安下的心又再次提起,紧张起来。
阁前的婢女进去通禀后,领着他进门。
走到前室,婢女再次进内室通禀一声,便请杨澈自己进去,领着其他婢女全退出去。
杨澈朝里瞧一眼,什么也未瞧见,心跳加快。迟疑了下,再次整理衣冠,紧了紧拳头,发现手心沁出汗。他暗暗调整心绪,艰难地抬脚跨过门槛。
内室一侧竖着一面轻纱屏风,绣着桂花树。屏风后立着一人,身段修长纤细,身姿袅袅,和记忆中略有不同。
屏风后的面容模糊,瞧不清,隐约可判断此刻正隔着屏风看过来。
她的眼睛很好看,笑起来微弯,眸子清亮,好似洒满星光,此时隔着屏风全都瞧不见。不知她此刻是笑、是哭、是怒,还是怨。
他猜想应该都有。
屏风后的身影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声响,似乎连呼吸声都停滞。
他隔着屏风与李姈对望许久,才恭敬地朝屏风施了一礼,声音低沉:“杨澈见过公主。”
屏风后没有回应。
他顿了顿慢慢直起身。
对方依旧没有声响,只瞧见对方抬起手臂似是抹泪。
杨澈静立须臾,蠕-动喉咙,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从接到请帖到此刻他反复无数遍打好的腹稿,此时都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十一年太久,各自都经历太多事,心中藏有千言万语,如今看到对方才醒悟过来,彼此都不再是曾经少年,积攒在心中的情感都不适合再拿出来倾诉。
他哽着嗓子唤了声:“公主。”
屏风后此时也传出低哑的回应:“你终于回来了,我……”
久久听不到后面的话,杨澈哽咽开口:“我活着回来了。”
这是当年他离开华阳时对她的承诺。
他一定会活着回来。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似乎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继续下去。
一阵强劲寒风拍打,窗户被吹开,冷风灌入,吹鼓室内的帷幔,吹着屏风两侧的坠珠叮叮作响,暖阁内一阵寒意袭来。
屏风后的人衣着单薄,被冷风吹得微微瑟缩,他疾步过去将窗户关紧落闩。
回身时,李姈从屏风后走出来,双眼微红望着他。眼睛没有少时清亮,多了一层水汽和忧郁,眼角有浅浅泪痕。记忆中圆润的脸蛋,如今瘦削得棱角清晰。手腕纤细,手指白皙纤长,手中握着一方锦帕,看着让人心疼。
少时,她贪嘴,爱吃甜食,太后怕她会吃胖,故意吓唬她:“若是吃成胖墩墩的姑娘,伏家二郎要不喜欢了。”
太后若是如今能瞧见,定不会拦着,会劝她多吃些。
他眼眶温热,再次躬身施礼,垂首敛起眸中心痛和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再次抬起头来,李姈正直直地盯着他。
触及对方的目光,他垂下视线,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李姈却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最后迈步走到跟前,伸手要去抚他左耳处。杨澈微微侧头想要遵礼避开,心中却又舍不得躲,想触着她手掌。
手指冰凉,触碰到他时微微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滚落。
“疼吗?”她哑着嗓子问。
杨澈微微摇头,勉强地挤出笑脸,“不疼。”
“你变得我快认不出了。”李姈泪水流得更急。
“公主也变了许多。”瘦得让人心疼,五官没了少女时的幼态,心性也没了少女时纯真。
他从袖中抽出帕子,为李姈擦拭脸颊泪水,柔声道:“再哭眼睛会肿会疼的。”
听到这句少时劝慰她的话,李姈没有绷住,眼泪汹涌,扑在杨澈的怀中,哭出声来。
杨澈忍下的泪水也在李姈的哭声中涌上来,眼眶内打转。他抱紧怀中人清瘦的身体,想暖化她。
这么多年,她不比他好过半分。
华阳这个虎穴狼巢,她一个女子在里面苦苦挣扎十一年。
为了站住脚,她用尽手段,不惜主动去做皇帝的一枚棋子,只为换得皇帝的愧疚和怜爱,从而不成为和亲的工具,能够等着他回来。
许久,情绪宣泄后,他轻轻扶开李姈,扶着她走到屏风后的桌边坐下。
桌上放着几张考卷,皆是文渊书铺出的模拟卷,考卷皆答完,是孙巍的答卷。
李姈没有和他过多倾诉相思。
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只知喜乐哀愁的小姑娘,也不会抓着他的手喋喋不休诉说思念。
她拿过答卷道:“我这段时间派人盯着孙宅和孙巍,有一些新发现。”
她嗓子有些干哑,是刚刚哭得多了。杨澈起身给她倒了杯温茶。
李姈饮了一口润润喉咙继续道:“毫无疑问孙巍背后之人是个易容高手,我派过去的人传来消息,前两日见到一人进孙宅探望孙巍,此人非孙家至亲亦非孙巍至交,孙宅的老仆尚未见过。但此人又是只进未出,根本查不出什么身份,我命人画了此人画像暗查,也没有查出。”
李姈从桌子另一侧书中取过画像展开给他瞧。
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浓眉大眼,宽鼻头,留着胡须,眉峰处有一颗大黑痣。
李姈补充:“此人身形清瘦,个头较高,与你身量相仿,但有些许驼背。”
杨澈立即想到方鉴,他去玉泉寺多日未回,想必这两日去了孙宅。
这次乔装的身形和容貌特点突出,比较好辨认,盯梢的人不会看错眼,一旦从孙府出来,必然第一眼就瞧见。
“孙府会有暗道吗?”
李姈摇头不知,“若真有暗道这就难查了。不过,若有暗道,此人何须进孙府时不从暗道进?”
此话有理,但不能完全排除暗道的可能。否则方鉴屡次进入孙府而从来不出,总不能有分身术。
想到瞒着李姈方鉴就是孙巍背后人,杨澈心中愧疚,却不敢以实相告,借口道:“为了此事,你花费这么多心思,还冒着风险。如今事情有了眉目,接下来我去查,你莫操心了。”
李姈笑道:“这不是你的事,是朝廷的事,我是为了朝廷。”
这话说与旁人听或许信,杨澈岂会不知她心中对朝廷的态度。
经历宫变和壬辰科舞弊案,再到母妃病逝,曹家灭门,朝廷在她的眼中,早就是一池混杂血腥的烂臭沼泽,君臣之间、群臣之间就是戴着面具的权力游戏。
若不是为了他,她宁愿和亲远离大周,这污浊的朝廷她看都不会看一眼,岂会是真的为了朝廷。
他没有点破。
李姈又道:“我听张延说,你上个月查到李镒舞弊,并且拿到证据。”
“是。”知晓张延会将事情都如实禀报李姈,他没有藏着掖着。
李姈只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未有多问,看上去漠不关心,让他有些意外。
他本不想李姈牵扯进来太多,不在意反而更好,也没多想。
李姈转开话题问及他这些年在永平府生活如何。
这些年张延都跟在他身边,他过的如何张延定然一五一十向她禀报,依着张延的性子,不懂得隐晦和隐瞒,说不定还将自己这些年说得很不如意。
相比她这些年的艰难和不易,委屈与屈辱,他这些年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不愿李姈为自己的事情伤怀,挑好的事说:“杨大人待我如己出,老师倾囊相授,身边还有张侍卫,算得上如意吧。”
李姈沉默看着他,目光充满心疼,显然明白他这么说的用意,也没有挑破。
杨澈给她说了几件这些年遇到的趣事,帮她打开心扉,然后又提到鉴画之事。
他笑着打趣:“公主打着鉴画的名义让我过来,好歹也让我看一眼画吧?”
“我最近真得了一幅画,你就帮我鉴定下真伪吧。”她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取过画卷,在桌上展平。
杨澈瞧见画愣了下,疑惑地看向李姈。
李姈笑问:“是真是假?”
笑容灿烂,恍惚间他看到她少女时模样,那时她的笑容一直都是如此温暖,如盛放的夏花。
他拿起画仔细瞧了一遍。
李玲打趣他:“要瞧这么仔细?”
“过去这么多年了,不瞧仔细,我怎能断定是不是自己亲笔所画。”
“瞧出来了?”
“嗯!”这是早年间在永平府画的端阳赛龙舟,后来赠予店家,辗转多年倒是到了李姈的手中。
他放下道:“是真迹。公主是从哪里得来?”
“一个字画摊上买的。”
“多少钱?”
李姈瞧他挺在乎这个,未正面回答,笑道:“总有一日会千金难求的。”
“看来我的画技还需要好好磨炼提升。”
李姈笑而不语。
“公主既然喜欢,我再送几幅给公主赏玩。”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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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天色阴沉下来,天地间灰蒙蒙,北风更强更冷,吹着暖阁前的几棵常青树枝叶哗哗。
李姈走向二楼楼台,杨澈取过斗篷给她披上,跟着她过去。
李姈指着墙根处一片竹子道:“你以前喜欢竹子,我在府中种了许多。”
“我现在也喜欢。”
李姈嫣然一笑回头看他。
“少时喜欢的东西,你还有哪些没变?”
“都没变。竹子、桂花糕、字画……还有人。”
李姈看着他的眼睛笑了声,笑容灿烂真诚。
杨澈此时方从她的眼中看到少时那种明亮的星光,这样的星光停留很短暂,稍纵即逝,眼神又变得落寞。
她认真而坚定地说:“我要你真正地回来,以伏清池的身份回来。”
杨澈又何尝不是,她握紧李姈的手回她:“会的!”坚定地如同承诺。
他忽然想到同样隐藏身份的秦戴川,询问李姈何时与秦戴川联系上。
“大概半年前。”李姈道,“他主动联系我,让我帮他。”
半年前正是秦戴川回京不久。
刚回京就直接联系当朝公主,而且是帮他,一如当初得知他还活着主动联系。
他提醒:“秦戴川这人城府似海,算计都藏在暗处,当年重重围困之下,他能够救出李契,绝非一般人,你万事小心。”
“我知道。”李姈也反过来宽慰他,“我少时与他接触不少,知晓他性情,我帮他是因为他效忠的是李契。”
“你……知道他回京做什么?”杨澈愕然。
李姈取笑道:“我虽不在朝,毕竟生在皇家,这些年与朝中权贵往来,这点事我岂会瞧不出来。”
瞧见杨澈眼中的担忧与心疼,温柔劝道:“别把我想成只懂儿女情长的闺阁女子,我已经不是了。”
这话杨澈听在耳中,心头一阵刺痛。
从一个单纯无忧无虑的闺阁少女,变成现在坚韧懂得权谋算计的女子,经历多少血泪。
这么多年的书信中,她未有倾诉一句自己的委屈,但远在江南的他亦听闻她的不少事,听闻许多朝中之变,他能想象出她吞咽下的所有苦楚。
他心疼地揽着李姈,喉咙发紧:“我未有轻看公主之意。”
李姈望向墙根处的竹子,沉默良久,低声道:“这朝堂已经不是当年的朝堂,科场也不是当年的科场了,换一番天地没什么不好。”
杨澈未接话,他只当李姈是对李契和秦戴川的谋反发出感慨,却不知此时李姈话中还有一层意思。
直到后来他才懂。
天色渐晚,杨澈不便久留。
李姈将他送出内院未有再朝外送,目送他身影消失在转角。
回到暖阁,侍女给她解下披风,嬷嬷也端着汤茶进来,屏退其他婢女,欣慰地道:“公主终于等到二公子来了,奴婢都没认出二公子来,京中那些人定然都认不出来,二公子是安全的。”
李姈点点头。
杨澈的容貌已经没有多少少年痕迹,甚至左耳边标志性的副耳也割掉。唯独那双眼睛没太多变化,看她的眼神还如当年,没有变。即便茫茫人海,她还是能够凭靠那个眼神认出他。
她笑了笑,“嬷嬷是没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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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澈回到杨宅天彻底暗下来,他把灯笼放在书架旁灯架上,开始翻找自己的画作。
张延过来帮忙,调侃他:“你这会儿找,难不成还想我连夜送过去?”
“话真多,帮我找刚进京时画的那幅《丹桂图》。”
“你还记得公主喜欢桂花?公主还喜欢乳酪桂花糕,我明天去买一些,一起送过去。”
“不用。”
张延不懂:“为何?其实你今天过去就应该带一些,当作见面礼也好,公主肯定喜欢。你两手空空过去,真是一点礼数都没有,满大周你是第一人。”
杨澈瞪他一眼,没说话。
张延觉得自己冤枉:“不对?”自己没说错,去李镒狗官那儿还备了重礼。
杨澈找出《丹桂图》,将其收进帙袋中,这才拍了下张延的肩头解释:“公主喜欢乳酪桂花糕不错,但是最喜欢的是当季新鲜的桂花做的乳酪桂花糕,并且是城门外的那家。
如今这季节的桂花糕用的都非新鲜桂花了,二来这季节城门口那家是不卖桂花糕的。其他家卖的味道都差些,公主并不十分喜欢,不值得送。”
张延一脸恍然大悟表情:原来因为此。
杨澈轻叹一声,故意揶揄他:“习武之人,就是心粗。”
张延冷哼,将手中的东西一丢:“没你们文人心眼多。”转身出去。
杨澈叫不回,自言自语一句:“你骂读书人我没气,我说一句武人就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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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杨澈将挑选出的三幅画分别装在帙袋中,放进一个精美的礼盒里,旁边放上一个香包,让张延送过去。
他和平江公主这一来一往便引来了旁人注意,首先便是杨信。
杨信并没有过问,大概是上次吵过架后,也懒得再过问他的事,而且此事是平江公主下帖子,是公主索要字画,杨信也过问不着。
其次是阮家兄弟注意到,后来便是其他的举子和朝中官员,甚至隋波也登门。
隋波过来话里话外想打听他和平江公主的交情,目的为何不言自明。
上次他想借着送画讨好计昶,明年春闱的时候给自己通通关节,却不想事与愿违。计昶还因为此事被罢官,有些官员知晓此事和随波有关,视他为不祥。他这几个月私下里登了不少官员的门,似乎都不太理想。
对于随波和其他人的侧击旁敲,杨澈半真半假掺着说:只是有幸受邀去鉴画,得公主夸赞讨要几幅画,并无其他。
事情越简单,越坦然说出来,越不招来怀疑,对他们都越好。
本是普普通通的一来一往,就被这么多人关注。他也庆幸没有过多的往来,否则必然给李姈带去麻烦。
以后还是要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