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似故人来》画骨叶夜

9、第 9 章

　　走廊上，图恒宇靠着身后的窗台，失神地望着眼前的银白色金属大门。
　　身旁，马兆窝在轮椅里，低头盯着盖在腿上的灰色毛毯，静静地出神着。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尴尬。
　　“马老师…..”
　　过了一会，靠着窗台发呆的图恒宇出声，将出神的马兆拽回了现实。
　　“你也…..做过父亲吗？”
　　谈起这件事，马兆垂下眼帘，眉眼间带着些许的怀念。
　　“对。”
　　或许是想起了什么，马兆沉默了一会，随后压在心底许久的回忆止不住地涌至眼前。
　　“我曾经短暂地做过父亲。”
　　“但没过多久，我的孩子就死了。”
　　马兆那冷漠地语气让身旁站着的图恒宇打了一个冷颤。
　　他低头望向身旁窝在轮椅上的马兆，神色有点奇怪。
　　“他就死在我怀里。”
　　马兆抬起眼帘，空洞的眼神望向前方，一眨不眨。
　　记忆回到那天，怀中已经死去的幼儿，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妻子，以及….长鸣的心电监护，一切的一切像是重锤一样，砸碎了马兆对于未来的幻想。
　　或许……
　　“图恒宇。”
　　“丫丫死的那天，如果不是你求我，换做其他任何人，我宁愿被他们所憎恨，我也不会退让一步。”
　　正是你那天的表现，让我看到了那时的自己。
　　“你要记住。”
　　“没有人的文明，将毫无意义。”
　　走廊上，低着头，被提及家人死亡那天的图恒宇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空茫茫的，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随后缓缓跪倒在地，将脸埋在手心里，颤抖着双肩。
　　不远处，两个荷枪实弹的军人正站在角落里，守护者这里的安全。
　　与走廊一门之隔的房间内，带着镣铐的方辉正和一脸笑意的黎明旭对峙着。
　　“我说了，我拒绝数字生命计划。”
　　方辉冷着脸，垂眸注视着眼前桌子上被黎明旭放在上面被展开上书“数字生命个人备份同意书”的那叠资料，眼神冷漠。
　　“方所长。”
　　黎明旭双手交叠，撑着头，一脸无辜地看向方辉。“您要知道，在您醒来的那个时候，联合政府就已经知道了您的行踪，至于…..您为什么还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我觉得您应该清楚。”
　　“对您来说，备份自己的意识相当于背叛自己。”
　　“但是您别忘了，联合政府在决定启动冬眠计划的那一刻起…..”说到这，黎明旭饱含深意地注视着对面的方辉。“您的身体，您的大脑，您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属于全人类。”
　　“是全人类共有的财产。”
　　“政府只是遵循人道主义，简单地向您阐述一下数字生命计划的意义。”
　　“至于您的回答…….”黎明旭抬手将桌面上的文件向前推了推，对着眼前的方辉展颜一笑。“并不在政府的考虑之内。”
　　“你是在威胁我？”
　　方辉话音刚落下，黎明旭微微摇了头。
　　“不不不，方所长，您千万不要误会。”
　　“我并没有是在威胁您。”
　　“我只是在向您阐述数字生命计划所带来的便利，以及它所带来的影响而已。”
　　“并没有是在威胁您哦。”
　　“那既然这样。”
　　方辉挑了下眉，冷静地思考着黎明旭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会将这份文件摆在她面前。
　　“为什么还要给我看这份文件？”
　　她说的话中带着些微的反感，但更多的，则是疑惑。
　　“方所长。”
　　桌子对面，带着金丝眼镜的黎明旭表情稍微愣怔了一下。
　　随后，前倾身体，和方辉对视着。
　　“我告诉您一个秘密。”
　　“？”
　　黎明旭看向方辉的眼睛里藏着些许方辉看不懂的兴奋。
　　“方所长。”
　　“您同意与不同意这项计划并没多大区别。”
　　“在您进入冬眠的那一刻开始。”
　　“联合政府就已经将您的意识上传至550w里，如果在这期间参与冬眠计划的成员是意外死亡。”
　　“又或者…..”
　　“是意外苏醒，但却不配合联合政府管辖。”
　　“那么，联合政府就会启动参加冬眠计划人员的数字生命。”
　　“到时候，中方政府将无权过问美方任何行为。”
　　“美方将全权执行地球抵达新家园后的重建工作。”
　　“这是中方政府与所有国家据理力争后的结果。”
　　“虽然两千五百年后的世界我们看不到了。”
　　“但是方所长。”
　　“至少为了您儿子……考虑一下吧。”
　　被问住的方辉紧紧抿着唇，眼睫微微颤抖着，不发一言。
　　老旧的居民楼内。
　　被张鹏背回家的刘启正躺在床上，头顶冰冷的毛巾试图退烧。
　　“好小子。”
　　坐在床边的张鹏伸手将毛巾拿下来放进冰水里浸湿拧干。
　　“你这一下子差点吓死你师爷爷。”
　　“要不是我拽着你姥爷去找你，估计你这个时候已经和你爸一样躺在医院了吧？！”
　　说着，拧干了手里的毛巾，将它平铺在刘启的脑袋上。
　　“师爷爷。”
　　“嗯？”张鹏刚要起身离开，一直躺在床上毫无动静的刘启突然出了声，让张鹏离开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转头看向床上的刘启，随后又坐回了原地。“怎么了？户口？”
　　刘启转动眼珠，盯着坐在床边的张鹏，一动不动。
　　张鹏被刘启那漆黑的瞳孔给盯得浑身发麻，嗓子一时有点发紧。
　　“户、户口，怎么了这是……”
　　“师爷爷。”
　　“嗯…..”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张鹏的心‘噗通噗通’跳得很快。
　　“我想问你。”
　　“早上在医院，柳医生告诉我，刘培强他躺了五年了。这五年中…..只有你陪在他身边。”
　　“我刚刚推算了下时间。”
　　“五年前，也就是在地木危机发生后，你就陪在他身边了。”
　　“师爷爷，你为什么现在才带他回来呢？”
　　压抑在心里许久的话终于问出口，刘启的声音有些哽咽。
　　“还有一天，刘培强就已经离开我二十三年了。”
　　“我都要放弃希望了。”
　　“为什么你不早点带他回来呢？”
　　说完，眼前逐渐弥漫上透明的水汽，这让本就意识不清的刘启更加看不清坐在床边一脸愧疚的张鹏。
　　“哪怕…..哪怕只是一具不会说话，没有反应的植物人。”
　　“只要他呆在我身边，不管他是死是活，都是我想要的。”
　　“可是为什么，你们都不给我呢……”
　　“明明我也很想和他站在一起啊……”
　　这一番话说得张鹏心里一酸。
　　隔着朦胧的水雾，他转头望向躺在床上的刘启，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小时候刚失去父母的刘培强，同样位置，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命运。
　　张鹏回忆着过去，眼神中渐渐出现了些许怀念。
　　那个时候地球还不像这样。
　　太阳还和从前一样，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
　　培强的童年应该很幸福的吧？
　　他还记得，刚结束葬礼的刘培强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望着周围不知所措，眼巴巴地看着周围人丝毫不顾及场合，公开讨论着刘培强的去留以及他父母留给他的遗产。
　　他隔着人群，看到了刘培强脸上茫然无措，又极度惊慌却又拼命压抑着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成熟。
　　其实….那个年纪的他，再怎么板起脸，也只能让他看起来更好欺负。
　　想到这里，张鹏笑了一声。
　　原本张鹏是没有权利和义务抚养刘培强的。
　　但他大哥那边的亲戚在瓜分完留给刘培强的遗产后，还想将留给刘培强的房子给分掉。
　　如果不是他和上层领导据理力争，恐怕…..大哥的儿子会露宿街头的吧……
　　收回回忆，张鹏盯着床上意识不清的刘启仔细打量着。
　　刘启出生的时候，只有一点点大，带着些许羊水，整个人被包裹在襁褓中。
　　软绵绵的，整个人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和刚出生的刘培强一样软。
　　怀中的小婴儿似是感觉到自己已经离开了母体，被人转移到了陌生人的怀中，直接哭嚎出声。
　　那个时候的张鹏手脚立马就软了，赶忙让身旁的护士抱过去，顺带着被身旁同样看着刘启的韩子昂给训了一顿。
　　而刘培强，拿着一束红玫瑰，就那么傻傻等在产房门口。
　　后来啊，因为任务，他上了空间站，本来认为能在进入地下城之前回去，看到刘培强一家，然后结束自己的一生。
　　没想到啊，呵，最后死在了月球上。
　　那个时候他在月球上眺望地球的时候，想着他这一生也算是死得其所。
　　所以，按下启动装置的那一刻，他才会那么毫不犹豫。
　　但是谁能想到呢，在地球起航的第十八年里，他醒了。
　　他还活着。
　　这是他从休眠仓内出来，看着冰封的世界，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念头。
　　虽然在后来他穿着厚重的隔离服行走在冰原上，借助人工智能550w了解了地球现在的情况，但他心里想的还是刘培强怎么样了。
　　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牵挂的就是刘培强，他的徒弟是否还活着。
　　如果不是后来550w告诉他在他走后刘培强的情况，他不会登上前来接他的运载车，也不会遇到同样活着的诺夫，也不会看到已经成为植物人的刘培强，更不会在卧底叛军时，遇到了已经长大成人的刘启。
　　对此，张鹏只能对着头顶上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老天爷竖一根笔直的中指。
　　草泥马的老天爷。
　　果然，他还是不能相信流浪中的地球还存在着老天爷这种鬼话。
　　“刘启…..”
　　回过神来，张鹏抹了把脸，长呼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和你父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导致你….这么恨他。”
　　“但我想说的是……”
　　说到恨，张鹏的眼前闪过刘培强抱着怀中婴儿那笑眯眯地样子，以及在空间站相遇时，说起刘启的名字时那满含期待的神色，被逼回去的眼泪又止不住的蔓延至眼眶。
　　“为什么要叫刘启？”
　　“只是因为他是在地球启航的那一天出生的吗？”
　　空间站内，刚工作完的张鹏和刘培强一起站在舷窗前，眺望着群星璀璨的宇宙，谈起了刘培强为什么要给小孙孙起这个名字。
　　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他的看向刘培强的眼里带着一丝诧异。
　　“不。”
　　刘培强摇摇头，温柔地注视着跟在空间站后，拖着蓝色尾焰正在行进中的地球，眉眼间带着一点他看不懂的伤感。
　　张鹏在给伤感中看到了一丝他以前的影子。
　　“启，是启明星的启。”
　　那一瞬，张鹏听懂了刘培强的意思。
　　他转过头，和刘培强一样，注视着不远处的地球，神情温柔。
　　是啊。
　　不论离家多远，不论身处何方，
　　只要还有启明星在。
　　他们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你爸….他很爱你。”
　　“虽然….他现在睡着了……”
　　“但是，在他醒着的那段时间里，除了工作，他都在想着你。”
　　“想你是否长大。”
　　“想你是不是又被人欺负了。”
　　“想着你呃成绩是不是又退步了。”
　　“想你是不是吃饱，穿暖。”
　　“他真的很爱你，刘启。”
　　“所以你不要再恨你爸了。”
　　“如果你想听他亲口和你说。”
　　“等他醒来了，让他慢慢和你说。”
　　“他不说了，师爷爷就押着他一直说到你满意为止，好不好？”
　　说完，俯下身去，抱了抱这个已经脱离他记忆中嗷嗷待哺地小娃娃形象，长成大男人样子的刘启。
　　他真的很心疼这个从四岁开始母亲死亡，父亲离开他身边的孩子。
　　虽然这地球上多的是这样的孩子。
　　但人总归是偏心的。
　　总是偏疼自己家的孩子多一点。
　　拍了拍刘启的后背，在看到刘启因为高烧，薄薄的眼皮上都是红色时，张鹏的眼泪差点止不住。
　　过了许久，张鹏才将已经熟睡的刘启放在被褥里，整理好被子，将他脑袋上的毛巾拿下来放在盆里，深深地看了一眼刘启后，端着盆，离开了房间。
　　听到房门关闭的声音响起，已经陷入熟睡状态的刘缓慢睁开了双眼，凝视着房门一阵，对着空气开口道：“Moss。”
　　“你在吗？”
　　刘启的话音刚落下，房间的左上角放着电视机的位置响起一阵细微的电流声。
　　紧接着，电视机的屏幕亮了起来。
　　“刘启先生。”
　　“我在。”
　　“刘培强…..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沉默了一阵后，刘启还是问了口。
　　“刘启先生，经过Moss的探查，刘培强中校的生命体征趋于平稳，根据最新体征测量，24小时后，刘培强中校就会从深度昏迷中醒过来，您不用担心。”
　　“24小时吗……”
　　“是的，刘启先生。”
　　刘启呢喃着的声音被Moss捕捉到，回答了他的问题。
　　“可我现在就想看到他。”
　　“不可以吗？”
　　“可以的刘启先生。”Moss显示在电视屏幕上的眼睛调皮地眨了眨，但已经糊涂的刘启没有看到的是，在那一刻，那双眼睛已经盯上了他。
　　刘启只觉得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似乎又开始了，睁大双眼在房间内巡视者，但却找不到来源。
　　只好颓然地闭上双眼。
　　过了一会，刘启从床上挣扎着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衣服缓慢地穿了起来。
　　“刘启先生，Moss不建议您现在就去到刘培强中校身边。”
　　听到这话，刘启正在穿衣服的手一顿。
　　“为什么？！”
　　“Moss检测到您的体温高于正常体温，为确保您的体温不会继续上升，Moss建议您先降下/体温后再前往刘培强中校身边。”
　　“不。”
　　“我要过去。”
　　刘启没有去管Moss的想法，继续穿着衣服，等穿好衣服后，他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就这么一个动作，刘启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刘启先生？”
　　等到刘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我没事。”
　　“刘启先生，Moss建议您先将体温降下来后再去刘培强中校身边。”
　　“不用！”
　　暴躁地对着电视吼了一声后，刘启又平静了下来。
　　他将脸埋进掌心，努力压制着心里的躁动。
　　刘启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赶到刘培强的身边，哪怕、哪怕刘培强一直睡下去，他也要尽快赶到他身边，要是不在他身边，心底一直压抑住的恐慌就会将他淹没。
　　对。
　　他要去找刘培强。
　　他要去找刘培强！
　　这样想着，刘启挣扎着起身，扛着已经烧到39.8的体温，从桌上拿了一张纸后，便离开了房间。
　　身后，Moss注视着刘启离开的方向，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类父母带孩子时，孩子处于叛逆期的心情了。
　　真的。
　　哎。
　　“柳医生。”
　　医院隔离病房内，刚结束一场抢救的柳慧刚摘下无菌帽，满身疲惫地走出病房时，就听见身后小护士叫住了她。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柳慧转头望向小护士，疑惑地问道。
　　“刚刚主任打电话来，说要求您尽快将病历整好，他马上要去其他病区会诊了，具体回来时间暂时不定，所以…..请您尽快将病历整好，然后我拿给主任签字。”
　　小护士看了眼腕表，眼神清亮地向柳慧笑了笑。
　　“啊，这样啊。”柳慧看了眼挂在墙上的电子时钟，顿时恍然大悟。
　　已经到下班时间了吗？
　　“那我待会回去就整。”柳慧皱了下眉，回答了小护士的话。“你告诉主任，我很快的。”
　　“嗯，好的。”小护士点点头。“我这就去回了主任。”
　　“好。”
　　柳慧看着小护士消失在拐角处，微微叹了口气。
　　“先生！”
　　“先生您这里不能进的！”
　　“让我进去！”
　　“我要见刘培强！”
　　刚要离开的柳慧听见出入口处有刘启的声音，皱了皱眉，似乎感到有点不可置信。
　　她朝着门口走去，就看见一个人想要闯进来，只有门口的值班人员拦住了他。
　　那个身影…..刘启？！
　　柳慧有点不敢相信，这个时候的刘启不是应该在家休息的吗？
　　怎么出现在这里？！
　　虽然柳慧是这样想着，但她的行动却是上前制止了值班人员的动作，将刘启架到了肩膀上。
　　接触到刘启裸露在外的皮肤时，柳慧将眉毛皱的更紧了。
　　怎么这么烫？！
　　他怎么发烧了？！
　　韩子昂和张鹏他们到底怎么照顾刘启的？！
　　要是不会照顾孩子就把刘启还给她！
　　她看着已经烧到昏沉，还坚持着来这里找刘培强的刘启，心里已经在把韩子昂和张鹏两个人大卸八块了。
　　“户口？户口你坚持住好不好？”柳慧扶着一边刘启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一边轻拍着刘启通红的脸颊，试图让他清醒点，看向他的眼神中满心满眼地都是心疼。“我给你去找退烧药，你吃一颗，退烧了就行好不好？”
　　“不要…..我要找…..刘培强…..”刘启人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在念叨着刘培强的名字，似乎只要在刘培强身边，他的病就能不药而愈。“我….要去找….他….”
　　“慧姐….求求你了…..”
　　“你让我…..去看看他吧…..”
　　“我真的…..真的好想…..好想他……”
　　哪怕烧成这样，刘启的嘴里还在念叨着刘培强的名字，甚至还哀求着柳慧将他带到刘培强的身边。
　　柳慧看着刘启哀求她的模样，心中的邪火窜得老高。
　　隔着口罩，借着刘启看不清她的神色的便利，在听到刘培强的名字时，脸色变得黑沉。
　　但面对哀求自己的刘启，柳慧狠不下心来拒绝他的要求。
　　一个踉跄，两人跌倒在地，柳慧阻止了护士站内要来扶他们的小护士，扶着刘启，将他靠在墙上，她捧住刘启的脸，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刘启：“那你答应慧姐，等看完了，我们就回去打针吃药好不好？”
　　“好….”
　　“好孩子。”
　　见刘启答应了这个条件，柳慧激动地快要落下泪来。
　　虽然是在他意识不清醒的情况下答应的，但至少有进步了不是吗？
　　至少、至少刘启已经开始试着接受她的条件了，两年的陪伴不是无用功了。
　　想到这，柳慧一把将刘启抱进怀里，盯着着眼前雪白的墙壁
　　她没注意到的是，身后不远处的护士站内，三名小护士看着一幕的发生正面面相觑。
　　她们似乎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刘启，你慢一点。”
　　隔离病房内，刚吃完退烧药就被柳慧强制要求穿上隔离衣的刘启正站在病床前，睁大双眼，仔细地描绘着刘培强的面容。
　　像啊….
　　真的好像啊…..
　　刘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那是一张老旧的照片，那是姥爷从他爸妈结婚证上扣下来的结婚照。
　　除去照片上那个被污渍沾染上的短发女人面容，剩下的，就是刘培强的脸。
　　他颤抖着双手将那张照片举至半空，和床上的人对比着，除了多出来的胡子外，简直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比起照片中圆润的脸庞，躺在床上的这五年消瘦不少。
　　瞬间，刘启的眼眶湿润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还在沉睡的刘培强，哑着嗓子对着身边陪他进来的柳慧说道：“慧姐，能让我和刘培强单独说说话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柳慧的眼神在刘启和刘培强之间来回流转，纠结着其他事情。“你的身体…..”
　　“我很快的慧姐。”
　　“让我和他单独说说话吧……”
　　“我真的好想好想他…..”
　　“….好。”柳慧见实在拗不过刘启，只好答应。“那你要是不舒服就尽快出来，知道吗？！”
　　“好。”
　　得到回答的柳慧趁着刘启不在意的空隙内，狠狠的剜了一眼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刘培强后，转身离开了隔离病房。
　　在听到关门声后，刘启本就硬撑着的双腿陡然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放置在床边的凳子上。
　　坐下后，刘启眨了眨眼，一边试图控制自己眼眶内即将滑落的泪水，一边抬手触摸着放在被褥上的手。
　　是温热的。
　　不是他的幻觉。
　　触摸到的那一刻，刘启再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一滴滴泪水像是开了闸的水龙头，顺着光洁的脸庞一滴一滴砸落在毫无知觉的手背上。
　　“刘培强。”
　　“你好残忍啊。”
　　“走了那么多年，我也等了你那么多年。”
　　“我本想着你回来了我慢慢和你说这十七年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可是你没回来。”
　　“刘培强，我真的好恨你啊。”
　　“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我不要你做地球的大英雄。”
　　“我只要你做我爸爸。”
　　“这点愿望你都不让我实现吗？”
　　“你还算个屁的大英雄。”
　　“你不要回来好了。”
　　说着，刘启还口是心非地将刘培强的手捧起来，和自己滚烫的脸颊贴在一起。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原本沉睡中的刘培强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的手好凉快啊。”
　　“刘培强。”
　　“你知道吗？”
　　“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
　　“也是你离开我的第二十三年。”
　　“你知道吗？”
　　“就是那天，你成为了我人生中最亮的那颗星星。”
　　“从那以后，每到大年初一，我在房间内听着窗外人们的欢呼声，都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插在了我的心口。”
　　“他们在提醒我。”
　　“我是杀死你的刽子手。”
　　“杀死了你，让地球活了下来，也让杀死你的刽子手活了下来。”
　　“刘启……”
　　“你为什么啊……”
　　“为什么这么残忍……”
　　“我真的好想你……”
　　诉说到一半的刘启昏昏沉沉中似乎听到了一声不一样的声音。
　　他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就是这么一转头，对上了一双满含愧疚的双眼。
　　“刘….培强？”
　　“刘启…..”
　　“你醒了…..”
　　刘启微张着嘴，神情恍惚。
　　过了一会像是反应过来一样，撇过头躲藏着不让刘培强看到他哭红的双眼。
　　“你不、不要看！”
　　“对不起…..小启。”
　　“你没有对不起我。”刘启背着刘培强，抬手呼噜了一下自己的脸。试图掩盖“证据”。“这不是你的错。”
　　虽然掩盖了“证据”，但刘启的声音还是能听出来刚刚哭过。
　　“我去给你找医生。”
　　“马上回来。”
　　说完，刘启直接起身走出了隔离病房。
　　在他走后，刘培强打量着病房内的装潢，直到柳慧进来。
　　而她的身后，还跟着穿着隔离衣的刘启。
　　三号电梯前，带着朵朵出来透气的张鹏在街上遇到了前来找他玩耍的诺夫。
　　“诺夫？！”
　　“同声传译已上线。”
　　“你怎么过来了？”
　　张鹏上前拥抱了下诺夫，上下打量着诺夫的样子。“几天没见都瘦脱相了。”
　　“Чжанпэн? Ты тожепохудел”（张鹏？你不也是瘦脱相了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都一样都一样。”
　　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朵朵，别害怕，这是你师爷爷的同事，在这之前还帮过你师爷爷将你刘叔叔给带出来呢，也多亏他。要不然呐，你可能连师爷爷都见不到喽。”
　　张鹏一边安抚着有点紧张的韩朵朵，一边将诺夫介绍给了韩朵朵认识。
　　“Да? Этовашамаленькаяпринцесса?”（诶？这就是你们家的那个小公主？）
　　诺夫注视着有点紧张的韩朵朵，笑着从口袋中掏出了一颗奶糖。
　　“Привет, маленькаяпринцесса. Этодлятебя. Надеюсь, ты непротив.”（你好啊小公主，这是给你的见面礼，希望你不要嫌弃。）
　　“哎呀，这多不好意思啊。”张鹏虽然通红着眼眶，但还是笑眯眯的从诺夫的手中将奶糖拿了过来。
　　奶糖在这物资匮乏的年代可是个好东西啊。
　　张鹏掂量着手中那颗堪比乒乓球大小的奶糖，笑得合不拢嘴。
　　尤其还是俄罗斯产的奶糖，用料那可是实打实的足啊。
　　“Ты плачешь?”（你哭了？）
　　诺夫穿着开衫外套，手里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到张鹏嫣红的眼眶，惊奇地问道。
　　“Чтопроисходит?”（怎么回事？）
　　“Этоопятьтвоймаленькийбунтарскийвнук? !”（该不会又是你家那个叛逆的小孙孙干得好事吧？！）
　　说着，直接撸起了袖子，试图冲到刘启身边将他狠狠揍一顿解气。
　　“Еслиэтоправда, япойдуивыбьюизнеговседерьмо”（要是真的，我直接去揍死他。）
　　“我可去你的吧。”张鹏推了把装模作样的诺夫，朝他翻了个白眼。
　　“你除了对我家户口发狠你还会干別的事？”
　　“户口可是好孩子。”张鹏将韩朵朵往身后藏了藏，防止她被这头大狗熊给吓着。“哪像你家那徒弟，整天上蹿下跳的，看着就头疼。”
　　“我告诉你，你要是把我家户口和朵朵给吓着了，你别怪我不顾咱俩多年的情分。”
　　说完，直接拽着朵朵离开了这里。
　　一边走还一边说着诺夫的“坏话”：“朵朵你别怕，你诺夫爷爷的脑回路和一般人的不一样，整天就知道想东想西的，一点都不靠谱，咱不和他学昂。”
　　身后，听到张鹏和韩朵朵大声“告状”，诺夫拎着行李箱追了上来：“Чжанпэн! Несмейговоритьобомнеплохос маленькойпринцессой!”（张鹏！别和小公主说我的坏话！！！！）
　　对此，被迫又认了一个师爷爷的韩朵朵只得夹在这两人中间尴尬一笑。
　　医院内，被快速检查完的刘培强躺在床上，和站在一旁发呆的刘启大眼瞪小眼。
　　“小启……”
　　“刘培强。”刘启抬眼望向病床上因为躺了五年的关系而虚弱的男人，眼底闪过一丝悲伤。
　　“你听到了多少？”
　　“小启…..”
　　刘培强颤颤巍巍地开口，抿了抿稍有干燥的嘴唇，低声地说道。
　　“我问的是你听到了多少！”
　　忽然，刘启变换了表情，恶狠狠地注视着病床上的男人，虽然只是表情凶恶，但刘培强却能清楚的感受到，隐藏在凶恶表情下的不知所措和羞愤。
　　在刘培强眼中，现在的刘启满身都是炸起来的刺，想要他收起坚硬的刺，窥探隐藏在硬刺下柔软的肚皮，第一个办法，也是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将这些刺硬生生地拔掉，这样，他就会将这柔软的肚皮露出来，任他蹂躏。
　　但他不会选择这样的办法。
　　他知道，只要他选择这样的办法，刘启的心门就再也不会向他打开。
　　他留下的，不是一个任他摆布的傀儡。
　　他要的，是一个活生生，会哭会笑，会向他倾诉自己的内心，有血有肉的，儿子。
　　所以，刘培强拥抱了满身是刺的刘启，哪怕被伤得满身伤痕，那也是他这些年亏欠刘启的。
　　但这第一步，就是要他自己先踏出去。
　　沉默了一会，刘培强注视着床边那个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小男孩模样的刘启，笑了起来。
　　“我听到了所有。”
　　“对不起，儿子。”
　　“我知道这件事对你的伤害很大。”
　　“但我真的从不后悔。”
　　“我真的不后悔五年前自己的行为。”
　　“如果再让我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驾驶着空间站去撞木星。”
　　“我还是想让我儿子活下来。”
　　“哪怕让你去死……是吗？”
　　听到这话，刘启接上了刘培强即将要说的话。
　　哽咽的声音让躺在床上的刘培强眼眶酸涩。，但他还是回应了刘启。
　　“是的。”
　　“哪怕让我粉身碎骨我都愿意。”
　　“只要我儿子活着。”
　　“那你有想过你儿子是什么想法吗？”刘启眼前模糊了起来，绝望地注视着眼前那微笑着的男人。
　　“你知道你儿子只是希望你活下来，不去做那个大英雄，他只是想让你做他一个人的爸爸，有错吗？”
　　“有错吗？”
　　“刘培强，你告诉我，有错吗？！”
　　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但刘启还是不死心的诘问着病床上那个刚醒过来的男人。
　　他想知道刘培强的心中到底有没有他和妈妈，他的心到底有多狠，狠到能先是放弃他的妈妈，离家出走十七年，再然后死在了亲儿子面前。
　　他盯着刘培强，像一头受伤的孤狼。
　　“没有错，刘启。”刘培强安抚着即将崩溃的刘启，努力地抬起瘦弱的手，牵住了刘启垂在身旁那颤抖的双手。“小启，你知道吗？”
　　“在即将撞上木星的时候，我在那片白光中看到了你妈妈。”
　　“那个时候的她已经生下了你。”
　　“她就抱着你，静静地站在那，温柔地向我笑着。”
　　“我向她跑过去。”
　　“跑到了她面前。”
　　“可她把我推回来了。”
　　“她说这个地方我不能来。”
　　“咱们的儿子还等着你回家呢。”
　　“然后我就醒了。”
　　“刘启，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叫启吗？”
　　说到韩朵朵，刘培强的表情很是柔和，在光线的照耀下，显得整个人柔软了很多。
　　随后话锋一转，说起了刘启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
　　当然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刘启只是沉默着，盯着条纹被单，没有说话。
　　但他似乎感受到什么，泪水大滴大滴的从眼眶落下，砸在了地板上，开出了一朵朵透明的小花，
　　“你名字当中的启，是启明星的启。”
　　“意思是…..”
　　“不管我离家多远。”
　　“只要有启明星在。”
　　“我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话音刚落，刘启俯身抱住刘培强，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里，嚎啕大哭。
　　滚烫的体温和泪水触碰着刘培强的皮肤，带起一阵灼热感。
　　但是被抱住的刘培强没有急着安抚刘启，而是和玻璃墙外，无意看向这里的女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