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有星》蕉鹿梦

9、橘子香

　　距离南极考察倒计时第十四天。

　　岫镇的海，是简南星眼中最美的风景，小镇不大，一座座极具特色的红色砖瓦房子，错落有致的坐落在海岸边，那里没有高楼大厦，更没有亭台楼阁。

　　要是非要说出来一个高一点儿的建筑，可能就是小镇中央的那座年代久远的教堂了吧，那里有一个钟楼，原本是纯白色的墙体被海风侵蚀的有些微微泛黄。

　　小镇中的人们对时间并不敏感，他们慢慢相遇，慢慢生活，慢慢相爱，钟楼里时常传来的悠扬钟声，见证着他们小火慢炖般的日子。

　　七八十年代的岫镇还是当时著名的知青小镇，那里也记录着属于她的父母的知青岁月。

　　她的父亲简淮安，也算得上是医学世家出身，全国恢复高考之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被京都医学院录取，也就是现如今的京都医科大学。

　　就这样，还是京都医学院优秀学生的简淮安，积极响应国家政策，自愿参加乡镇建设的队伍之中，来到岫镇，邂逅了渔民家的女儿，俞秋。

　　他们的青葱岁月是令人向往而心动的，起初，他们只是一起摇着木船，往碧水蓝天深处，一起谈天说地，畅聊古今，成了志同道合的同志。

　　后来承接上级下达的任务，为了守住当地的水库，两个人一起驻扎在附近的小岛上，搭建木屋。

　　由于从岛上到岸边，只能依靠唯一的交通工具——渔船，所以从小熟识水性的俞秋，一得空，便跑去简淮安那里，耐心地指导他如何撑船，摇橹。

　　在那之后，简淮安像是彻底变了个人，这个平时古板木讷的医学生，竟爱上了这种肆意潇洒，自由不羁的生活，从开始在浅海区玩水，后到频繁出海，甚至不满足于此。

　　通常当一个人有了想要尝试新鲜事物的欲望，就会努力打破束缚，去不同的地方，接触不同的世界，体验不一样的人生，再也不能偏安一隅。

　　简淮安开始爱上了潜水，真实与梦境被海水一分为二，隔离开来，深潜在水下的他，透过海平面照射下来的幽深光束，踏入那令人心神驰往的世界。

　　那时的俞秋，跟随着他的脚步，追寻着属于他们的，志同道合的梦想。

　　他们一起去澳大利亚西岸的海军码头，热吻白鲸，一起去泰国黎希留岩观看色彩艳丽的热带鱼，又一起去印度尼西亚巴厘岛，寻找遗落在海底的失落文明。

　　他们在与世界热恋，在无尽的浪漫中拥有彼此。

　　所有的幸福是不是都像流星般转瞬即逝？

　　简南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只是在幼年的她眼里，他们给她留下的，只有远去的背影。

　　他们爱他们自身，胜于一切。包括她。

　　简南星和简淮安都不知道，那时的俞秋，早已患上了严重的减压症，那是一种由于长时间深潜，因周遭环境压力急速降低，而对身体造成的严重压伤。

　　轻者，全身肌肉和骨骼会产生剧烈的疼痛，影响正常的行动和行为，重者，会导致神经系统损害，并出现有运动障碍，甚至发生截瘫。

　　帕劳蓝洞是所有潜水者都向往的梦幻国度，也是地球最美丽的潜水圣地，这对于痴迷于深潜的青年简淮安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简淮安和俞秋在一起后，很少吵架，唯一的一次争执，就是因为帕劳蓝洞。

　　那时的俞秋似乎已经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再也跟不上简淮安的脚步，最终，她迁就了简淮安的固执己见，却导致自己没能苏醒在帕劳的珊瑚海底。

　　后来，简淮安再没碰过深潜。

　　简淮安开始重操旧业，似乎十余年的潜水生涯不过是偏离了人生轨道的插曲，由于优秀的学历背景和学习天赋，他终于一步步被提拔到了院长这个位子。

　　幼时的简南星完全无法理解那两人的举动，在她看来，他们是在拿生命开玩笑、做赌注，如此愚蠢又不值。

　　而如今，她决意亲自替他们去看一看 —— 她想知道，深藏在远方的，究竟是什么，值得他们这般不顾一切。

　　“叮——”

　　简南星低头打开手机，是一条海洋局发来的短信。

　　【所有南极科考队成员，请于11月20日之前，搭乘国际航班飞抵悉尼，登上在弗里曼特尔港停靠的“玉蛟号”，与第31次中国南极科考队队员们会合。】

　　*

　　京都国际机场候机楼。

　　夜晚的机场灯火通明，像一个偌大的水晶宫，其中也不乏有很多旅客经历了一整天的劳碌，而一排排躺在候车厅的椅子上昏昏欲睡。

　　踏入候车厅的大门那一刻，简南星就知道，属于自己的南极旅程已经正式开启，那里有着绝美的极光，有着各种憨态可掬的极地动物，有着令人视觉震撼的远古冰川。

　　但潜藏在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下的，则会面临暴雪迷途，深陷冰缝，浮冰断裂等种种无法预知的自然风险。

　　显然，这一切不可知性并不能阻止她去探索属于地球之南，最伟大的奥妙。

　　想到这，简南星的心情反而轻松极了，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你好，我要拖运行李。”

　　“你好，我们要托运行李。”

　　两个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

　　简南星疑惑地看向视线左边，而左边男子的注意力也似乎被她的声音所吸引，稍稍侧过头，目光挪到她的身上。

　　“沈极？怎么这么巧。”

　　简南星极其诧异地盯着他。

　　沈极睨了她一眼：“不巧，这趟航班本来就很少，而且每天都是固定的时间。”

　　他低头扫了一眼简南星手里拖着的行李箱，嘴角突然不受控地往上一扯，形成一个极浅的弧度。

　　她的体力确实是不错的，与她的外表极不相称，这么大的箱子，比他手里拖着的还要大上一圈，她倒是拿起来毫不费劲。

　　“行啊你小子，在哪认识这么一个大美女？”

　　沈极身旁，一位个子高高的，留着寸头的青年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地看着他们。

　　沈极对简南星说：“忘了介绍，这是地质矿产研究所的王辛树同志，是我们科考队的战友。”

　　“你好美女，是去度假吗？”王辛树笑着，笑容里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野劲儿。

　　相较之下，简南星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显得深沉而冷漠，显然不想与眼前的男子过多攀谈。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简南星内心嘀咕，两个人真是不分伯仲的让人讨厌。

　　“简南星，这次考察的随队医生。”沈极打趣道：“得罪她？小心到时候得了病没得治。”

　　“随队医生？”王辛树皱紧了眉头，脸上的笑容有点发僵。

　　“陈老呢？医疗方面之前不一直是他负责吗？”王辛树上下打量着面前女子，“她这样，行不行啊？别到时候遇到事还得躲在我们身后哭鼻子。”

　　简南星眯起眼睛，猛地回过头来，类似这样的话，她已经听过不止一次了。

　　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够明白，像这样每一次没有任何道理的质疑与不信任，都让人感觉无比崩溃与绝望？

　　她脸上憋得通红，刚想反驳回去，却被身旁的声音打断了。

　　“王辛树，放尊重点，你没资格这样评判。”沈极声音轻吐，低沉冷冽。

　　简南星瞳孔地震。望着眼前那道棱角分明的轮廓忽然覆上冰层，倒是让她措手不及。

　　“想当初你不也是这样......”简南星小声嘀咕。

　　沈极毫不客气地回瞪了她一眼。

　　“不是吧，咱们沈大队长，冲冠一怒为红颜？”

　　王辛树见沈极较起真来，不像是在开玩笑，拍了拍自己的嘴，挠着后脑勺缓解着尴尬。

　　“我看你是太闲了，在这排好队，一会办完去那边找我们。”

　　沈极冷冷地盯着，让王辛树头皮有些发麻，只好顺从地点了点头。

　　简南星低着头，默默地跟在沈极身后。

　　机场大厅播报声此起彼伏，沈极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

　　一缕清甜的橘子香突然漫进鼻腔，香气像是拨开嘈杂声浪的丝线，将简南星的注意力分散，她猛地刹住脚步，两人间的距离一瞬间拉的很近，她的发梢几乎要擦过他外套的褶皱上，惊得她瞬间头向后仰。

　　沈极近在迟尺，回过头，俯身凝望着她。

　　简南星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找补着话题，“喂！刚才——，谢谢你。”

　　“哦？”

　　沈极轻挑眉目，脸上带着些许邪气。

　　简南星没有抬眼看他，一口气说了下去，“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参加科考队抱有成见。”

　　“我从不以性别为标尺去评判他人。”沈极回答道。

　　他在认真地向她解释，她也在认真地听。

　　“只是在这件事特殊，我不能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一个弱者身上。”

　　简南星睫毛微颤，低声问：“你怎么确定我不是你口中的弱者？记得刚报道的第一天，你连正眼都不瞧一下就要赶我走。”

　　“我什么时候说过确定了？” 沈极说得不慌不忙，却三言两语把一向以稳重自持的简南星惹得又气又恼。

　　简南星黑着脸，呆站在原地，

　　沈极目光掠过她紧攥的拳头，又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

　　他笑得温柔。

　　“简医生，以后请多指教。”

　　简南星望向他，那是一张极为年少俊美的面孔，而从那一双明亮瞳孔深处溢出来的，是真心。

　　她在想，

　　沈极，实在讨厌，但似乎又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