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有星》蕉鹿梦

6、深藏

　　距离南极科学考察倒计时第十七天。

　　人的存在不是上帝的诗篇，在自然力面前，人渺小得仿佛不值一提。

　　亚布力的层层雪山，如雄踞在云层上的白色国度，攀爬在上面的人们就像是附着在雪山上的尘土，被风一吹，就会散得渺无踪影。

　　从山体中渗透着刺骨的冷寒，似乎发出鲜为人闻的呓语：你无法征服我，正如我也没办法征服你。

　　冬训的时间只有七天，现在已经过去两天，如果沈霜降错过这个项目的训练考核，恐怕以后也没有机会再让她重新来过。

　　但任由伤口就这样暴露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可能会引发更严重的感染，出于担心，简南星很想劝沈霜降放弃，但又无法说服自己开口。她向来是不服输的，可是也不愿左右他人的意志。

　　正当她犹豫着，身后的凛风似乎戛然而止，简南星感觉整个人像是躲在了一个避风港，蜷缩在一起的身体慢慢舒展开，紧接着她的手腕处传来一阵暖意。

　　沈极弯下腰，从背后攥住她的手腕，轻轻拿下她手中的冰镐，把它插在装备包中的镐套上，用皮带扣紧，手里的动作干净利索。

　　“你干什么？”简南星警惕地望着他。

　　沈极没有抬眼，直接给她上起了理论课，耐心中颇带了些勉强。

　　“切记，不使用冰镐的时候，一定要千万注意不可让它滑下雪坡或悬崖。这会给后面上来的队友造成危险……”

　　对于面前这个他认为素质并不过关，脾气却很强硬的选手，沈极不得不格外唠叨些。

　　简南星不自觉就反驳起来：“下面又没人。”

　　沈极眉头微挑，懒洋洋地审视着她，“有时候我很好奇，你这么自私的人怎么能成为一个医生。”

　　简南星被噎住，眉头顿时拧得很紧，“我说，你这个人——”

　　其实客观来讲，她也承认，沈极讨厌是讨厌了点，处理事情上还是颇极为严谨的，即便是最挑剔的人都难以指摘。

　　只可惜，现在于她而言，主观臆断已经战胜客观事实。

　　沈极卸下身后背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堆东西，朝她眼前挥了挥。

　　简南星眼眸一亮，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极手里的东西，惊喜地快要跳起来，“碘伏和绷带？你怎么会有这些？”

　　“这叫防患于未然。”沈极斜睨着对方，鼻腔里漫不经心地哼出一声，“刚好路过医务室，怕出什么意外，就顺便拿上了。”

　　他早存私心，反对沈霜降涉险，不如趁此机会顺水推舟。只要唤来医务人员送她回医务室，基地方面势必会对她采取强制医疗措施，休息十天半个月，没了考核分，淘汰便成定局。

　　只是，沈霜降太过坚持，以及有了眼前这个女人屡屡相助，还是让他计划落空。

　　看着简南星为沈霜降忙前忙后的身影，反倒成了扎在他眼里的倒刺，令他烦心。
　　...

　　简南星迅速为沈霜降处理了伤口，但医用物品有限，只能进行简单的包扎。

　　沁凉的药液抹在伤口，马上抚灭了伤口处灼烧的痛感，沈霜降一时间觉得后半程的考核也变得容易起来。

　　沈极仔细盯着，确认沈霜降没什么大问题之后，对着两人说：“这只是坡度最缓的山坡，你们都克服不了，好自为之吧。”

　　沈霜降驱赶着他们，她不想让沈极和简南星停留在这里。

　　“哥，南星姐，你们都走吧，如果你们还继续留在这儿帮我，对其他人岂不是不公平？”

　　“可是——”

　　简南星踌躇着，她对沈霜降的状况很放心不下。

　　沈极把她拽走，回头鼓励道：“霜降，我们在前面等着你。”

　　***

　　太阳西沉，迷离的夜色裹挟着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遗留在外面的光线愈渐昏暗，天空上可见点点星辰。

　　雪月星辰，本应是属于旅行者的极致浪漫，但是对于已经翻过一坐雪坡的科考队员们而言，却是极其难捱的。

　　罗亦和白洛生两个人已经累得手脚酸麻，瘫坐在雪地里，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生气和光彩，仿佛呼吸都是一种负担。

　　简南星靠着平日里积攒下的运动体能，勉强跟了上来。

　　到达了第一个休息站，距离基地总部千米有余。沈极递过来一杯热咖啡，可是简南星却呆呆的，不知道此情此景该如何享受它。

　　与此同时，留守在总部的杨朝也没闲着，他相中了基地新进的一辆崭新PB300雪地车，机械师的工作瘾又上来了，装上履带，加好油，坐上驾驶位，钻研了一天。

　　杨朝看了眼表，心里估算着攀爬训练的时间，这个时候，大部队也该回来了。

　　他提起水和食物等物资，打算去接应他们，刚出车库的门，就看见远处从休息站出来，闪动着几个黑点儿。

　　杨朝眯了眯眼，打开手电筒，照见从雪山坡上走下来的几个人。

　　“你们回来啦，恭喜通关！”杨朝急忙上前去，热切地打起了招呼。

　　他的热情没有得到回应，所有人都蔫蔫的。

　　杨朝再次望了一眼人群，发现异常：“怎么只有你们几个？沈极，沈霜降呢？”

　　沈极垂下眼，淡淡开口：“她受伤了，但拒绝退出，坚持要完成考核。”

　　“什么？”杨朝把东西撇到地上，不敢置信，“她受伤了，你们就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面对杨朝的质问，沈极并没有答话，只是眼神坚定地看着雪坡上面，似乎这样盯着，就能把沈霜降立刻拽回身边。

　　杨朝又死死盯住简南星，向她确认沈极到底是否在跟他开玩笑。

　　“独自抵达营地，才算完成考核，这是规定，”简南星解释着大家心知肚明的规矩。

　　见她如此反应，杨朝即将爆发的怒火是彻底绷不住了，对着沈极指了又指，气得说不出话，只用眼睛狠狠瞪着他。

　　“沈极，你行，你真行！”

　　杨朝用力扯下挂在墙上的作训服，意图去寻。

　　“杨朝！不许去！”简南星上前阻拦，内心也被杨朝的控诉搅得方寸大乱，声音不自觉提了两分：“沈极说的没错！”

　　杨朝被简南星吼得一脸空茫，怒色瞬间溃散，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

　　“霜降并未按下求救信号。”简南星继续大声道：“你去了，她所做的努力都功亏一篑了，她现在心底憋着一股劲，就是不想被人看轻！”

　　杨朝垂头不语，披上紧攥在手心里的衣服，默默走出营帐。

　　营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有了缓和，其他人都沉默着，调整着唯余不多的体力。

　　沈极目光深邃地望着杨朝的背影消失，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啧啧，简医生，难得这一次我们站在同一战线上。”

　　“你也走开，真够烦的！” 简南星一边翻着背包，一边恨恨地说。

　　*

　　傍晚。

　　营帐内的火炉比以往几日燃烧的更为猛烈，罗亦不知疲倦地往炉中填塞木柴。

　　火焰越燃越旺，热浪裹挟着焦木气息扑面而来，简南星为沈霜降裹好毯子，递上热水，火焰将围坐在炉火前的二人脸庞映得通红。

　　“南星姐，求求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我坚持过明天。”沈霜降不住地祈求着。

　　垂直攀登和雪中攀爬两大训练课目巨头，已经成功完成，只剩下明日的速挖雪洞。

　　沈霜降认为，只要自己能成功完成最后一项体能性训练，那么后面两天的心理素质考核，将不是难题。

　　而简南星确实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禁不住沈霜降的软磨硬泡，终于决定给她加大用药剂量，以确保坚持到最后一项考核完成。

　　她从背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喷雾瓶，向沈霜降脚踝受伤部位喷射出药液，用药棉不断地揉搓、按摩。

　　氯乙烷，一种没有颜色、极易挥发的液体，能迅速镇痛和局部麻醉，是极好的特效药。

　　“今晚要每隔两小时观察一次，确认没有过敏反应。” 她低声呢喃。

　　如果一切顺利，明天考核开始前，就可以让霜降用药了，希望可助她度过这次难关。简南星想。

　　*

　　翌日清晨。

　　考察队所有队员们集结在距离基地很遥远，雪位深厚的无名空旷地带。

　　速挖雪洞项目的考核是非常必要的，也是每年基地都会进行的大型项目训练。毕竟在南极这样变幻莫测的自然环境里生存，突遭暴风雪时，能否可以迅速搭建一个合格的雪洞意味着生与死的不同。

　　挖雪洞，听上去很简单，但却蕴含着极其专业的技巧，不仅要学会正确的挖掘方法，还需要观测雪的深度、斜坡的陡峭程度、雪的密实程度等等因素。

　　“喂，罗亦，我们一组。”杨朝主动向罗亦发出邀请，虽然二人曾经有过龃龉，但他似乎想主动化解之前发生的不快。

　　罗亦也欣然接受。

　　队员们两两分成一组，通力合作，进展很快。

　　简南星为了方便监测沈霜降的恢复状况，主动提出要求与其分为一组。

　　“你们两个女同志一组，其中一个还是伤员？”沈极皱了皱眉：“真是互相拖累。”

　　简南星没有争执，只是笑笑。

　　她知道，沈极一定会同意的。

　　不知是否因为最后一项体能考核的缘故，大家都团结得不像话，那些曾横亘在队员间的，或是病痛，或是矛盾，都在彼此扶持的臂弯里悄然消融。

　　终点的旗帜在招展，即便是呼啸的北风也卷不走脸上的笑容，这更像是一支队伍破茧成蝶的蜕变。

　　营帐里，传来一阵激动的欢呼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南星姐，我们终于完成！南星姐，我真的做到了！”

　　沈霜降嘴上笑着，心里喜着，眼底重新燃起了亮光。

　　高压后的喜悦，总是来的格外猛烈。

　　其他人被她身上这股子喜悦劲所感染，架起热腾腾的火锅，围在一起说笑取暖，庆祝着属于他们的胜利。

　　罗亦并不在营帐中，谁也没注意。

　　简南星手里拿着成绩单仔细看着，她发现，罗亦的考核成绩位于最前列。

　　这个带着一副圆框眼镜，瘦瘦高高的，梳着齐耳短发的男生，虽然平时沉默寡言，与人相处起来性格古怪，几乎让人对他无话可说，做起研究时候的专注程度也是无人可以匹敌的。

　　“小罗，你......”简南星没了话音，因为她发现罗亦此时并不在庆贺的人群中。

　　简南星沉思片刻，眼眸一转，将说笑正欢的杨朝从人群里拽了出来。

　　“杨朝，罗亦呢？你早上不是和他一起出去的吗？”

　　她话语里带有急促地质问，这让杨朝心里很不是滋味，皱了一下眉，“啧”了一声，眼神躲闪，回答道：“我怎么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转身坐在桌子旁，翘起腿，频繁抿着杯子里的茶水。

　　杨朝的闪烁其词，让简南星更加肯定这其中有鬼。

　　“杨朝！我再问你一遍，你知不知道罗亦在哪？”她再次问。

　　杨朝嘴唇紧紧抿起，脸上的肌肉也微微紧绷着，“简南星，这不对吧？又凭什么来质问我？”

　　简南星一时语塞。

　　杨朝倏地站了起来，袖子刚好拂到桌面，茶杯也“哐当”一声摔碎在地上。

　　他冷眼瞧着，收起了整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靠近简南星，轻声道：“我们可是同学啊。”

　　简南星望着他，神色复杂。

　　杨朝后退两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声音低哑:“正如你猜测的那样，我就是跟他过不去。”

　　“我骗他说，总部单独交给他一项重要观测任务，他现在估计还在苦哈哈的...”杨朝突然大笑不止，话语断断续续：“苦哈哈在那测量呢！”

　　简南星被他气得脑袋“嗡”的一下，拎起一副背包，冲出帐幕，消失在无尽的夜色。

　　“简南星！你干什么去！”

　　杨朝面色突变，身体微微发抖，神色慌乱地追了出去。

　　身后。

　　“杨朝！”

　　沈霜降注意到这边的情况，着急起身，脚伤未愈，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手心扎到了茶杯碎片，氤出血迹，她懊恼地望着自己的脚踝。

　　对，找哥，哥一定有办法。

　　*

　　几个人再回来，已经是半夜，简南星找到罗亦的时候，他已经整个人窝在雪洞里，冻得没有知觉。

　　杨朝背着罗亦，沈极搀着简南星，几个人就这样一步一步踏雪走了回来。帷帐内，几个年轻人之间弥散着微妙的气氛。

　　罗亦因为冻伤加上身体失温，被辗转送到医务室，帷帐内，只剩下简南星和沈霜降两个人。

　　沈霜降试探着询问道：“南星姐，杨朝他，之前跟你认识吗？”

　　简南星点头：“没错，我们高中一个班。”

　　沈霜降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抹微笑，“很难想象，他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酷炫拽？”

　　简南星被自己的描述逗乐了，随后又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反正不是个省事的。”

　　“酷炫拽？”

　　沈霜降脸上露出微微意外而又迷茫的神色：“原来是这样吗，我一直以为他很稳重，又有点可爱。”

　　“稳重？噗——”

　　简南星嘴里含着的一口热水差点没毫无形象地吐了出来。

　　这个词来形容杨朝简直离谱极了。

　　她饶有兴趣地回想着，“他？我只知道高中那会儿，每次一见他，就是那副吊了郎当，自以为自己很拽的样子。”

　　见沈霜降一副想知道更多的样子，简南星又继续努力回忆着。

　　“嗯，或许你说的不错，”

　　简南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现在的风格真的与之前不同，那天在咖啡馆遇见他，你猜怎么着？”

　　还没等沈霜降回答，她就开始笑，笑得越来越大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他，他还带着一个小熊耳朵的帽子！噗哈哈——”

　　简南星思索：“不过这么一想，他当时好像很怕我看见似的，想来他这么注意形象的人，也怕在老同学面前出糗。”

　　咖啡馆吗？

　　沈霜降紧紧攥着衣角。

　　他不是对咖啡过敏吗？更鲜少去咖啡馆的吧。

　　是因为南星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