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折的月光》长安有匪

5、霜降

　　周小洁这才意识到不对，目光略微一低，只见小云宝黝黑的一双大眼睛像两颗才掐下来的紫葡萄，晶莹剔透，好奇的正朝着她一眨一眨的。

　　周小洁的少女心几乎炸裂，心说小小年纪就懂得卖萌撩人，再长大些绝对是个恃帅行凶的少女杀手。于是，她用简单的大脑简单的想了一下，然后简单的描补道：“宝贝干儿子，干妈的意思是，那人也忒矫情了，得了一点小毛病哪需要往这儿送，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一语未尽，大腿又是一痛，低头一看，那块肉都掐青了。她往上一掀眼波，不满的瞪了云锦一眼。

　　丫下手真黑，还拧上瘾了不是？

　　云锦对她的满脸乌云视若无睹，生怕她再说出些惊世骇俗的“非礼”之言，当下忙说了几句闲话混了过去。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白衣天使。护士小姐微微一笑，说要带云宝去做每日例行的身体检查。云宝生得乖巧伶俐，云锦又从不拿腔作势，故而母子俩都很得护士小姐的喜欢。

　　云锦拿走云宝手上的碗，抽出纸巾，温柔地替他擦去嘴边的油星。周小洁仿佛为了将功折罪，抢着掀开盖在云宝身上的被单，双臂往前一捞，一把抱起云宝搂在怀内，然后女流氓似地对着他粉雕玉琢的的小脸一顿猛亲，亲得云宝直皱眉，忙用手抵住她强烈的攻势，软声向一旁的云锦求救：“妈咪，妈咪。”

　　云锦摇摇头，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检查室很近，中间只隔着半条走廊，还有几间空荡荡的病房，一分钟就到了。周小洁不顾云宝的微声抗议，抱着他离开病房，一路腻腻歪歪的穿过长廊，拐过转角，直到进入检察室才消停下来。空气里有很重的消毒水的味道，精密的医用仪器在苍白的日光灯下泛出冷金属的寒光，负责操作仪器的医生戴上胶手套，面无表情地示意两人出去。

　　云锦微笑着握了握儿子的小手。

　　不谙世事的云宝朝她咧嘴一笑。

　　——纯洁得像个天使。

　　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笑脸，云锦的心蓦的重重一缩。片刻，一种麻木的刺痛沿着神经末梢渐渐漫延至五脏六腑，像被蜜蜂蜇了一下，伤口先是微微的麻痹，然后才感觉到明显的痛意。

　　痛不可遏。

　　两人退出来，在安静的走廊上说话。

　　前面是巍峨耸立的急诊部高楼，旁边屹立着住院大楼，楼与楼之间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夹角，夹角里露出一小块孔雀蓝的天空，白云丝丝缕缕，稀薄的形状，颜色疏淡，风一吹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楼下的行车道与人行道纵横交错，星罗棋布，行色匆匆的路人宛如一颗颗棋子，在棋盘上穿梭来往。

　　十丈红尘，芸芸众生，每天都上演着无数人的喜怒哀乐，在命运之神面前，谁不是卑微如蝼蚁草芥？

　　午后的风虚飘飘的吹在身上，像春天的柳絮，一拂一拂的。

　　云锦怔忡的望着虚无的空气，眼前蓦的浮起那双幽冷的琥珀色眼睛，里面幽深如寒潭，丝丝缕缕的冒出料峭的寒气，透骨入髓。

　　“傅云锦，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森冷的言语像尖利的喙，一下一下，凶狠地啄向她，她不觉心中一慌，不经意踩了身侧的周小洁一脚。

　　周小洁扭过脸来，瞥了她一眼：“你今天怎么魂飞魄散的？”

　　云锦：“……”

　　两人相交不过半年，但周小洁仿佛拥有神奇的能力，总能轻易识穿她的心事。云锦沉吟片刻，一五一十把医生的话告诉周小洁。

　　周小洁一面听，一面从裤兜摸出细薄的烟盒。外壳是亮眼的紫色，仿佛傍晚时分的紫霞落在手心里。

　　周小洁说过的，从小学伊始她就偷偷学着大人抽烟，这么多年下来，出乎意料的没有上瘾。偶尔遇上情绪激荡才会抽上一根，过把瘾。她熟练地从盒内抖出一支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旋即点上火。是女士香烟，烟身纤细，非常优雅。

　　烟味里交错着短短半缕薄荷的气息，恰巧风从那边吹过来，萦绕在云锦鼻息之间的烟味顿时被急风吞噬。

　　过了半晌，周小洁终于出声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平时喜欢大说大笑，甚少这样平和稳重。

　　云锦抿唇不语。

　　其实，除了害怕面对手术失败的恐惧，她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隐忧，那就是云宝的手术医疗费。早在云宝入院之初，医生便把心脏手术前后的费用告诉她，让她提前做好准备。于她而言，那是一笔非常庞大的天文数字，即使这辈子不吃不喝工作到100岁，她也赚不够这笔钱。

　　而周小洁很仗义的告诉过云锦，身为云宝干妈，她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追根究底，周小洁与她母子非亲非故，云锦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她无私的馈赠。

　　记得小时候，阿爷教导她：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回到二十三年前的寒冬腊月，那个滴水成冰的早晨，如果不是阿爷把她从冰天雪地中抱回家，她可能早就不知道烂在哪条阴沟水渠里了。而她，并没有机会报答阿爷半分恩德。

　　或许，这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让她一辈子都痛不欲生的惩罚！

　　“手术的事，多拖一天就多提心吊胆一天。”周小洁说，“你放心，我会托我老爹把相关的一切手续打点好。”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老爹虽然有点色令智昏，但总归比一般人更有话语权。”说着，捏了个兰花指，顺势一弹，烟卷笔直飞进靠墙的垃圾筒。

　　这话太谦虚了。周司令身为军区一把手，话语权那是杠杠的。

　　“晚上有个相亲饭局，你陪我一起去。”周小洁说得一本正经。

　　云锦司空见惯，不以为然：“你不是扬言誓死捍卫单身权利吗？”

　　因为相亲这茬儿，周氏父女三天两日就要上演一次六国大封相。当了无数次和事佬之后，云锦渐渐麻木。

　　周家三代单传，传到这一代，周司令把万千希望都寄托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可惜，周家官运亨通，人丁却不兴旺，周家夫妇苦苦求子多年，无奈送子观音愣是听不见夫妇俩的心声，最后，周夫人终于在38岁高龄产下一个女婴，偏偏产后血崩，抢救无效死亡。

　　中年得女同时又中年丧妻的周司令，被不可测的命运之手活生生撕扯成两半，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可怜周司令还没来得及为爱妻的香消玉殒，痛哭一番，马上便被日夜啼哭的女婴闹得日夜癫倒，黑白不分，等他能够一目了然分辨出小婴儿的哭闹是因为饿了、困了、大小便了，他终于成功当选为合格的奶爸，而周夫人的坟头草都长得老高了。

　　偶尔，周司令给闺女换尿片的时候，也会有点遗憾她□□里少了一截东西。可是，当看到襁褓里的小粉肉团被逗得咯咯直笑时，他又会不争气的自我开解。虽然说没有盼来望眼欲穿的儿子，但不是还有那句俗话吗，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投胎而来，他怎么着也不能怠慢上辈子的情人不是？