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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自我批判 ...

  •   凌晨一点十二,木棉半知半觉地睁开眼,涣散的曈眸顿了许久才聚焦到自己有“睁眼”这个行为。

      她莫名烦躁的闭上眼睛,这显然是一个不怎么好的清醒时间。

      “衣服……”她颇为恼火的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就好像另一面在提醒她一样。

      将洗衣机的衣服捞出晾晒,木棉算是彻底清醒了。给自己倒了杯冷水(她没保温水壶,当下也懒得煮热,毕竟也没什么影响),躺在沙发上。为了保证自己不会突然间睡着,醒来迟到,她还把手机拿在身边。

      躺在沙发上说到底也不过是换了个位置躺,甚至还不如已经睡暖和的被窝,所以主要还是找件能消磨时间的事,木棉想。

      可她一时也没想到有什么有什么好消磨的事做,便一直躺着,过了许久确认自己真的睡不着后,她起身到楼梯下方的那个杂物间拿出先前买的几个快递。

      快递里面都是一些绘画工具。

      很久以前她曾被母亲安排去学过一段时间的绘画,这项技艺也在她想要过好新生活时一同被翻出。

      木棉削尖一只铅笔,笔端抵住掌心,试图唤醒那早已消弭的肌肉记忆。

      接连试了好几个姿势,木棉终于找到感觉,这使她有些高兴。

      她坐在沙发上,盘起腿,过肩的长发因为没有夹子、发箍一类的固定的,她只好尽数收在衣服里,有些痒;画本横放在双腿上,拈着笔的手有些茫然。

      她顿在那里,如同入定的老僧。

      各种各样的事物在她脑海闪现:流年、马铃薯炖肉、游戏、酒……很多,但都没有一个被她采纳。

      木棉停止思考,她忽然意识到“绘画”本身不过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谴责”,是她本我对自我的谴责。

      “该死!”她愤怒地将画本和笔砸在桌子上,“这根本就是无理取闹!”她控诉道,“如果所谓的新生活一定要包含对自身的“探究”“反思”,那我为什么不去学马哲?我知道妳什么意思,也知道这“意思”的背后形态,但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她冷笑讥讽起来,“如果不信,那妳大可自己来试试!”

      说完,木棉蜷缩在沙发上,用一个枕头把自己夹在沙发枕头中间。

      渐渐地,木棉入了睡,做起梦:“今天的课题是尽量给妈妈画出一幅肖像。”老师布置了一个让她颇为懊恼的作业,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自己那位严肃的、不苟言笑的妈妈开口。她更想象不到妈妈坐在那里让她描绘的场景。

      忐忑纠结的记忆渗透到梦里,又从梦里反馈到现实,木棉难受的翻了个身子,试图让这段梦境快进。

      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窗外的斜阳洒了一些,使得她看起来心情很好。

      “暑假作业都写完了吗?”母亲用那陌生的语气问出一个多次的问题。

      “做完了。”

      “嗯。”她平淡的应了声,随后将自己的目光定在书籍上。

      她没有走,确切说:是我没有走。那时我就想母亲应该是知道这个问题她自己也问了很多次吧……?

      我兀自坐在母亲对面,两只手掌撑在沙发边沿,低垂脑袋,不知所措地观察起膝盖,幻想一个又一个有意思的故事:夕阳在我的腿上冲浪,从大腿一直滑落到脚尖。

      不知不觉间,我和母亲之间陷入了诡异的无言里,就好似在进行一场奇怪的比赛:比谁先开口,谁先有动作。而最后胜利的是我,客观上来讲,是我的年龄。

      显然,我从艺术班回来,不可能赶得上做饭(事实上我也不会),而直到母亲锅里煮的菜传出糊味,她才有所动作。

      那一大锅烧糊的菜是不能吃了,我用隐晦的视线观察母亲,发现她皱紧眉头,用复杂地看着锅里的菜。我在一旁很不安,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就是无比确认这是我的错。

      我和母亲在厨房站了一会儿,她忽然将她复杂的视线投向我,僵硬地说:“所以妳是想要什么?”

      听到母亲这么说的瞬间,我的心脏不受控制的开始乱跳,全身的血液好像沸腾起来,一种难言的歉意攫取住了我,接着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的哭声让她一愣,默默看了我半响,随后我感觉到她正用另一种更加复杂的视线看着我,这使得我很害怕、不安。

      我至今仍记得那种感觉:鼻子、嘴巴都在用力呼吸,渴望寻求到一点宝贵的空气流入肺里,但什么都没有,我就好像掉入寒冷刺骨的冰窟窿里,水不断从我口鼻进入,塞满我的肺腑,冻结我的血液,最终连心脏也停滞,直直被拖入那底下那无边幽暗的深渊里。

      “哇——哇!不、不要这样看我,妈妈!不要!我只是想、想给妳画张画!呜呜呜呜……这是老师布置的,这不关我的事!哇呜呜呜呜……”我胡乱推卸一切,直到我好像晕倒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全身出了一层汉,很冷。

      我茫然地看着不远处墙角,绝望的不知等待什么——可能是处刑台刽子手那高高斧钺的劈下;可能精灵带她进入通话的国度;不管是什么只要能带她逃离这里就行。

      没过多久,门被打开。即使不用看我也能准确感觉出那是母亲,并且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

      我害怕的把自己缩进被窝,毫无理由的不敢面对她。

      接下来我能清晰感觉到母亲放下什么东西,然后坐在床边,用沉默看着我,随后轻拍了拍被子。

      这是一个象征“对话”的举动,我能感觉到。

      出于某种惧怕的服从心理,我从被窝露出脑袋,眼睛却依旧禁闭,不敢看她。

      “来擦下身。”母亲说话了,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严肃、沉闷,但我的内心却忽然好了,轻松了,完全没有先前那种害怕、恐惧的想法。

      我怯怯地直起身子,因为还是不敢看她,只好像木偶一样任由摆动。

      我清晰感觉到母亲拿着毛巾的手在我幼小的身体上来回挪动:脸、脖子、后背、手臂……在碰触到腋下时,我“哼哧”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溃堤一样无法遏制。

      “笑什么?”我听出母亲也被我惹笑了,于是我笑得更放肆,随然这让我很抱歉,但我还是无法控制的笑着,“很痒。”

      “好,那我轻点。”母亲简单回复道,手上的动作也愈发轻了起来,倒不如说过于轻了,显得和羽毛一样,更痒了!

      这使我感到说不出的古怪,觉得有什么不同,这点“不同”驱使我好奇地睁开眼,打算一探究竟:我默默端详起母亲的脸,皮肤如大理石雕刻般白皙、轻盈,每一根头发都附有饱满的光泽,鼻子挺挺的,细长眼睫一闭一合时仿若蝴蝶的尾翼,偏偏起舞。

      母亲这时好像发现我的蓦然沉静,手停了下来,疑惑地抬起头,望着我:在和我对视,意识到我是在打量她的一瞬间,她的眼里闪过惊讶、不解、愧疚。

      这一刻,我发现母亲她不是只有“严肃”这一种感情;相反,她这鲜明清晰的转变,使得我眼花、震惊,乃至于就这么怔在那里,并且联想到“可爱”这个词。

      “妈妈,妳好可爱。”我懵懂、无知,下意识不经脑子的说出这句话,然后母亲愣住了,耳根子肉眼可见的一点一点发红。

      母亲低垂下脑袋,抿着嘴唇,许久才支支吾吾的“嗯”了声。

      母亲的回复,更使我意外、惊讶,乃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如果是梦,那么一个疯狂的想法野草般在心底里肆掠:我抚摸起母亲的脸,做出一个今天看来都很疯狂的举动——我吻了她,记事以来的第一个吻。

      我至今记得母亲那柔软、香美的脸颊触感。

      就在我贪婪、不知足的还想趁机说出那一句关乎爱意的话时,母亲跑开了,确切一点是推开我,往房门跑去。水盆被踩翻,水洒了一地,毛巾掉到地上。

      这时我也终于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绝望不安的情绪再度攫取住我,我哭着追向母亲,不断道歉,“妈妈对不起!哇哇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不要、不要离开我!”

      可章鱼把我绊倒了,我只能看着母亲从眼前一点一点消失,最终伴随那一声关门。

      那一天晚上,我全身□□的蜷缩在角落,被黑暗掩埋,觉得这样就没人会发现我了,自己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了。很好。

      我害怕、绝望的一遍遍想:母亲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是不是该去死?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在这种强烈的恐惧下,我诡异的笃定了这就是事实。

      随后我准备去往厨房,拿一把刀用来结束自己这条罪孽的生命。

      就在我试着站起身,付之行动时,发现身体根本动不了,并且很冷、很饿,仿佛独自在雪地里走了十几个小时。但这还不够,这可死不了,于是我开始愤怒的捶打起双腿,祈求神明能让我走动。可直到我昏倒,双腿都没有给予一丝一毫的回应,仿佛它从不属于我,这是对我亵渎母亲的惩罚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置身在一片寒冷的深渊,周围时不时传来啜泣声。很悲伤,使得我也想哭。

      我跟着哭声,走过一片搁浅着不知多少鲸鱼的海,牠们在沙滩上拼尽全力的跳动,“啪嗒、啪嗒”,由于过于巨大,牠们占据了我的视线,给了我巨大的震撼。渐渐地,牠们好像累了,不再动了,发出一声声低沉、绝望的哀鸣。我感到悲伤、痛苦,向牠们跑去,试着推动牠们,给牠们把沙子抛开,将水引进,弄出一条通完大海的路。但牠们实在太大了,我用尽全力,手指磨出血液,与沙粒混杂在一起,最终也只是铺出一条鲜红的小道,海浪轻轻一推就抚平了。我试着找其他人帮忙,可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那只断腿的章鱼也在吃牠们,这使得我彻底绝望。我抱住鲸鱼哭了起来,“哇哇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不了你……”牠们在我的哭泣下一点一点阖上的眼睛,随后牠们开始腐烂、生蛆,苍蝇不断啃食牠们的躯体,然后又产卵,我试图驱赶牠们,但没用,牠们真的太大、太多了,而又真的我太小了,能保护到的也只有自己身体的大小。并且在我离开一头,去保护另一头时,牠们就会马上啃食我刚才保护的那头。我什么都做不到,最终筋疲力尽的倒在沙滩上,这时一开始的啜泣又再度响起,或者说一直都在。

      “醒醒!求求妳、求求妳!都是妈妈的错,妈妈保证不再这样了……”

      “妈妈?”我疑惑的说,睁开眼,一滴滴滚烫的泪水打在我脸上,我猛地清醒回应,“妈妈、妈妈!”我焦急大喊,“妳怎么了?妳怎么了?”

      “太好了,妳没事,妳没事……”母亲抱着我,见我清醒后不断亲吻起来,身上还散发阵阵出熏人的酒气。

      “妈妈妳喝酒了?”我一边擦拭母亲眼角的泪水,一边问。

      “是的,是的,只有这样我才能有勇气面对妳,我最爱的女儿: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母亲充满悔伤的话语让我迷茫,表露的爱意又让我再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木绵、木绵,妳听我说。”母亲忽然郑重道,“妳的诞生是一个意外,一个我不愿承认、否定的意外。”

      “什么?”母亲的话如同一道闪电,直挺挺劈在我身上,泪水模糊住我的视线,我痛苦的大喊起来,“不、不、不!放开我!放开我!我恨妳、我恨妳……呜呜呜!”

      “不要、不要!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母亲紧紧抱住我,不让我挣脱开她的怀抱。

      “放开我、放开我……”我一口咬在母亲手上,用尽全力,企图用蛮力挣脱开束缚。

      “木棉、木棉,我爱妳、我爱妳!”母亲的两条胳膊如同虎钳般死死将我扼住,那爱意的话语无法遏制的灌入到我耳朵里。

      “为什么?为什么?既然否定我,又为什么说爱我?”她的话让我痛苦难受。

      “是的、是的,我爱妳;我一直都在欺骗自己,我是第一次做母亲,妳也是第一次做我女儿,这太快了,绵绵,这真的太快了!妳知道吗?”她温切的话像一柄钢刀般不断刺向我心,折磨我,她第一次说爱我,第一次给我起小名,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

      “绵绵,妳知道吗?就在妳亲我的那一刻,我发现:我其实是一直爱着妳的!只是我在逃避……对不起、对不起……”我无神的留着泪,全身无力而虚脱,母亲她任性的躲避我,任性的爱我。

      “够了,一切都够了……就这样吧……”我想,随后看着她,扬起一抹疯狂的笑,说:“那妳以后会爱我吗?”

      “会的!我到死都会爱着妳!”母亲无比诚恳、卑微的说,这使得我更加绝望。

      “那就行了……”我抚摸她的脸,在她柔软的唇上轻吻,“这就够了……”

      后来给母亲画了画,尽管她仍旧严肃,但言语间会表达出对妳关心。几年后父亲也从国外转回,母亲一开始对父亲有着明显的抵触,甚至责骂,但只要我出现在现场,气氛就会很快平和。这就够了。

      ……

      木棉猛地从沙发惊起,厚重的孤寂感充斥在她内心,使得她难以呼吸。

      她烦躁的把衣服里那一头粘糊、像是下水面条的长发捞出,用力捂着鼓动不已的心脏,有什么东西,有什么难以承受的东西在压抑着她。

      木棉咽了咽燥涩的口水,惶恐的把画本和笔捡起,又在沙发上盘起腿。她提起笔,打开画本,试图在那张空白的画纸上描绘出什么。记忆铸就的梦如鲜红的烙铁般清晰,当她准备描绘出母亲美丽容颜时,却惊恐发现母亲的容貌并不真切,一层看不透的迷雾笼罩在上面。

      而可笑的是她当初为了坚定所谓“新生活”的决心,毅然决然把有关父母的照片、物品全都烧毁、丢弃。如今连他们的模样都记不清。

      木棉讥讽地笑出声,放下笔画,心中的孤寂感愈加强烈。她站起身走向厨房,走向浴室,不断走向房子里的每一个位置,轻抚每一件看到的物品,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觉好受点。

      她觉得自己多半疯了,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的走动,但这不重要!她在内心告诉自己,随后走出了房门,望着那浓厚夜色,她试图呐喊、反抗、宣泄,用尽一切来对抗此刻内心的怅然。

      “回去、回去、回去,回到那个地方,那个最初的地方。”一个声音在她脑中盘旋,指引她向旧居看去:那里有她父母痕迹,有她所经历的一切,一定要回去。

      木棉失了神,傻傻地迈出一步、两步……在第四步时,她猛地停止,哭喊道:“他们早就死了!那里也不是我的家!”

      她的哭诉没有刺破凌晨将明的夜色与寂静,有的只有她一个人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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