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薄裘

18、燃

　　他言语间深隐悲凉，况仲霖面上神色不改，心中亦颇感恻然，目光自那张秀丽绝伦的面庞上一瞥而过，口中谦逊，“举手之劳，谢公子客气。”
　　轻烟缕缕如雾，将少年人的轮廓熏染得有些暧昧不清，他漆黑的鬓角和火光下异常红润的唇在这幕薄雾间却更显分明，与他那份沉静硬朗相得益彰。
　　这样模糊又清晰的姿态一一落入谢嵘眼中，他胸口一紧，喉口忽然有些发干。
　　这是第一次，轮到他不由自主的避开眼去，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回旋不停，“冯先生说我二十三岁这年合该一劫，这才趋避东南，难道这便是劫数到了？”又觉这念头委实可笑至极，垂下头吃吃闷笑。
　　他一路作怪多了，况仲霖见怪不怪，正欲合眼打坐，忽听到远处隐隐传来动静，心下一沉，长身而起，伸脚踏灭火焰。
　　谢嵘见状亦不吃惊，皱眉道：“敢情这对头还追到这岛子上来了？”
　　况仲霖已至窗前，闻言回头，指压唇上示意他勿要多言。
　　谢嵘见他玉树临风的立于那厢，手指白净修长，薄唇如削，心中一荡，想了想，脸上便泛出又是笑又是愁的神色来。
　　远处蹑足而来之声一层层逼近，况仲霖哪有心思顾他，只听步履轻捷参差不一，怕来的足有数十人，且是各个身上带了功夫。心知必是赤锦教寻至此地，想不到一夜颠沛，依然避不过，嘿嘿，既然避不过，却也不用避了。
　　他抽出弯刀，转头撩一眼谢嵘，见他正目光闪闪的望来，想交代两句，转念又想：赤锦教手下岂余无辜，又何必废话？当下一言不发，侧身贴墙而立，将窗子悄悄掀开一条缝。

　　不多时来人已将这间小屋重重包围，有人从众人中缓步而出。月色下况仲霖只见这人又高又胖，方面大耳，却是前世相识的黑锦使候当。
　　候当呵呵一笑，抱拳道：“这可赶巧了，和高人在这岛子上又相会，想来谢公子也该在？”
　　况仲霖暗奇：黑锦使何等身份，着紧个花魁做什么？并不出声，愈待提气应敌，奈何丹田处真气紊乱，手上力气全无，不由焦急无比，将刀柄攥得更紧。正自他心乱如麻的当口，抬眼忽见候当那憨厚的脸堆满笑容，不免一叹：是我呆了，今夜便是没有中这阴阳菱之毒，自己也万万不是这有备而来的赤锦教之敌。既是如此，伤与不伤却也没什么分别。他心智一定，鬓角急汗也冷了几分。这也因他前世过惯了刀头嗜血的日子，又走上幽冥一遭，与生死并不太过看重，怎知胸口方一松，猛地有股恶寒从小腹直冲上来，眼前登时一阵昏眩，抵着墙方能勉强站稳。
　　候当又提声试探数句，见屋内毫无动静，面上依旧笑呵呵的，心下暗暗警惕。他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才寻到此处，本拟来个瓮中捉鳖，不过之前那船上人虽未晤面，听声音极为年少，而这份功夫和机变竟是今生仅见，就算不是净平神僧门下，也多半脱不了干系，想到净平神僧这等威名，饶是候当已做好打算，亦不免脚底发虚，又也不知眼下这屋内是否另有高手埋伏，更加谨慎，又哪知此刻况仲霖连站直的力气都没了？
　　正值况仲霖双腿渐渐发软之际，忽觉肩头发沉，随即身体后倾，已被搂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一惊回头，虽在头晕眼花之际也将身后那人瞧个清楚，双目如星唇似涂朱，不是谢嵘又是何人？

　　此刻两人相距极近，谢嵘又比他高出不少，他这一侧头左颊正好蹭过谢嵘双唇，直如轻吻，若是平常，此事虽属无心，况仲霖也定勃然大怒，一掌将他推出老远，但此时强敌环侧自己又重伤在身，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若是追究却也太矫情了些，只是抬眼相望。
　　事起仓促，谢嵘也微觉愕然，月光下只见况仲霖目光四散，感到他绷得极紧的身体不停打颤，心中发焦，悄声道：“你痛得厉害？”
　　况仲霖想出口否认，然而牙关打战，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勉强摇头想推开他，然而甫一用力便即腿脚酸软，止不住下坠。
　　谢嵘叹了口气，加了力将他揽得更紧，况仲霖也觉出自身情势不妙，当下不再挣扎，拼出全力将钢刀抓得牢些，转回了头。
　　隔着几层薄薄的衣裳，谢嵘亦感到他肌肤火烫如烧，心下一紧，正欲开口，目光已扫到他腕间那条黑线――刀光如雪，将黑线映得无比分明――蓦地明白过来他是身中剧毒，心念电转，联想到之前自己被迫吞下的药丸，他再心思九转十八弯，此时亦不禁呆住，千百种滋味撞上心头。

　　况仲霖胸口剧痛难当，除了狠命握住刀其余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不过神智倒清楚得很，情知眼下是有死无生的局面，索性视强敌于无物，暗想今生命断于此，倒可惜种种盘算皆付诸流水，不过自己身亡后兄长必要扶柩回连城，多半避得开那场孽缘，想到此处心下略松，念及父母师长伤心难免，又是一阵黯然。
　　谢嵘从背后环住的他，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觉他呼吸一阵急促，然而不过片刻便即平静，心中稍安，垂首贴到他耳旁，低低的道：“我在这里，你安心就是。”
　　况仲霖心思正渺渺，听了这一句，不知如何忽地想放声大笑，这才是一场没头没尾的孽缘吧，禁不住想和这身无寸缕的欢场魁首死做一处，也不知身后会被人编排出怎样香艳荒诞的故事。他历经两世，本已将身后名声看得淡极，此刻千钧一发，更将种种顾忌置之于后，念头到此不仅无羞怒之感，反倒在脑海里将从前翻过的那些传奇话本一本一本的翻出来，越想越忍不住觉得好笑，虽情势已在千钧一发，依旧几乎无声的回道：“只因你在这里，我才不安心。”语气竟轻快得紧。
　　两人自相见以来谢嵘何曾听过他这种戏谑的语气谈笑，方一怔忡，就见他手臂发抖，连带着雪亮的刀光也如水波般轻颤不停，又是怜悯又是痛惜，不由将他右手握住，感到那只手在掌中灼烫无比，连带着将他的唇也烧得火热。

　　候当在屋外久久听不到声响，面色沉了下来，想到这番受人所托，赤锦教倾巢而出，却已成骑虎难下之势。便是这少年果真是净平神僧门下却也顾不得了，当下一挥手下了吩咐：“放火！”

　　这阵子是真的超忙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