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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病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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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南极考察倒计时第十五天。
今天,大雪。
亚布力的雪轻吻在每个人的脸颊上,似乎在同他们告别。
没错,为期一周的亚布力冬训就这样圆满结束了,这是属于每个南极科考队员的专属记忆。
简南星想,如果雪花能留住,那么她希望它能掩住每个人内心的缺口。
简南星望了望视线右侧,正等待上车的白洛生,来到他身边,拽着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偷偷塞了什么东西。
“老白,你昨天把这个忘了。”
白洛生颤巍巍摊开手掌,是个小药瓶,下面还有一张纸条。
【我们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的】
白洛生脸上瞬间绽开笑纹,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
他们似乎,并没有把他当做异类。
“南星姐,你究竟在跟老白鬼鬼祟祟的聊些什么呀?”沈霜降好奇地问。
“秘密。”简南星将手指放在嘴边,朝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简南星望着白洛生的背影,释怀地笑了笑,幸好,昨天夜里,老白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们。
*
“沈队长,简医生,你们都误会了。”
白洛生紧皱着眉头,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漫长的沉默里,只听见秒针滴答的声响。
踌躇很久,他还是说道:“简医生,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里面的药片?”
简南星狐疑,捻起药片,将外面一层白色包衣捏碎,里面的药末接触到空气,从显浅黄色到显黄色,她又凑近鼻子闻了闻,微苦。
有点像奥氮平或是氯氮平这样的抗精神分裂性药物具备的特点。
“这不是降压药。”简南星捏着药瓶的指尖骤然收紧,瓶身标签在指腹下发出细微的脆响。凡是在科考队里受过简单医学培训的人,都能看得出,这是基础药理常识。
白洛生笑中带着一丝苦涩,“这是治疗这儿的。”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沈极望着他的动作,结合两人的对话,似乎明白了什么,手猛地抓住了桌角,神色复杂。
白洛生见状,拍了拍沈极,故作轻松地回忆着,“那是二十年前,我的儿子只有这么大,大约跟这个书桌一样高。”
他用两只手对照着桌子,朝空气中比划了两下。
“他当时是那么可爱。”白洛生脸上露出甜蜜的笑,“我们家在东北,所以儿子天生就喜欢玩雪,每到临冬,见河面上结了冰,那更是十头牛都拽不回来,这脾气还真是随了我。”
简南星和沈极互相对望了一下,谁也没开口说话。
“那时的我刚考进海洋局,年轻气盛,是个工作狂,一心只扑在工作上,我真后悔啊,由着他跟其他孩子一起出去玩,没有将他看住!”
白洛生越说情绪越激动,突然,用力地抽打着自己的脸。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简南星吓坏了,沈极抬手阻止着老白手上的动作。
白洛生面色憔悴地看向沈极,“那可是我们那最深的太子河啊,谁成想,那天的冰面根本没有结实,能“吃人”啊!”
他的眼眶泛红,沉浸在无法挣脱的悲伤之中。
“从那之后,我根本没办法正常生活,整宿整宿没法子入睡,妻子也跟我离了婚......”
窗外夜色更加深沉,黑暗贪婪地吞咽着从门缝里漏出的每一句低语。
灯光映着白洛生枯瘦的身影,在墙面投下扭曲的轮廓,时而激烈地挥舞手臂,时而无力地垂落膝头。
屋内,两个温和的身影陪伴在左右,倾听着那洒落满地的叹息。
儿子离世后,白洛生陷入极度自责里,把自己锁进了实验室从不愿外出。
每当子夜的蓝光漫过精密仪器,枯坐的身影与操作台投下的阴影重叠,在蒸馏器腾起的白雾里,总会晃过熟悉的白大褂衣角,那是儿子十五岁时,踮脚够试剂架的模样。
蒸馏水滴落的声响中,少年转身露出虎牙,像从未离开过。可当他踉跄着扑过去,只有冰冷的寒意漫过身心。
那些虚虚实实的幻影,在仪器的嗡鸣里反复纠缠。
白洛生被确诊为创伤后适应性障碍精神疾病。
他极其依赖这种精神类药物,服用频繁。直到有一天服药被人撞见,周围人的猜疑与恐惧瞬间将他淹没。
他们容不得怪人,害怕他,恐惧他会发疯,即便他们从来不曾深入了解过他的病症。
于是,为了不被当作 "怪人" 驱逐,他来到了新的工作环境,并把药偷偷放在了这个小白瓶里。
从此,他只是一个高血压的老人。
*
家人对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人来说,是难能可贵的存在,是触不可及的梦,比如白洛生,亦或是,她。
车子很快到了京都,比来时还要快上几分。
他们拥抱着彼此,热切地跟对方告别。
简南星很高兴认识白洛生,罗亦,沈霜降这些朋友,尽管偶尔会拌嘴吵架,却比曾经孤身一人时倾注了更多美妙的情绪。
京都也下了雪,这是短暂的离别。简南星想,属于他们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她朝着京都医院的方向走去,路过后面那条烟火巷子时,不免心有余悸。
巷子尽头的古玩店面已经被贴了封条,过去不久的惊险遭遇,依旧历历在目。
医院内,一股刚熬完的中药液味扑面而来,大厅里挤满了前来看病的人群,凌乱的脚步声和刻意放轻的谈话声穿梭在狭长走廊之间。
“马老太太,你算算这是给你递的多少杯水了?”护士的声音尖酸又刻薄。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嘴里支支吾吾,吐字及其不清,没人猜得出她在说些什么,四肢也极为不协调,双手一个劲打颤,脚下还残留着打碎了的玻璃杯碎片。
“我们实在抽不出身,也没有伺候您老人家的义务,怎么不把您儿女叫来?”护士显得更为不耐。
简南星望到了这一幕,远远走过来,有些不悦,但还是微笑着对护士耐心相劝:“看样子她应该是血栓症,况且已经年纪这么大了,你就稍微迁就点。”
护士斜睨着眼,打量着她,“你谁啊,关你什么事?”
简南星倒也不恼,轻声问:“你是哪个科室的,叫什么名字?”
“我用的着告诉你吗?”护士不屑一顾,语调更提了几分。
简南星轻抬手,一把扯下她胸前的名牌,看了看名牌上医院的标识,浅笑了一声。
她竟不知,自己不在的些许时日,京都医院的用人标准何时降得如此之低。
简南星淡淡地说:“你不配带这个。”
护士自觉受了冒犯,扯着嗓子嚷起来,“好啊,你想闹事,等我叫主任过来!”
简南星面无波澜,只觉可笑。别说是主任,就是真的把院长请来,她也不见。
*
五楼病房大多是重症患者的房间,这里的病患相对少了很多,却更显阴森肃穆。
隔离病房内。
“妈妈,你之前不是很喜欢潜水吗?记得,那个时候你和爸爸,环游到世界每个角落寻找潜点,这一次,你没到过的地方,女儿替你去看。”
她静静地伏在病床上女人的双膝上。
“简医生?你有好几日没来过了。”
一个中年女人端着小盆走了进来,一身棕色保洁服使她看上去更老气了几分。
简南星抬头,看向她,报以感激的微笑:“张婶儿,这几天辛苦了。”
张婶摇了摇头,态度诚恳,“简医生,这算不了什么的,你才辛苦,工作本来就忙,还要时常来照看太太。”
简南星淡抿嘴唇,微微颔首,望向窗外,眼眸染上一股幽深凌厉,“告诉爸,医院的工作再重要,也比不上妈妈,别忘了当初妈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她敛回目光,注意到窗台上插着的几株幻蓝色绣球花。
这个季节本来是没有绣球花的,可是只有看到它们,才能让她在踏进这个病房时,心情好上那么一点,哪怕是几束假的。
“还有,我要出个差,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不要告诉爸爸。”
她的这次远途“旅行”没有告诉身边的任何人,包括通过南极科考队随队医生考核这件事。
此话一出口,简南星又有些后悔。
未免太自作多情,简淮安,身为京都医院院长,可真是肩负重任呢,又怎么会想起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她呢?
“替我照顾好妈妈。”简南星用手轻轻拂了拂妈妈额前的几缕碎发,她睡得是那样的安详静谧。
张婶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其他。
内心强大才可以直面现实,如今的简南星已经不再是趴在母亲怀里哭闹的小女孩了。
“妈妈,还记得岫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