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二》黄钟大吕

3、贱骨头

　　安禾虽然精神头刚复苏，但奈何这具身体元气亏虚的厉害，没走几步便气息紊乱脸色苍白，朱颜绿云只好搀扶着她便沿着湖边走走停停，两盏茶后三人歇脚在湖心凉亭内。
　　凭栏而望，入眼处苏式园林风景怡人，实则背地里暗流涌动，前后院错综复杂的关系让她脑壳疼，看似慈眉善目的公婆，死了老公的姑子守寡掌家，时不时打秋风的妯娌，争风吃醋的极品小老婆们搅在一起，个个都是八百个心眼子在身，说是一屋子亲人，实则都隔着血脉山水，轻描淡写间的便能让十一娘滚落楼梯奔赴黄泉，下一次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长叹一声：“活着真难……”。
　　越是无心掺和，越是麻烦找上门。安禾趴在护栏上看着静静地湖面发呆，春寒料峭但日光正暖，阳光映照安禾的面庞犹如白玉般精致剔透，半透明的肤色像是刚剥了壳的白水蛋，甚至连额头处都几缕胎毛都显得特别妥帖，脸上透着一层光泽，看的小丫鬟绿云出神，此时她脑中回忆起先前大姑奶奶说过的一句话，“好看的脸蛋是老天爷赏的，自带灵性，胭脂水粉珠釵玉环都是些俗物罢了”。
　　湖面水汽蒸腾形成一层薄纱笼罩在水面，暖阳照耀在脸上十分惬意，此时栈桥旁假山后面走出三五个丽人，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的扰乱了这份清冷，为首的两位看年岁不过双十，一个头戴累丝嵌珠金凤钗，另一个红宝石攒花的鎏金簪，虽然身着羽纱银灰雪狐皮子里鶴氅，但难掩婀娜身段，走起路来风流婉转摇曳多姿，只是脸上厚重的粉黛让她们显得更加成熟些。
　　“十一娘，是六娘和七娘她们过来了。”绿云见安禾仍然看着湖面发呆，不由得提醒道。
　　“叽叽喳喳，像群麻雀，隔这么远都吵的人不得清净。”安禾眼皮懒得翻，没好气的说道。
　　朱颜看着她们也是怨气不小，听到自家主子都懒得遮掩，便索性放开了说道：
　　“六娘七娘平日里好的跟穿一条裤子似的，素来跟咱们小东楼不对付，后面那个穿粉色段子袄的便是大丫鬟秋云，白瞎了一对漂亮眼珠子出气用，看不出个好赖，净出骚主意。”
　　主仆三人闲聊间，六娘七娘身姿摇曳如轻柳飘到跟前，“哎呀，十一妹妹可算是醒了，这段日子可把咱们姐妹急坏了。”六娘卓氏热情上前拉住安禾的手说道，眉眼间的关切之情跟真的一样。
　　安禾看她神情殷切流露自然，毫无半点做作痕迹，心理骂了一句“贱人”，若非朱颜先前提醒，她八成会被这炉火纯青的演技给骗过去。
　　“死不了，让你失望了。”安禾只想静静地晒会太阳，捋一捋思路，结果无端被她们二人打扰，敷衍的回了一句。
　　“呸呸呸！妹妹说的什么话，你若撒手而去，偌大后院留我们姐妹孤苦二人该如何是好？”七娘尤氏嘴上说着话，握着丝巾的右手往空气中虚打几下，情动深处忍不住眼眶湿红，一副嘤嘤欲泣的样子。
　　“好一出姊妹情深的戏码，往日说话都是夹枪带棒，今日像是改了性子一般。”朱颜冷眼看着她们，嘴角微抽。
　　这一幕刚巧被秋云看在眼里，只见她挑衅的飘来一个眼神，气的朱颜扭头看向别处。
　　六娘七娘一左一右围着她嘘寒问暖，旁人看来亭内三人亲做一团，实则安禾心理厌恶至极。成见在先，再看两位姨娘的演技就太拉胯了，事主无心捧场，便冷声问道：“两位是觉得我没被摔死，准备架着扔湖里给淹死麽？”
　　此话一出亭子内顿时鸦雀无声，卓氏和尤氏挽着她的手嗖的一下缩了回去，脸上的笑容僵化凝固，气氛极度尴尬，连带外面湖水仿佛也被冰冻住。
　　“咯咯咯！”一串银铃笑声扬起，是大丫鬟秋云最先反应过来笑着打圆场。
　　“十一娘您可太会逗乐子了，我们六娘七娘为您整宿整宿的忧虑上火，人都消瘦了一圈。”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响起在小亭内。湖心亭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狗东西，谁允许你在这里叫唤的？”安禾眼神透着狠劲，接着抬腿踹在秋云身上，将她踢的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朱颜刚刚还处在被秋云挑衅的生闷气中，结果现世报来的太快，十一娘突然出手一巴掌一踢脚便把丫鬟秋云给打倒在地，朱颜从来不是省油的灯，趁着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她忙窜上前去扶着十一娘，走路间不着痕迹的踩了地上秋云一脚，害得她再次疼的叫出声。
　　朱颜故意站在两人中间将其隔开，背对着秋云对着安禾柔声劝道：“十一娘您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犯不着跟些下贱胚子置气。”
　　安禾出手突然，等到卓氏尤氏反应过来后，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又惊又气，俗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想不到十一娘当着她们面就打秋云，这是成心让她们二人下不来台，一时间两人气的脸色铁青，但又不好发作。
　　“贱骨头，哼哼唧唧瞪个眼珠子做给谁看呢？”十一娘看秋云一脸委屈的瘫在地上，居高临下的俯视训斥道。
　　绿云被眼前一幕吓得够呛，起初也是懵逼状态，听到朱颜姐姐的声音后才反应过来，随即也是一个箭步窜到秋云跟前，用手压住她不让起身，语重心长的补刀：
　　“秋云姐姐，还不赶快起来给十一娘赔个不是。十一娘说你两句是为你好，怎么还坐地上撒泼了，这可就是姐姐的不对了。”
　　秋云起初被十一娘打了个措手不及，接着又被朱颜算计踩了一脚，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压，此时连小丫头绿云也上前欺负她，扣了个顶撞主子的帽子，秋云被按在地上起不来，又吃了个哑巴亏，凄厉的眼神恨不得将绿云给活剐了。
　　绿云那里管她怎么想，继续扑闪着大眼睛认真的说道：“几位娘之间说话哪有咱们下人插嘴的份呢！要是咱们府里的下人都如秋云姐姐这般没规没矩，毛毛躁躁随意插话，早晚会给主子们惹祸的。”绿云故意拉长音，让人听的气不打一处来。
　　“咱们老太爷可是出了名的规矩大，若是六娘七娘有一天被牵连责罚，到时可找谁喊冤去？你如今受了十一娘的亲自教诲，还不知感恩，却在这当着大伙面抹眼泪，这委屈是哭给谁看呢？”
　　绿云一番话明明是往秋云伤口上撒盐，偏偏又是句句在理。老太爷虽然官声不佳，但治家有方，从未有过莺莺燕燕，也从未听说家中有后院失和奴仆乱主的流言，究其原因便是其作为理学大家对礼法家规尤其看重，老夫人更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治家森严，当然也没有个妾室让她整治的，故而府里上下皆知老太爷最看重规矩。
　　绿云的这一番话让旁边卓氏尤氏听的心有余悸，她们本有心替秋云分辨几句，把尴尬场面圆过去，此时却不好说什么了，免得又被小东楼主仆三人扣一个御下不严坏了规矩的帽子，便冷哼一声，厉声骂道：“牙尖嘴利的下贱蹄子，还不快滚，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七娘使了个眼色，后面的几个丫鬟麻利地把秋云架走。可怜狗仗人势惯了的秋云被安禾三下五除二给整破防了，直到被拖出去也没闹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妹妹好福气嘛，院里的丫鬟一个比一个能干，不像秋云这个蠢材。”七娘尤氏心有不甘，嘴上却夸赞道。
　　“这么懂事的丫头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妹妹就让绿云来帮着调教下姐姐院里的蠢材吧。”六娘卓氏轻声附和，实则用心险恶，吓的旁边的绿云脸色惨白。
　　绿云转头看向安禾，眼神里流露出恐惧，生怕此刻就被卖了。
　　安禾掩嘴哂笑，然后扬起一指轻轻地戳在她额头笑骂道：
　　“小蹄子做什么春秋大梦呢？看着高枝就想攀，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福份，安分守己的待在东楼，胆敢乱走乱窜小心为娘我打断你的狗腿。”
　　听到十一娘这样说，朱颜和绿云都松了一口气，心想着要是被眼前这两位姨娘弄了过去，以这二位出了名的阴毒手段，保管折磨的她们生不如死。
　　“六娘就别给这丫头起念想了，她哪有那个福份，倒是秋云如果用着不顺手，送小东楼来调教几日，保管让她脱胎换骨，准能让你们二位满意。”
　　“我院里的人自会管教，不敢累着十一娘。”尤氏此时按捺不住火气，硬邦邦的怼了回去。
　　卓氏怕她嘴上没个把门的只图心里痛快了，却给人落下话柄，便轻拍尤氏手背示意她不要激动。
　　平日里闷葫芦一样的绿云刚才的表现让她们记在心里，看来往常胆小怕事都是装出来的，实则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两人见话不投机，再聊下去也无甚意思，便寒暄客套了两句后托辞离去。
　　朱颜看着两人渐远的背影，不由得眉头皱起，扶着十一娘再次坐下说道：“这两位娘可不是什么善茬，今天的事估计等不到晚上就能传遍前后院了，咱们当众打了她们的脸，保不准后面会闹什么幺蛾子出来。”
　　“不过九娘您扇秋云那一耳光真是让人解气，这个贱婢狗仗人势作威作福惯了，活该是她的福报。”朱颜这话里透着一股浓浓的私人恩怨味道。
　　安禾拍拍左边的长椅，示意绿云一起坐下，意味深长的安抚道：“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难免人多嘴杂，但咱们小东楼却不过你我她三人，可以简简单单。”
　　“如今为娘又有很多事情记不起来了，今后还得靠着你们两人帮衬，咱们三个谁都不能有个闪失。”安禾说的都是心里话，她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是两眼一抹黑，对府里的人情所知有限，她被一种恐惧感包围着，但又无人可以倾诉。
　　兴许是说到伤心处了，绿云被十一娘这番话惹得眼眶湿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死丫头，大好的日子哭什么。”朱颜拧了她胳膊骂道。
　　“以前十一娘总是冷冰冰的，让人不敢靠近，现在忽然这么暖心，我是打心眼里开心嘛。想到娘这些日子受的苦，又忍不住伤心了嘛。”绿云心里藏不住话，被朱颜埋怨后便说道。
　　“十一娘别在意，这丫头就是憨，有口无心。”朱颜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是认同绿云的话，今日的十一娘把秋云打了一顿还顺带对着卓氏和尤氏指桑骂槐，这种护短的行为让她感到十分的暖心，以前的十一娘总是让人觉得不通人情，现如今的十一娘拉着二人聊家常很接地气。
　　“前尘往事随风散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小东楼的日子还得靠咱们仨过活。”安禾也是颇为无奈，看来前世的十一娘不知道搞好团结拉拢人心，难怪最后被人使绊子莫名暗算了。
　　“其实三少爷一直护着十一娘的，只是您别老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绿云低着头嘴里嘟嘟囔囔。
　　“虽然其他几房闹得欢腾，但是只要不瞎，谁都能看的出来三少爷对您对最上心。其它院里的个个争风吃醋，平日里都是没病装病，小病嚷嚷成大病，生怕别人不知道，还不是为的在爷那边争宠，可咱也没见爷亲自动手伺候过她们，唯独十一娘昏迷期间，三少爷可是整宿整宿留的在房里伺候汤药。”朱颜也是跟着敲边鼓，不过她说的都是实话，严三对十一娘的格外宠爱已经引得其它几房醋意大发，没少往老太太那边吹邪风。
　　“浅喜似苍狗。”安禾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们俩，不经意的低吟了句词。绿云还以为她又走神了，拽了下她的手急忙说道。
　　“哎呀！十一娘，奴婢嘴笨，但话糙理不糙，您使性子也得有个限度，可不能寒了三少爷的心。”
　　安禾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而已，这俩丫头估计是没听过“深爱如长风”的。实则她是不敢把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空有好皮囊的浪荡公子哥身上，否则只会带来更多的失望。
　　可是，她有的选么……

　　“看你猴急的！”
　　朱颜绿云两人颇感无奈，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十一娘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
　　“乏了，回屋歇着去。”安禾率先起身往回走。
　　话说三人刚走入小东楼院门便听到阵阵的棍棒声和呵骂声，随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幅打板子示众的画面，拢共三个老妈子趴在长条凳上哎吆哎吆的求饶叫苦，周边围了一圈后院的丫鬟小厮。
　　“一群贱骨头，好好记得今天挨得这顿打。”
　　“万幸是十一娘她老人家醒了，否则就是把你们扒皮抽筋也不够赎罪的。”
　　只见东来撸起袖子，一手扶腰一手扬着鞭子呵骂，唾沫星子满天飞。见到十一娘三人后，扔掉皮鞭弯腰小跑到跟前，
　　“十一娘，这几个都是那日出现在院里的老妈子，小的拿来给您问话。”
　　安禾瞥了他一眼，便径直的往屋里走去，只留给东来一个后脑勺。
　　东来吃不准状况，便悄悄跟上拉了拉绿云的袖子，想着打听个信息，不曾想绿云直接甩掉他的手，回头瞪了他一眼。
　　这下可把东来急坏了，矗在原地抓耳挠腮，心想完了马屁又拍马腿上了，还不知道要吃啥苦头。
　　“东来哥，还打不打？”旁边负责打板子的小厮小声的问道。
　　东来回过神来，脸色一狠，“给我打，往死里打。”
　　顿时凄惨的叫声响起来，此起彼伏一个盖过一个。
　　就当众人打的起劲时，绿云走出来叫停，
　　“绿云妹子，十一娘可不能心软，这帮婆子坏了心肝的，不吃点苦头不会开口。”东来不解，急忙问道。
　　绿云虽然心理有一百个不乐意放人，想着打她们一顿出出气也好，但还是按照十一娘交代的传话：
　　“十一娘说，那晚虽然天很黑，但她记得那个人的脸，让你先放了她们仨，免得脏了小东楼的地。”
　　“十一娘还说，人心若坏了，只能拿命缝补，否则这世道也就没指望了……”
　　东来初听颇感无奈，感觉自己做的都成了无用功，可再听罢，心底一惊，这位主子起了杀心呐，面上却恭维道，“十一娘菩萨心肠呐，你们三个天杀的真是走了狗屎运，还不赶紧给十一娘磕头谢恩。”
　　说罢便挥手示意放人。
　　话音刚落，外面就有几个丫鬟脚步匆匆的进院里把人带走了。
　　东来还想跟着绿云攀聊两句套套近乎，不曾想绿云转身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东来一时间被噎的不轻，气的指了指绿云。
　　“走。”赌气之下，东来便喊着众小厮收拾家伙什走人。
　　只是刚走两步便无奈跺脚，转身回头追上绿云，从怀里掏出将一只三寸长檀木盒子塞到她手里，舔着脸谄笑说了句：“孝敬娘的，辛苦妹子帮送过去。”
　　看着他那肿胀成两根香肠的嘴唇，配上谄笑，活脱脱一副猪哥相，绿云于心不忍，低头看到盒子上还放着一块小拇指甲盖大小的银粒子，不由得嘴角上扬眯着眼笑了。
　　绿云心里别提多开心了，先前总是她陪着笑脸求人办事，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
　　绿云回屋把檀木盒送到十一娘面前，顺带把银粒子在朱颜面前晃了晃显摆，“东来哥说是孝敬给娘的。”
　　“马屁精。”十一娘笑着骂道。
　　“打开看看，东来这个奴才舍得送什么好东西。”
　　绿云不识货，看着一株覆盖着寒霜冒凉气的带杆重瓣花朵满脸疑问。
　　“是雪莲，东来这厮还真是舍得下本钱呐。”朱颜走上前盯着花朵说道。
　　“最初是西域僧人进京贺寿时带过来的药材，说是药食同源，能入药也能煲汤，对肌肤保养有奇效，逐渐就在各府女眷堆里流传开来，后来便是几个老字号药店常去西域贩卖这种药材，卖的可不便宜呐。”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东西虽好，但还没入安禾的眼里，在养颜美容方面安禾可谓是行家里手，毕竟雪莲在后世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安禾也就扫过一眼而已，看绿云煞有其事的就要收起来放入里屋，便拦住她说道：“又不是什么稀罕宝贝，你们俩分了用用看效果如何。”
　　朱颜刚才介绍时两眼冒光，她们早就眼馋西域雪莲了，毕竟各府女眷将其功效传的神乎其神。女人最懂女人心，安禾便投其所好送给两人享用。
　　“谢谢十一娘！”便是一向矜持的朱颜都绷不住了，赶紧行了个万福礼谢恩，绿云在一旁更是激动的搓手。
　　朱颜绿云两人像是偷了心爱糖果的孩子一样兴奋激动，脸上写满了对安禾的崇敬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